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老实人巧遇不老实事 贪心鬼硬做真贪心梦 耿万财自打儿子耿大彪回来后神采飞扬、精神焕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走起路来脚下仿佛随风起舞的蒲公英,有种轻飘飘地感觉,不喝酒都醉人,心情格外舒畅。将近半百的年龄谁不希望儿子看在跟前,凡事有个商量和依靠。家里这一摊子,两个婆娘不再像从前那样硝烟弥漫、动不动就吵得不可开交了,平静不少。毕竟儿子大了,需要给儿子和自己都留个脸面,再当成人儿子的面争风吃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有一个最令耿万财高兴的是大彪这次回来带来的信息,说是南方政府和北伐军不再和共产党合作搞打土豪,分田地的那一套,政府保护土地大户和私有财产。这让耿万财心头悬着的巨石掉下来,祖宗和自己辛苦挣下的家业以后有了保障。 要说耿万财心里一点压力都没有也不尽然。首先是耿大彪回来的第一天就跟他谈过了,家里得新盖一处院落,他和他娘杏花搬出去单独住,不再和大娘耿孙氏挤在一个屋檐下。两处院落安置两房女人,这是耿万财早就设想过的,只是从前考虑孩子小,分开居住自己多有不便,难以照顾两全就没有实施,看来现在是落实的时候了。还有就是要从耿建儒的手里把西颜集集董的位置夺回来。自从因朱老三的二女儿凤儿投河自尽事件丢掉集董这个位置后,耿万财一直不甘心,迫于形势才屈尊于耿建儒手下。 十年来,耿万财对丢掉西颜集的第一把交椅的头衔耿耿于怀。尽管和耿建儒并无太大的矛盾,但毕竟有些事情还得看人脸色,受制于人,只能当个跑腿、参谋,吃点别人赏给的残渣剩饭。耿万财甚至怀疑过,当初朱老三家带人去县府闹事儿,是受了耿建儒的暗中鼓动。而且根据耿平信有时谈话间露出的只言片语,在县知事来西颜集调查凤儿之死案件的时候,耿建儒没有替自己好言,才最后导致自己被县府赶下台,换上耿建儒的。做过几年集董的耿万财深知,别小看西颜集集董这个位置,每年的抽税收捐、募兵治安里面的油水门道,学问大着呢。 盖房拉院需要砖瓦和石头,耿万财这两年备下一部分。但是根据儿子耿大彪的规划,现有材料肯定是不够的,还得烧制部分砖瓦。这需要使用北门外的耿姓家族砖瓦窑。这种砖瓦窑是耿万财和耿建儒这支耿姓近亲集体所有。家族成员有盖房子需要砖瓦建材的,可以自己动手点火烧制,也可以出钱买别家烧制的成品。这次给大彪拉院需要砖瓦的数量较多,耿万财决定自制。家里的长工老刘有多年的烧窑经验,带人烧几窑青、红砖瓦没有问题。只是使用砖瓦窑事先得给耿建儒打声招呼,还得交几个使用费。 这是家族遗留的规矩。收缴的资金作为修缮砖瓦窑和每年家族杂项的费用。另外,拉院需要南扩几十步,需要占用佃户陈长安、陈长山兄弟和付久信等几户的住宅,有的需要全占,有的只占一部分。这些事情都需要和耿建儒商量商量,征得他的同意和帮助。耿万财想哪天逢集,家里弄几个菜,或者去集街袁新思开的饭店请耿建儒喝酒时谈事情。 西颜集的土地所有者虽然多以耿姓,但是并不是集中在少数耿姓人手里。除了最大的地主耿宝善家有上千亩土地外,耿万财有五六百亩、耿建儒等几个地主每户约四五百亩算是多的了。其他大多数耿姓人家占有土地都在百十来亩到几十亩之间。这主要是多年人口增长和不断分家的结果。当初耿姓祖先在西颜集建集设寨时,外姓人家很少。后来有周围村庄的老百姓看到西颜集墙固炮厉,能够抵御匪乱兵祸,以致纷纷迁移进来。还有一部分就是耿家土地的佃户,他们祖祖辈辈靠租种耿姓的土地赖以生存,不得不在这里安家落户。耿万财把县城里的商铺分给二弟耿万里、把西颜集的商铺分给三弟耿万顺,自己多要了土地。因为他觉得有土地就会有粮食,有粮食心里才踏实。家有余粮,就什么也不怕。 这次建房拉院,耿万财心里合计,请石匠、工匠、木匠,加上所用石头、砖瓦、木材等所需费用,没有几万斤小麦、玉米是拿不下来的。好在盖房建院这样的事情不是一年的活儿。耿万财想麦头来整理好场地,秋来打好地基,明年开春建房。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解决儿子大彪的婚姻大事。