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4月,北满依然是雪地冰天。 东北抗日联军第二路军自去年入冬以来,就一直在进行反"围剿"反"讨伐"的战斗,留下被服厂的女同志和老残病弱人员,在侯主任的带领下依兰、铁力、海伦一带的深山里和敌人转圈圈。 被服厂厂长金玉坤怀孕九个月了,挺着大肚子,背着一支枪和一个背包,艰难地跟着队伍行军作战。她丈夫德胜带着队伍外出打击敌人去了。 4月14日,部队急行军走了几十里,前面出现一条小河。 同志们相继过了河,金玉坤也跟着到了河边。河水不深,她一脚踩了下去,没想到水凉得像钢针扎在身上,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初春开冻融化的雪水,历来冰人,但她不是没趟过,忍一忍三两脚就过去了,可今天她却感觉冷得心痛。 金玉坤不由自主地把伸进水里的一只脚收了回来,不禁对面前的汤汤河水心生怯意。可一抬头看到同志们勇敢向前的背影,心里很为自己感到羞愧。 她咬紧牙关踩进水里,不管不顾迈开步子往前走。开始时依然疼痛,走了几步情况就好了不少,没那么疼了,后来就麻木了。 她好不容易上了岸,进了林子,找到根横倒的树干想坐一下。屁股还没挨着树干,只感到浑身一阵酸痛,眼前一团漆黑,她栽倒在雪地。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有人不停往自己口里哈热气,她无力地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了一张张焦急的脸,侯主任、安贞淑、朴英善、小张、小李......边上还烧着一堆熊熊篝火。 金玉坤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说不出。安贞淑赶紧叫小张端来一碗温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大烟,掰下小块让她咽下去。金玉坤听到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响,精神顿时清醒了不少,手脚也能活动了。 她告诉金贞淑,自己小腹抽得痛,怕是要临产了。 金贞淑马上挥起手,喊男同志都走开,待会再来火边烤火。男同志都听话地走开了,女同志们迅速忙碌起来。 森林白雪皑皑,寒风阵阵,没有窝棚,唯有篝火边稍微暖和一些。金贞淑在火堆边找了块靠着大树能避些风的地方,扒开积雪,找了些枯草垫上,产床就这样准备好了。小李和朴英善找来了块雨布,一道挡风的屏障就做成了,作用未必大,但金玉坤感觉,冷风袭人的势头大大减弱。 一阵痛苦的阵痛过后,随着"哇"的一声啼哭,金玉坤的女儿,抗联的新生命诞生了。 金贞淑从背篼里里拿出一把剪刀和半截旧床单,用剪刀剪断了孩子的脐带,用床单把孩子包裹了起来。她抱着婴儿,小张、小李扶着金玉坤到篝火边坐下。篝火烧得更旺了,好帮她驱散点寒气。 但金玉坤心里没有半点喜悦,看看眼前,想想以后,她很慌神,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个孩子该要吗?成天喝榆树皮煮的黏汤,人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背支枪走路都吃力,再添个累赘,受得了吗?敌人猎狗一样循迹追踪,有时近在咫尺,孩子一声哭,大家就都受害了...... 但不要吗?自己的孩子...... 孩子在金贞淑怀里哇哇哭着,金玉坤一时心乱如麻,又想起在外面打仗的丈夫,不由恨起敌人,恨这寒冬一样残酷的世道,悲喜爱恨在心里回旋往复,搅得她极为难受。 当侯主任再回到篝火边时,金玉坤失声痛哭起来。 她抽搐着说:"侯主任,这......这孩子......怎么办?" 侯主任皱了下眉头,沉思了会,抬起头看着大家,谁也没出声,都等着他发言。 "怎么办?"侯主任语气坚定地说:"这个孩子我们一定要设法把她留下,好好地抚养她。她是我们的未来。我们有责任让她和这个民族一起度过苦难岁月,长大成人。" 侯主任掀开棉衣,脱下身上唯一的一件小布衫。同志们有的撕下两只袖子、半条裤腿,有的从露絮的棉衣上扯下一块块的棉花,这件世上罕有的"百家襁褓"就这样做成了。 金玉坤纷乱如麻的心在同志们的关爱下暂时安定下来。 同志们开心地围观小孩,有的说她的眼睛像妈妈,有的说鼻子像爸爸,争论不休,笑闹不停。 金玉坤脸上也挂上了笑,可心里依然沉甸甸的。篝火烤得胸前热,穿林掠雪而来的风却袭得后背阵阵寒,像透了眼前的处境,好像也预示着孩子的命运。 