一九二三年六月的一天,午后,北京火车站。天气虽不是很热,但太阳照射在地上,仍是火辣辣的。 两辆黑色的轿车飞速驶进车站,紧跟着一辆大卡车,上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黑色服装的兵士。车子驶到车站大门口,缓缓停下。 一位五六十岁、身材有些臃肿的男子,从轿车里走下来。他戴一顶黑色礼帽,穿一身灰布长袍,在十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子的簇拥下,神色仓皇地走进车站候车大厅。四五十位和墙的警卫人员,一路小跑,分两列警卫在这一群人身边。 一辆专车停在铁路上。一声凄厉的汽笛声响起,似在催促这群正在月台上的人们。 列车打开的门下,这位富态的男子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交给一位身边的一位女士,又嘱咐了这位女士几句。随即,一位年龄较这位胖大汉子稍长,身材却瘦长、也穿着长衫的男子,带着这位女士复又上了一辆轿车,疾驰而去。 这位胖大的汉子望着这两走远,长叹了一声,挥了挥手,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列车。 又一声汽笛响起,列车启动了,慢慢向南驶去…… 不到半个时辰,列车便到了天津郊区的杨村车站。在车站的示意下,列车缓缓停下来。 胖大汉子略带惊慌,掀开窗帘,看着车窗外。 车窗外,站台上,列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一排黑色的轿车。 随从过来。"报告黎大总统,直隶省长王承斌求见!" 话音未落,一位军人打扮的黑脸汉子,带着数位士兵进了车厢,先向黎元洪敬了个礼,随即立正站好,朗声说道:"直隶省长、督军王承斌恭迎黎总统大驾!" "哦,是王将军啊。"黎元洪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位自己亲自任命的直隶省长,仍是正襟危坐,不想多说,"既然如此,那就同车返津吧。" 直隶省长王承斌 王承斌两眼却在黎元洪身上左右逡巡良久,问黎元洪:"总统这次出京曾通电声明了吗?" 黎元洪哼了一声,答道:"我每日必发一电,然而都被你们电报局扣留了。等到了天津再行通电声明吧。" 王承斌说:"总统既以出京,印信已无用处,何必要带来天津?" 黎元洪这才知道,这位直隶省长来到杨村站拦下列车,是为总统印信而来的。 原来,王承斌在天津接到了北京政府内务总长高凌蔚来电,说总统黎元洪携总统印信逃到了天津,请他务必拦截列车,夺取印信。他这才匆匆帅兵士前来杨村,拦停列车,索取印信。 黎元洪冷冷说道:"印在北京,并未携带。" 王承斌并不相信。因为北京来电说,他们派人搜检了总统府的角角落落,询问了总统府职员,并无见到音信下落。因说:"总统还是把印交于承斌为好,免得不测。再说北京方面若来电逼我处置,也不能推辞。" 黎元洪两眼望着窗外,呆呆的看着车外往后闪过的土地、村庄和树木。听见王承斌说到处置,愤愤地说道:"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如何处置,我决不将印信交与你等。"说毕,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此时,一位副官过来,对着王承斌耳语了几句。王承斌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假寐的黎元洪,说:"既然如此,就委屈总统在车上仔细想想。"说毕,随便敬了个礼,走出了车厢。 黎元洪这次出京,确实带走了十五颗总统印信。临上车前,他安排如妇人危文秀在总统府副秘书长瞿瀛陪同下去了东交民巷法国医院住下来,一观事态发展。对外则宣称,总统印信将在自己去国会辞职时交国会暂存。 身为民国大总统,为什么又要逃往天津呢? 黎元洪靠在椅背上,往事一幕幕又闪现在眼前…… 武昌新军时期的黎元洪 民国十一年,直奉大战以曹锟吴佩孚直系军乏获胜结束,直系掌控了北京政府,徐世昌大总统不耐各种威逼,也是在六月份辞去了大总统职位,总统席位虚位以待。 直系军阀首领曹锟对此职位觊觎已久,但顾及到西南军阀、奉系军阀的反对,不好直接接任。这时,原国会众议院议长吴景濂适时地献上了"法统重光"之计,曹锟一听,喜出望外,马上就命令部下实施这法统重光的计策。 