以前他不在家,显不出来急迫,现在回家了,大户人家哪有男孩二十四五岁还不结婚娶媳妇的? 大彪的婚姻大事,作为父亲的耿万财始终放在心上的。只不过这三年多,耿大彪在外一直杳无音讯,是生是死,家里都无从知晓,耿万财没法和别人谈起这档子事儿。如今大彪回家来,而且还是单身,自然是不能再耽搁了。这些年,耿万财常在外公干走动,西颜集乡几个庄的村民家庭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谁家有几个孩子?男孩儿几个,都多大岁数?女孩几个,芳龄是多少?耿万财不比媒婆李娘们知道的少。耿万才在杏花面前提起过陈庄陈济良的二闺女小琴,十八九岁的年龄,长相身材还不错,陈济良还没给她说好婆家。陈庄离西颜集不远,陈家与西颜集耿家彼此熟悉。陈济良家有良田三四百亩,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也算是门当户对。乡村人婚嫁一般不找很远路的,知根知底的,好打听。耿万财让杏花找个机会给儿子大彪说说,看看大彪的意思。 秀贞经过慢慢调理,已经能下地挪挪步了。广德家的还是不敢让她多活动,最多让秀贞搬个板凳坐在大门口,身边看着个针线筐子做些缝缝补补的女工小活,养病为主。陶家药铺门前经常坐着几位女人,手里都拿着活儿,聚在一起拉呱。今天就有四五位娘们在一起闲聊。 娘,咱地里的麦子长得怎么样了?多日没有下湖的秀贞挂念着地里的庄稼。 恁达昨天到北湖溜达一趟,回来说,麦子都能搓着吃了。广德家的手里纳着鞋底儿,回道。 麦都能搓着吃了?。秀贞脸上挂满了惊奇。秀贞受伤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之前的印象青麦还在开花呢。好像是一转眼的事,新麦穗都饱满了。 能吃了,头两天我到俺地里掐了几把拿回家,用火燎了以后,搓成麦粒儿烧的稀饭,喷喷香。恁贵平哥一连喝三碗。家后的玉梅嫂子说道。 你还怪会吃来。早知道上你家蹭一碗去。秀贞笑嘻嘻地和玉梅嫂子开起了玩笑。 你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你哪里还有那能耐?你要是能到俺家,俺一锅饭都让给你喝。秀贞和玉梅也是开玩笑开惯了,前后院的邻居处得很好,经常来往。不过现在倒是提醒俺了,下次再烧麦榛稀饭,我说啥都得给你盛一碗端来。玉梅觉得有点儿后悔地说道。 你心里除了有贵平哥,别的还能想着谁嘞?秀贞嘴里也不饶人,撇了一下嘴角。其实,秀贞卧病在床这一段时间,玉梅嫂子没少过来照顾秀贞,经常到屋里看望、陪聊。有个换样新鲜吃的,也给秀贞端来。秀贞说这话绝没有埋怨的意思,开开玩笑而已。 秀贞,你净说实话。玉梅心里不想着贵平,难道想着天齐庙的秃老和尚?淑英娘难得手上摸些针线活,今天拿着只鞋底半成品纳着呢。她说笑话,十有七八得沾黄颜色。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淑英娘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死你!玉梅抓起眼前放着的针线筐子里的布拷子,双手卷成筒状,朝淑英娘砸去。刘传壁打铁时让你轮大锤,还没累死你个熊娘们儿。玉梅嘴里不停的骂道。 玉梅,你说错了,刘传壁打铁时不敢。他害怕淑英娘在床上让他累死呢。郭彩兰说道。外号噘嘴鲢子的郭彩兰说黄话不比淑英娘嘴差,秀贞平时不敢接她的话。这个娘们儿也是个七叶子。只不过比比吊吊的这些太过直白的荤言说不出口,有点文化的郭彩兰用借喻或比喻,效果是一样的,有时更精彩惹笑。 哈哈哈哈。听了郭彩兰的话,在座的没有不哈哈大笑的。赵景云的媳妇差点笑得背过气去。陶家药铺门前,这个人场就是众人的乐园。虽说各人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平均,地位有差别,可在这里开起玩笑、说笑话,没有多少顾虑。大家就是图一乐。 娘,你挎个橼子干啥去?秀贞看见广德家的胳膊上挎着个橼子走出家门,好奇地问道。 我到北湖咱家地里薅几把新麦穗去,回来烧稀饭。