他们在这个深山丛林住了三天,又开始转移了。 侯主任帮她背着枪,小张背着她的背包,孩子被安贞淑用朝鲜妇女背孩子的方式绑在身上。金玉坤产后虚弱,拄着棍,在小李陪同下,跟在队伍后一步步地朝前走着。 夏天拖着蹒跚的步子出现了,属于抗联的好时光总算来了。 兴安岭的森林成了绿色的海洋,山百合、野韭菜都冒出来了,蘑菇也能轻易捡到,抗联的给养有了改善,但是粮食依然难以获得,有时还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同志们把难得的一点点高粱米、苞米渣子熬成稀粥给金玉坤喝,自己去吃又酸又涩的山丁子。难得抓住一只山雀,也是烧给她吃。 金玉坤非常过意不去,再三跟同志们说,不要特别照顾她。 大家的回答是:"你不吃好点儿,怎么有奶给孩子吃呢?"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为了照顾你,是为了让你有奶吃好养孩子,因为那孩子是大家的,你是在为大家尽力。这里更深一点的意思是,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在共塑一个未来,虽然他们未必能看到。 因此雨天的时候,他们把仅有的一块雨布给这对母女支起,自己整夜蹲在大树底下淋着雨,就是很自然的了。 一天黄昏,他们正在半山腰宿营。哨兵报告,敌人进山沟了。 侯主任抓起枪就喊:"金玉坤、安贞淑带着孩子向右边老林子转移,我们把敌人引到左面深山去。大家在老林子会合。" 金玉坤喝安贞淑走了大概半个钟头,山沟里响起枪声,由近及远移向了左边深山。天黑的时候,同志们回来了,大家轮流抱起孩子亲亲,逗着玩,嘻嘻笑:"小宝宝,别怕怕,鬼子叫叔叔赶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孩子像山里的蘑菇,几个月的风雨吹打居然嘟嘟长大了,那么丁点大的小人都有十多斤重了,越看越喜人,但背着她行军着实累得人透不过气。 更严重的是,凛冽的北风卷起来了,北满残酷的冬季来了。拿什么给孩子吃啊? 侯主任和金玉坤商量,决定还是把孩子送养,由地方党组织联系了一户可靠的老乡。 一个黄昏,庆安县北的一个山沟里,老乡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戴顶灰色狗皮帽,穿着露出白花的黑棉衣,饱经风霜的脸皱纹重重,目光温和善良。 金玉坤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在孩子内衣上系了根布条,上面写着孩子简单的身份信息:"母金玉坤,四月十四日生。"然后她把孩子紧紧地绑在老乡背后。 两人无声地做着一切。等金玉坤绑好孩子,老乡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金玉坤眼泪滚滚地望着老乡越走越远,直到那个黑色的影子消失在苍茫的夜雾里,她才狠心地扭过头,急步走回暮色掩藏下的营地。 这一幕后来金玉坤不知道回顾了多少次。尤其是在每年的四月十四日,那种揪心感尤其强烈。 她的丈夫在孩子送走后不久,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后来,鬼子被赶走了,再后来解放了。金玉坤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想那些生死相依的战友,牺牲了的丈夫,尤其是一岁不到就离开自己的孩子。 她到处打听,但孩子杳无音信。 十七年过去了,她几乎都要绝望了,可幸福却像一朵花,一夜醒来就在窗台上开放了。 1956年的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邮递员给她送来了一封信。信封左下角寄信人地址上写着:"黑龙江省庆安县兴安乡中心校杨寄。" 金玉坤想不出是那个地方会有谁给她写信,满腹疑惑地打开信,第一句话就让她一阵晕眩,那上面写着"妈妈,亲爱的妈妈"....... 泪水夺眶而出,是她的女儿来找她来了。 女儿问,妈妈你还记得十七年前四月十四日...... 她怎么不记得呢,那一天的每个细节都刻在她脑海里。 那是一个雪天,她在一堆篝火旁生下了一个婴儿。侯主任说,"这个孩子我们一定要设法把她留下,好好地抚养她。她是我们的未来....."同志们撕衣服扯棉花给孩子做了个百家襁褓...... 这些同志都不在了,可他们呵护的女儿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