原来,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以辛亥革命元勋继任大总统,后因张勋复辟而离职,由皖系推出徐世昌为大总统。吴景濂乃通过吴佩孚部将王承斌献上此计,即重新拥戴黎元洪复职为大总统,恢复被张勋解散的国会,补满其任期后再行补选,以黎元洪为跳板来实现曹锟的总统之梦。 于是,徐世昌一辞职,曹锟、吴佩孚就率直系军阀十七人通电拥戴黎元洪继续其总统任期,而旧国会两院议长王家襄和吴景濂及曹锟手下诸将,都相继来到黎元洪在天津的住宅,请其早日复职,大有黎元洪不复职,国无宁日之势。黎元洪经事已多,对政坛之险恶心有余悸,且对曹锟吴佩孚的阴谋不无防备,因此,黎元洪谢绝不受。 曹锟吴佩孚知道,黎元洪是跳板总统的不二人选,没有黎元洪的复职,法统重光的阴谋岂不是要落空?于是,二人又派出代表到天津劝黎出山,并表示,黎元洪一日不来京就职,就一日不止。 与此同时,旧国会的说客也天天到黎宅劝驾。在一片拥戴声中,黎元洪动了出山之心。其左右金永炎、唐仲寅、韩玉辰等亦不甘寂寞,劝黎元洪趁此机会返京复职。于是,黎元洪考虑再三之后,发表了三千多字的电文,提出废督裁兵的主张,作为入京复职的条件。 曹锟与吴佩孚 曹锟吴佩孚等人虽对此不满,但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通电表示拥护。六月十一日,黎元洪在一片拥戴声中,离津返京,恢复大总统职务。 黎元洪复职后,即受到了远在保定、洛阳的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的制约,俨然傀儡,事无巨细,非经曹吴首肯,一律不成。在黎元洪复职之后不短时间,在曹锟吴佩孚的压力下,政潮迭起,政阁更替频繁。直系内部曹锟与吴佩孚的保洛之争,吴佩孚毕竟压不过曹锟,暂时屈服。曹锟取得总统宝座的心情愈加急不可耐,黎元洪在他眼中已经成了总统宝座的绊脚石。 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 一九二三年六月七日,在曹锟唆使下,张绍曾内阁全体辞职,以此来驱黎拥曹。同日,京畿一带军警长官率所部三四百人来到总统府索饷。直到黎元洪亲自出面答应十日内发饷,军警官佐们才退出。八日,拥曹人士雇佣百余名流氓冒充公民团,在天安门前搭台演讲,要求黎元洪速行觉悟,克日退位,以让贤路。 九日,京城内外警察声言发不到饷 ,将一律罢岗。并且黎元洪私邸也被索饷的军警官佐及请愿团围住,他们高呼总统退位。黎元洪宅内电话被掐断,自来水管也被堵塞。黎元洪被困家中,一筹莫展。 十日,黎元洪邀请顾维钧、颜惠庆组阁,二人婉辞。又想召开名流会议解决时局,亦无果。是日,军警官佐三百多人又来到东厂胡同黎元洪私邸索饷。侍卫官荫昌答复说:"总统方从事组阁,内阁未成,军警饷项自无从发放。"然而军警们并不离去。荫昌劝慰再三,这群人才慢悠悠地离去了。公民团又去天安门前示威,请总统退位,又来到东厂胡同围住总统私邸,请总统出见。黎元洪命左右召聂宪藩、薛之珩派军警弹压,聂宪藩坐视不理。 十一日,有军警官佐千余人再次强闯黎元洪私邸索饷,王怀庆请总统即日给饷,否则有相当处置云云。而冯玉祥、王怀庆请辞,称不再负维持北京治安之责。 十二日,黎元洪致电曹锟吴佩孚,诉说窘境,希望二人不要坐视不管其电文曰:"迭电计达。本日复有军警官佐多人麆集门外,复雇流氓走卒数百任执旗围宅。王怀庆、冯玉祥二使联名辞职,慰留不获。元洪何难一去,以谢国人?第念职权为法律所寄,不容轻弃。两公畿辅长官,保定尤近在咫尺。坐视不语,恐百喙无以自解。应如何处置,仍盼即示。"。然而,电报发出后,犹如石沉大海,无一字回复。黎元洪知大势已去,北京已无可恋栈,于是派人致函国会和外交团,声明自己已无法在京自由行使总统职权,欲将政府迁往天津。又发出七道命令,将张绍曾内阁全部免职,裁撤巡阅使副使、陆军检阅使、督军、督理等名义,任命金永炎为陆军总长,让世人农商总长的李根源副署了,交铸印局盖印发布。 做完这一些,黎元洪偕新任陆军总长金永炎、侍卫武官唐仲寅、秘书韩玉辰等十余人、卫队四十人乘专列逃往天津,期望在天津另立政府。临上车,将十五颗总统印信中的十颗交给如妇人危文秀,让她带至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并叮嘱只有自己亲口说出如何处置印信,方为有效。