原来说的无心、听的有意,广德家的听见秀贞和玉梅嫂子之间的对话,心想:既然儿媳妇想喝新麦稀饭,不妨去自家地里掐几把回来满足她的愿望。我不带小强了,你在家看着点。广德家的边走边交代秀贞。 恁老婆婆怪疼你这个儿媳妇来!有人羡慕秀贞说道。几个妇女就婆媳关系又扯上了话题,纷纷谈论起自家婆婆和自己的故事。 广德家的出了西颜集的北大门朝正北的大河堰走去。大半晌午,大路上见不着人,土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麦子已经开始泛黄,麦浪滚滚。如果天公作美不下大雨,南风就这样吹拂着,不出十四五天这些麦子都能收割开镰。广德家的看看漫地野湖少有人影,只有远处大河堤上有几处放羊人,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 陶广德家的麦地南边是一条干涸的渠沟,沟是耿家人挖的。沟南是耿家的田地,这条沟是陶家和耿家土地的分界线。不下雨的时候,沟里没有水,起到排涝作用。平时老远就能看到这条大沟,现在被长高的麦子挡住,隐藏在麦垅之间,不到近处,真看不出沟的形状。广德家的急急地赶路,临到大沟觉得有些小肚发胀,便想到沟里小解。前后看看无人,于是走到丁字沟的沟头便下到沟底。沟底长着片片咪咪薅、巴根草和长出杆的老香荠菜等青草,有的草上开着黄色、紫色的小花。 广德家的在沟底走几步放下胳膊上的橼子,刚想解下裤带蹲下顺便往东望去,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广德家的猛然发现十几步之外,一男一女正叠压在一起行苟且之事。男的裤子褪到脚跟地趴在女人身上,全身拼命地晃动着,屁股像连转的轴动一上一下地。女人上身褂子被掀到妈妈之上,两只奶子不停地甩动着。女人下身光光的,露出白腿,两只胳膊平伸在地上,被动地仰面着不吭不言。不远处,两三只绵羊在悠闲地啃食着沟里的青草。广德家的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羞死人啦!正要转身离去,那个压在女人身上的男子觉察到了动静,朝广德家的转过头来。四目一对,广德家的看出男人原来是豁子嘴周济,光屁股躺在沙土坡上的女人是本村耿老憨的傻媳妇。 这个女人不是那种憨实心的,平日里自己的生活料理还能将就维持,说话拉呱不行,第三句话就开始拐弯,胡诌八扯头脑不清晰。广德家的曾经给她接生过孩子。傻媳妇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不知道缝补,不是露块肉就是跑片风,大家都不便偎她。周济弄她,显然是饥不择食,穷不择妻,寒不择衣,是个女人就行。此刻,豁子嘴周济也认出了广德家的,周济露出慌张的表情。他赶紧从耿老憨的媳妇身上爬起来,提着裤子顺着土沟就朝东头跑。边跑边喊道:陶大娘,千万别传出去! 周济,你个孬屌日的。广德家的觉得遇到这种事实在是晦气,她冲着跑走的周济狠狠地骂了一句。呸朝地上吐了一口水,转身上了大路,快步朝自己的麦地走去。 徐州城里陶家药铺的关闭有很多因素。不单单是因为耿大彪的劝说,陶春亮考虑最多的还是与二弟春明有关。从炮兵团出来后,陶春亮发现经常有陌生人在药铺的周围转悠。他们不进店,但是他们的眼睛会时不时瞟过来。那种犀利的眼神,仿佛能把陶家药铺看穿。陶春亮不清楚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耿大彪说过,新成立的南京政府已经和共产党分道扬镳,并且大肆捕杀共产党员,蒋总司令正在统一民国。 二弟春明跟共产党的关系深浅程度他不清楚,但这次和学校的吴老师一起去武汉开什么会,一定和共产党有关。走时说好的归来时间,到这会儿不见个人影。春明要是在外出什么事,陶春亮觉得回家不好给爹娘交代。陶春亮以前曾经教育过二弟陶春明,说咱们家祖传开药铺诊所的,治病救人是咱们的职责,不要去沾染什么政治。现在看来,效果不大。唉,人各有志。当哥的又能怎么样呢? 你去大同街王家,王大夫怎么说的?药铺里暂时没有病人,陶广德问起徐州城里药铺的事来。 俺王爷爷说了,他给物色物色合适的人接下。说博爱街那里的药店就咱这么一家,撤了不干,挺可惜的。陶春亮手里用切刀切着杜仲的薄片儿,嘴里回道。 我老早就跟你们说过,城里不好混。城里人身份杂、利益多。恁都不听。陶广德用手指按实在烟袋里的烟丝,点上火。当初咱上辈的人就是因为府城里不好混,才流落到西颜集的。陶广德抽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烟雾,眼光飘向室外,仿佛在回忆从前的往事。 陶春亮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没有回复。他不敢反驳,怕父亲提起春明的事。不过,对于徐州药铺关闭的事,陶春亮总有些不甘心。凭自己的中医一技之长,不坑不骗,怎么会在徐州城没有一席之地呢?陶春亮觉得是自己的运气不好,而且多种坏运气在短时间内聚集的结果,而不是自己的命运所然。自己的命运注定是一位治病救人好大夫。运气和机遇一样是人生不同阶段的节点;而命运是天注定的,是一条长线,是人生的归宿。 这乡下穷人多,又缺医少药的。老祖宗给咱留下的中医的本事,足够咱养家糊口的。一家人在一起,凭着北湖那几十亩地儿,再加上药铺的收入,能吃饱穿暖,还要求个啥?陶广德想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教育教育大儿子陶春亮,陶广德心里窝着陶春亮的火。他倒不是怪罪陶春亮没有管好二弟陶春明。孩子大了,当爹的都不一定说话算数,何况兄长?陶广德是觉得如果陶春亮和陶春明当初留在西颜集的家里,秀贞绝对不会让驴撞坏身子。现在秀贞受了很重的内伤,能不能康复很难说。另外康复以后能不能再生育也很难说。万一不能再生养孩子怎么办?陶广德在乎的是陶家的家业大事。陶广德的脸上愁云密布,作为一家之长,陶广德总觉得儿子还显嫩了些,看问题、做事还是用自己的心潮劲,需要经过磨炼和摔打才能知道世事的险恶。当然也得付出代价。 达,这个店里的事儿你老还不能撒手。过两天我想去乡下,到周围十里八乡的村庄去转转,上门儿去看病。这样做有好处,一事能摸清楚各个村庄有多少病人,都是哪方面的病,咱们心里有数准备针对性的药材。另外也是让老百姓知道咱西颜集陶家中医药铺的仁义。你说咋样?陶春亮说出自己心中的打算,这个想法他琢磨了好几天了。 行,是个路子。咱陶家的大夫都这样行过医。陶广德觉得陶春亮的想法很好,应该支持。这西颜集周围十里八乡经过陶家两三辈中医人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赢得了良好的声誉,春亮在这一带转悠,陶广德觉得放心。 徐州城里的事,我麦收后还得去处理处理。咱租老李的房子,年底才到期。药铺里的家什物件儿还有部分没拉回来。剩下的药材,人家接手的大夫要是不留,咱都得往回拉。陶春亮切完药材,从药柜里取出装药的抽屉,把切成薄片的杜仲放进去。 你再去徐州城,一定要打听清楚春明的事。要是见着他,你绑也得把他绑回家。一说起陶春明的事,陶广德就气得咳嗽。 耿建儒走进客厅,看见当中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凉菜、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怎么,只请我一个人?他心里有点嘀咕,仿佛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闯入高俅的白虎节堂,提心吊胆。耿万财这是准备唱哪出戏?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耿建儒心里告诫自己,还得多留个心眼。 今天谈谈家事,不说公务。今天就咱兄弟俩好说会话。耿万财热情地把耿建儒让到面外的上座坐下,又转身走到门口,朝锅屋方向喊道:恁两个抓紧弄热菜,俺开始喝了。 谈家事也能在瓦屋院里谈。耿建儒解开上衣扣子,把大褂前襟往两边分开。这都立夏了,天开始热起来。看到耿万财在侧面儿坐下,说道:大彪回来这么长时间,俺爷俩还没得闲拉呱来。这孩子在县城多长时间回来一次? 