这才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黎元洪出走后,直系津保派诸人赴国会查寻总统印信不得,张伯烈急告高凌霨,说黎总统离京并未上交总统印信至国会,想必私自携往天津。高凌霨遂致电直隶省长王承斌,令其截车索印。 此时,列车已驶抵天津北站。 王承斌命令摘去车头,又派遣军警千余人包围列车,禁止一切人进入列车。王承斌又到车厢,催促黎元洪交出印信。黎元洪睁开眼瞅了瞅王承斌,复又闭了眼,一言不发。王承斌见黎元洪如此,说:"总统倘欲下车,请往曹家花园或省署居住。"黎元洪一声不吭。 这时,车外一阵喧哗。原来是黎元洪儿子黎绍基听到消息,来火车站迎接父亲,被军警们阻在外围,任凭黎绍基如何请求。黎元洪在车内,亲眼见儿子被军警挡在外边,一时悲愤交加,掏出手枪顶在脑袋上,就要开枪自戕。左右看见,急忙上前将枪躲下,又劝说了一阵,大骂王承斌忘恩负义。 王承斌无被骂,忍着没有发作,径自出车,返回省署,扔下了黎元洪困在车内。 黎元洪无计可施,命金永炎草拟一电,嘱随行的辛博森博士去电报局拍发。电文是这样写的:"元洪今日乘车来津,车抵杨村,即有直隶王省长上车监视。抵新站,省长令摘去车头,种种威吓,已失自由,特此奉闻。" 辛博森博士去电报局拍发了电报,又去了英美驻天津领馆转告英美领事。那英美领事忙派了副领事去车站慰问黎元洪,又被军警们阻住。 直到晚上十点,王承斌陪着交通总长吴毓麟过来,追问印信何在。吴毓麟是受了曹锟的命令,连日赶来天津接收印信的。恓惶了一天的黎元洪此时已经如泄了气的皮球,乖乖将实情全盘托出。王承斌听了,就说:"如此即请总统知会法国医院,饬瞿秘书将印信交国务院或国会照收。"黎元洪答应交国会,就让唐仲寅电告北京危文秀与瞿瀛交印。 谁知危文秀曾受黎元洪嘱咐,答复说总统印信綦重,非得总统口谕,不能交出。 黎元洪无法,只好下了车,在车站电话旁,用武汉方言告诉危文秀和瞿瀛,将印信交旧国会。 吴毓麟眼见总统印信有了眉目,取了黎元洪随身携带的五颗印信,连夜乘车返回北京,去国会收取印信。王承斌至此仍将黎元洪一行扣在车站办公室,等待北京消息,又安排人拟电发表,叙述此番索取印信之事。 黎元洪也托付辛博森博士通电揭露王承斌截车夺印之事。其电文为:"王省长帅兵千余围火车,勒迫交印,查明印在北京法国医院,逼交薛总监,尚不放行。元洪自准张揆辞职,所有命令,皆为印铸局扣留未发。倘有北京正式命令发布,显为轿造,元洪不负责任。" 吴毓麟 且说吴毓麟返连夜返回北京,在京师警察总监薛之珩及国务秘书张廷锷的陪同下,同去法国医院取印。危文秀曰:"总统口谕将各印交秘书送往参议院,交毕取回收据,而不是交给薛总监。"几经磋商,到了第二日凌晨,危文秀才将印信交给了吴毓麟。天津方面,王承斌得到消息,拿出早就拟好的三份总统电稿,逼迫黎元洪签字。一为致国会电,电文是:"本大总统因故离京,当向贵院辞职。所有大总统职务,依法由国务院摄行。"一为致国务院电:"本大总统离京已向国会宣告辞职,所有大总统职务,依法由国务院执行,应即遵照。"还有一份是致各省的通电,内容与致国务院电同。黎元洪粗略一看,扔在一边,哭笑着说:"所有印信均以付托,此种电报何用之有?"王承斌说:"总统还是签了吧,也好早点回府。"黎元洪一听,再不签字,怕是还不能回家。长叹一声,提笔在三份电文上签了字。 王承斌见黎元洪签了字,便说:"诸事已了,请黎总统回府,承斌特来送行!" 黎元洪并不理他,在众人簇拥下,乘车返回了在天津的邸府。一回府,黎元洪就命金永炎拟电,叙述被胁迫之状,恳请国会惩办截车夺印、拘禁总统的王承斌。但他得到的答复是,两天之后,两院召开秘密会议,作出因大总统不能行使职务,自六月十三日起,黎元洪所签发的一切命令,概不生效的决定。 冯玉祥 冯玉祥、王怀庆得到黎元洪逃往天津的消息,随即通电复职。曹锟也致电冯玉祥、王怀庆,假惺惺地命令他们协力北京治安。 黎元洪返津后,并不甘心退出政治舞台,他一再发布通电,声称自己是是在直系军阀威胁之下,不得已才出京赴津的,他的大总统职务并未因易地而解除。他曾谋求在天津召开国会并成立政府。然而,因曹锟的收买,多数国会议员被拉走,在北京帮助曹锟贿选总统,而黎元洪阻止政府的企图也破灭了。 曹锟贿选总统成功后,黎元洪心灰意冷,先去了日本,后又回天津办实业。一九二八年六月,因脑溢血而去世。民国政府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国葬。 参考资料:《黎元洪评传》、《民国通鉴》 文章来自公众号"讀史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