说不准,这都半个月没回家了,说是组建新的县党部,这段时间忙得很。耿万财拿起酒瓶,看看瓶上的商标,有些沾沾自喜地说道:二哥,这是大彪从徐州城带回来的正宗窑湾烧刀子酒。你尝尝,今天多喝点儿。 这场酒耿万财原打算在街上的饭店里请,和杏花商量的时候,杏花说饭店里人多嘈杂,还是家里安静,方便又省钱。杏花说,家里有现成的两个厨子,不用白不用。耿建儒现在的心情和耿万财的差不多。自打耿大彪带回的好消息,也是一改从前的焦虑和不安,轻松又痛快。走在街上,觉得过去那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刚才来的路上,看见那个穿着浑身开花的破棉袄、黢黑的脸,像几十年没洗过似的一家子穷鬼耿平理,耿建儒觉得他还是那么寒酸和下贱。和耿平理照面时那种刻意掩饰过的轻蔑又在内心自然地浮现出来。对那些还在西颜集没返乡流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反感厌恶的程度。 这段时间,耿建儒经常到田间地头转悠。他喜欢看看那些租种他土地的佃户,在属于他的田地里劳作。他喜欢那些佃户远远地看见他的身影就打起招呼的感觉。他曾长时间地站在自己的田地里,享受着遍地青禾的簇拥。他从地里抓一把土,放在自己的鼻下嗅着,那种泥土特有的酸腐味儿,能带给他快乐的感觉。他设想过失去这些土地的痛苦,那真是一种生不如死要命的感觉。耿建儒似乎觉得自己也是这块土地生长出来的庄稼,离开这些土地他就无法生存。现在,心头的阴霾已经云开雾散,民国政府还是要保护私有财产。自己还是这些土地的主人。生活还可以照旧,舒服的日子照旧,多好!耿建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万财,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啊,快说。耿建儒心中有数,知道耿万财绝不会白白请这场酒。耿建儒眯着细眼,微笑地看着耿万财。耿大彪的回归,是西颜集耿姓的一件大事。耿大彪上过军校,打过仗,现在又在县府做事,的确是耿家人里年轻人的佼佼者。耿建儒现在对耿万财的态度也比从前亲善和尊重。毕竟将来耿大彪的前景无法预测。成熟人做成熟事,用到人家的时候再去求人,不如提前和别人处好关系,尤其在瞬息万变的官场。耿建儒深知其中的奥秘。 这事儿先让你弟妹给你说说。耿万财也是一个仰脖,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朝外大声喊道:杏花,过来,二哥找你来。 耿建儒嘿嘿地笑了起来。心想:怎么变成我找你们啦?不是你今天请我喝酒问事的吗? 杏花杨柳细腰,虽说年过四旬,并且生过孩子但是身材却无多少变化。走起路来依然如风摆荷叶一般。她双手在大襟褂子上抹两把,擦干手上的水,进到客厅。边走边嚷道:不就是一点儿小事儿吗,恁兄弟俩不能说,还让我一个女人家往里搀和?杏花走到耿万财身边的时候,用兰花指使劲点了一下耿万财的胖脑袋,半是撒娇半是埋怨的说道:要你有什么用?然后来到靠近耿建儒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摸起酒瓶,给耿建儒倒满杯酒,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上。端起来说道:来,二哥,我先敬你一杯。说着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干。西颜集一带喝酒的规矩,敬人喝酒,自己先干。 看来这杯酒我是不喝不行喽。耿建儒自己也滋一声,喝干杯中酒。拿起筷子,边吃边说道:恁两口子别演戏了,赶快有啥说啥,有屁就放。回来再把锅屋里那个媳妇喊来。奶奶,三口子一起灌我,我能受得了吗?耿万财和杏花两口子明显的热情过度,让耿建儒感觉不平常。既来之则安之,小诸葛耿建儒心想:今天倒要看看你耿万财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耿万财看时机差不多了,朝对面的杏花努努嘴,挤挤眼。杏花看在眼里,把桌上空着的酒杯都斟满。才转脸向耿建儒,瞪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耿建儒恳切地说道:二哥,你看恁侄子大彪这人回来,咱耿家上上下下都很高兴。可眼下咱说实话,大彪老大不小了,前几年在外连个信儿都不给家里捎,咱想管想问,找不到人影。现在回来啦,咱作为爹娘的,能不给他考虑个人的事?是吧!这眼看眼就得娶媳妇结婚,他不想跟俺挤在一起,想单独盖个院子住。将来等小二大志回来,弟俩也能有个说法。 这给儿子娶媳妇不是好事吗?你们家自己的事儿还要跟我商量着啥?耿建儒夹口菜放进嘴里,说道。 二哥,俺几个算来算去,这盖新院儿没地方去,只有往南扩几十步,两院合一院。你看如何?杏花腆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往南扩,往南边儿不是住着陈长安、付久信几家吗?耿建儒听杏花这么一说,也瞪起了眼睛。他没想到耿万财两口子是这个意思。左右来回看了看耿万财和杏花,那神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就是,谁不说嘞,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杏花说完叹口气。然后,自己喝完自己杯中的酒,夹着菜吃起来不吭声了。问题已经摆出来了,看看耿建儒如何答复。 杏花纤细的手捏着竹筷子的方式也显得那么地轻巧。她喜欢前三根手指尽量捏着筷子的底部,而露出筷子长长的上部。这样夹起菜来比较文雅,仿佛这样才能体现出她会唱戏的营生来。但是,文雅并不代表优柔。一旦夹起看中的东西,杏花会以很快的速度果断放进她张开等待的嘴里。那姿势又多了份干练和气度。 耿万财和耿建儒也不说话,三个人默默地吃着喝着。屋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杏花用凝视筷子头夹菜的余光,瞅了对面的耿万财一眼,那意思是在告诉她老公:你怎么还不吭声?老娘替你开场白了,下面该你出场了。 耿万财倒是能沉住气。他觉得要是主动把心思全部掏出来,会给耿建儒一种躁进、轻率的感觉。太急切了,反而会有急不可耐之嫌。他在等待说话的机会。过了好一会儿,耿建儒忍不住出声了,因为他想:竟然把我喊来有酒有菜地招待,这里边肯定有我点事儿。这要是在从前,他完全可以装憨充愣地该吃吃该喝喝,等着耿万财恳求的嘴脸。可如今,耿万财的大儿子大彪在县党部走动,是那种跟县长、党部主委都能说上话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后跟耿万财相处得注意方式方法,不可象过去那样太随意。那恁三口子是怎么想的?耿建儒反问道。耿建儒把在锅屋里还在做饭的大媳妇耿孙氏也拉上来,心里想弄明白耿万财他们全家的想法,因为那个女人也不是个穰茬子。 咳,咳。长时间没吱声的耿万财要说话了。他先咳嗽两声,算是润润嗓子。二哥,今天请你来,就想拜托你给南边儿几家说说,看看可能给俺腾出几十步宅基地。 腾地方,那不就是得拆房子卖地吗?万财,你别忘了,人家陈氏兄弟包括付久信他们当初来咱西颜集盖屋的时候,都是花钱买过地皮的。人家手里有咱老祖宗立下的卖地字据。买地得经过人家同意。耿建儒边说边摇头,觉得这个事情不好办,难度大。听到头皮有些发麻的感觉。 那几户人家地产的情况耿万财怎么会不知道呢?正是因为现在不属于耿姓,拆迁的难度大,事先喊你耿建儒过来商议的吗?二哥,你说的没错。当初咱祖先卖出去是有理由。不过,现在咱们把它再弄起来也不错啊。陈家租种着你的地,是你家的佃户。那付久信在西颜集属于孤门独户的。我想二哥你这个西颜集的集董一定有办法。耿万财满脸堆笑,说完,摸起酒瓶又给耿建儒满满地斟上一杯酒。 别的地方不行吗?耿建儒想不明白,既然是准备分家住的,捡现成的空地盖,不是少了那么多的麻烦事了吗?恁家又不缺地皮。当初你们几个兄弟分家时,不就是各盖各的房子没沾在一起吗?耿建儒有些不解。耿建儒用左手捋捋自己下巴颏上的胡须。按理说,耿建儒这样的年纪不该留这么长的胡子,家里有老人的,是不允许儿子留胡须的。耿建儒的爹倒是不在世了,留不留胡须不是问题,只是耿建儒留那撮山羊胡对他来说纯粹是想装大,给别人老成持重的感觉。这与他红白喜事做大佬支有关。 大彪的意思是住在隔壁,给杏花也准备两间房子。这样离大志也近,弟兄们互相照应也方便。耿万财这时候把在县府做事的儿子耿大彪抬出来,想给耿建儒形成压力。其实,耿大彪想在隔壁盖新房拉新院落的意见,耿万财是非常赞成的。他深有体会,弟兄们住房离得远,来往走动会少很多,这样的确不利于兄弟们的相处,久而久之,亲情也会淡薄。 别拿儿子说话,我看就是你耿万财的主意。你好晚上两头跑的方便。耿建儒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开起玩笑,耿建儒忘记了自己大伯哥的身份,这倒不在乎稳重不稳重了。 您兄弟俩拉吧,这里没我什么事了。我上锅屋给恁做热菜去。杏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另外也想让耿万财和耿建儒俩人自己深入交流意见。女人不好在场掺和。 女人不在,两人放开些说话。三碰两不碰,一瓶白酒快要喝得底朝天。晕晕乎乎说话也就不在遮遮掩掩。万财,不管怎么说,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耿’字,大彪这孩子的事再难,我也得给办。你放一百个心。西颜集还是咱耿家的西颜集。不过,咱耿家办事也不能硬捏人家的头皮,毕竟那些宅基地是咱耿家人卖给人家的。况且,人家那几户既不欠咱地租,也不欠公家的税银。咱就是想用那些地也得把人家安置好,不能让外观骂咱欺负人。这些事,我得好好合计合计。 酒劲上来,耿建儒说话时的眼皮翻得更快了。接着说道:说服这几家挪窝的事和为他们踅摸新址的事,你交给我,你呢得准备好银子,银子少了可不行。到时办不成事,你可别怨我。耿建儒打开窗户说亮话。往往事情就得这样办,不能大包大揽。简单的问题也得照复杂的说,越复杂的事情才越显得人情重。虽然耿建儒说的是事实,但多少带有卖关子的成分。 二哥,你尽管放心去办。花钱是我的。耿万财心知肚明。南扩盖房这件事儿,是离不开耿建儒帮助的。目前,耿建儒是西颜集的地头蛇,掌管着全乡的土地买卖,从官府到小老百姓,都得让他几分。在耿姓家族里,他的话也最有分量。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比的。就算大彪在县府里走动,一是年轻,二是与地方上的关系不是多熟悉,翅膀还没硬也不行。不管咋滴,房子给大彪盖好,娶上媳妇也算自己尽到为父的责任,了却一桩心思。该求人处得求人、不能心疼钱。 热菜端上来了,熬鸡炖薄饼,耿孙氏为了这顿饭特意杀了一只养了两年的公鸡。酒足饭饱,几个人坐在一起拉起呱来。杏花泡了四杯茶,每人面前各放一杯。 哎,万财。朱老三,那件事你一共花了多少钱?耿建儒突然问起二愣子脚踢朱老三的事儿来。大概是鸡肉塞牙觉得难受,耿建儒喝了一口茶,在嘴里里咕噜几下,走到客厅门口,将茶水吐在外边。 二哥,别提了。治病连最后赔给他的钱,总共花了将近五块大洋。说这话的是耿孙氏。二愣子惹祸倒教俺给他撑着,早知道让三老妈子直接找二愣去。看二愣能赔她多少钱?耿孙氏故意这么说的,是说给耿建儒听的。当初正是耿建儒安排耿万财接下的这个招。这让她这个家里管内务的耿耿于怀、心疼不已。 他婶子,你别不知足啦,那天要不是我出面,恁家怎么收场?耿建儒听出耿孙氏的画中音,有点儿不高兴,脸一下子拉下来了。耿建儒知道耿孙氏是个不讲理的泼妇,这话说出来太不知好歹,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是恁家当家的派人喊我过来处理事情的,我耿建儒可是什么都没图到。心想,你们家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二楞子家那十来亩地,这下名正言顺地归耿万财喽。 二愣子不是还有几亩地吗?恁还能吃亏?耿建儒觉得不把这个核心说出来,还不知道没有良心的这家主妇在背后嚼什么样的舌根呢。 听见耿建儒冷不丁地提起二楞家的地,耿万财心中胆怯。大凡心里藏着鬼的人,都怕被别人识破。你这个熊娘们儿知道啥?光知道钱、钱。二愣子是外人?一个锅里摸勺子的自家侄子,咱不问谁问?耿万财朝耿孙氏吼道。这个女人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步调不一致,真是妇人之见。现在咱求助耿建儒,托他给咱办事儿,说耿建儒不高兴的事,这不是捣乱吗? 耿万财骂得耿孙氏不敢吭声。转眼又安慰耿建儒道:二哥,你别跟娘们儿一般见识。这事说啥都得感谢你!耿万财不得不佩服耿建儒的判断能力,看问题就像一把刀直插到自己的骨子里一样。前几天,耿万财把二愣子喊进后院,连嘿唬带恐吓,让二楞交出他爹娘死后给他的那几亩土地的契约,并且教育一番。说以后再在外惹是生非就不再管他吃喝。二愣子家的那块地,耿万财想弄过来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碍于同族人的嘴,直截了当地要来,怕亲戚们说闲话,没下得去手。 这次二楞踢人闯祸真是天赐良机,花小钱办大事。丢了自己的地,二楞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我耿万财让你出去放羊,可没让你出去打架伤人。这个理儿放在哪都能马马虎虎说得过去。但是要地契这事,耿万财谁都没给说,连自己的两个老婆都没吐露半句口风。难怪耿孙氏说出责怪耿建儒的话来,因为她不知道收地的内情。耿万财赶紧制止话题,有关朱老三家的事不提,尤其是二楞家地这个问题更是不能向外界透露实情。特别是耿建儒,得怀着感恩的心去感谢他,这家伙精得很,不能让他瞎猜疑,以免让他到处宣扬我耿万财不厚道。 耿万财起身走进南间,拿出一条晒干的烟叶,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小眼一眯、献媚地说道:二哥,你尝尝,我去年种的烟叶,品品味道怎么样?我烤好后单弄个木头箱子盛起来的,还是原味。你要能吸惯,就拿走。送礼是小事,耿万财主要是想打开刚才大老婆不明就里引起的尴尬场面。 耿建儒接下耿万财递过来的台阶,拿起一片烟叶,用手指在手掌里碾碎,按在自己的烟袋锅里。耿孙氏见状赶紧上前点上火,算是赔个不是。耿建儒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嗯,不错不错,味道怪平乎。赞不绝口!人怕敬,耿万财这点小礼,立刻让耿建儒心里舒服起来,心想不能跟耿孙氏这个娘们头子一般见识,当家人耿万财还是通情达理的。 耿建儒这三乡五里什么样的烟叶没吸过?见多识广,能让他夸自己种、烤出来的烟叶好,说明这烟叶真是不错。耿万财心里美滋滋的,他还有进一步的计划。 二哥,前两天咱们去东关关帝庙烧香,你说过要整修整修庙,你考虑的怎么样啦?耿万财趁热打铁,小眼睛一转,问道。 关帝庙在西颜集的东头,靠近东门。正殿三间,砖房小瓦。里边供奉着关羽关老爷。官老爷旁边一左一右分别站着关云和周仓。每年二月初二逢庙会。这座关帝庙修建于清初,是当时耿姓族人为了方便敬拜关公,集资修建的。现如今年久失修,房屋破败,早该修缮了。 怎么,你又惦记起修庙那些活了?耿建儒愣了一下,又猜透了耿万财的心思。 我倒无所谓,这不是大彪的舅舅去年秋来组织一把子队伍给庄户盖房子,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个干活的。这下工钱没挣着,反倒赔了不少钱。来我这拉了几车玉米,卖了还没堵上窝。我寻思,如果咱西颜集的关帝庙要修缮,把活儿交给他们干。让大彪的小舅弄两个钱儿好还账。不然,你看我在这个家里能安生不?耿大彪嘟噜一大溜儿,耿孙氏听了这才明白,杏花的爹直接从大杨庄拉走几大车秋季玉米地租的原因。 好家伙,你耿万财的胃口不小,什么事儿都想弄。耿建儒没有直接回答,他吸完烟,磕下烟灰,把烟袋杆收进烟袋儿里后,把袋子别在腰间,一抹脸,让自己精神一下。站起来就要回去。走到门口停住,转身用手指着耿万财,从嘴里蹦出:就知道你这顿饭不是白请。你呀,贪心不足能吞象!说完,便快步离开耿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