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 文/朱克俭 白菜,在菜的世界里,向来是最轻贱者。 直到学了点经济学后,我才知道:其实也不尽然。贵贱,还须视其所在环境,以其相对的稀缺性而定。 据说,慈禧在拳乱之年西逃时,吃过一碗珍珠翡翠汤,认为是有生以来世上最好的美味。其中翡翠,便是白菜。当然,慈禧归朝,再食,白菜仍是白菜,不复贵焉。 生存俗物一沾艺术之雅,又不同了。如白石老人喜画白菜,题曰:清白传家。意寓自甘清贫。没想到,身后,其画价冲天,一纸白菜,千金难易,成了浊世的雅贿重器。 闲话扯远了,打住。 我想言归正传的,是我当知青时,寄生于茶山茶行间的一季白菜。那是我半世人生中,一段很小很小的插曲。 我当知青,已有知青点。是知青时代的尾声或者说是绝响。听说,这种依靠父母所在单位的聚居形式,还是江青在株洲朱亭捞过的政治资本。我们下放前专门去参观过。 不管怎么说,比大规模插队落户的前辈,生活要好很多。 我们的聚居点,是座坟山改造的茶山。知青点与茶场,两位一体,农闲时集中务茶,双抢时分散到各生产队双抢。我们后来还搞了打米厂之类的多种经营。 在梯田式的茶行之间,种一行一行的白菜,是带队贫下中农范正恺的点子。我们给他取了个小名"饭䉕开"。回想起来,这点子真是聪明。 其一,我们在城里依附的单位有公厕肥料的优势,拖来的肥料,肥菜即肥茶;其二,我们下乡,势必挤占乡下土地,尤其菜地,还有"资本主义尾巴"之嫌,挤在茶行里,谁也不挂碍,面积大而又不犯忌,用现在的话说,无形中生出了大片的"飞地。" 当然,还有白菜最易栽易活。 于是,我们从撒种育苗开始,到锄草松土,掏洞垫肥,每株茶树下,伴栽一株菜秧,在茶山种下了一阳坡白菜,成排成行。 记得那年大旱。不少农民菜地出现枯萎;独有我们茶行间的白菜,因为我们以护茶之名,占用大量出早晩工的时间,轮番从远塘挑水,公私兼顾地浇灌,长得白帮肥嫩,绿叶青翠,人见人爱。 但白菜是一兜一命;不像韮菜蕹菜,割了又长;也不像辣椒丝瓜,摘了又结。再好的白菜,砍一兜少一兜。 一天,我们轮流为炊的厨子发现:白菜的减少极不正常。 观察数日,大家认定:有人偷菜! 这还了得?只听说有的地方,知青如鬼子进村,偷鸡摸狗;哪有反而被偷的?欺负这个点的知青太老实吗? 于是,下决心,轮夜埋伏,守山抓贼。 连过几夜,没有动静。 久旱天雨,再伏,仍无动静。 雨后又旱。 那天晚上,月缺而光朗。微黄的煤油灯下,有人吹笛,有人下棋,有人在看世界名著,也有人在学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时文。 常言道:偷雨不偷雪,偷风不偷月。时过半夜,估计又会是劳而无功。大家陆续熄灯,准备入睡。 这时,突然有吼声,夹着杂沓的脚步,从屋后山路响到屋前。有人被推倒至屋前晒坪,大家一涌而出。月光下,是个至少有五十开外的瘦老头,一身吓得筛糠。旁边翻了个菜篮,几兜白菜。有人吼:找绳子。于是,又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老头捆将起来。我已经看不到他的脸了,只看见自己人忙乱的背影。 老头很陌生,似乎从未见过。 很快,人群中传出话来,查出这个人姓马。这不奇怪,当地姓马的人家,十有八九。又好像查出他是个地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查出来的,反正,我马上想到的,就是小人书"刘文学"和"一支驳壳枪"里的地主。我们这一代,从小,脑子里就不乏这种时时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蓄意破坏的地主形象。下农村这么久,果然抓了个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拳脚相加了。也许,有的是出于愤怒;有的是要表现勇猛;有的只是感觉到这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机会;有的,则可能什么也没想,仅仅是特定气氛下的一种本能或潜意识。里面那个看不见的人,先是辩解,后是哀求,再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几兜白菜早踢到人群之外,都忘却了它的存在,我悄悄捡起。 这时,"饭䉕开"已闻讯赶来。不敢犯众怒地拉开大家,说:别打了,别打了,把他关起来。 奄奄一息的老头关进了厨房边的煤屋。"饭䉕开"说:给他喝点水吧。 有人说,有功夫的人,喝冷水可以疗伤,不能给他喝。 …… 我们入睡,已是很晚了。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是怎么被放走的。如果是小说,我可能会虚构一个阶级调和的温情主义者,帮他从煤屋的后窗逃生。但实际情况是:我不知道。 人生的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使我至今对白菜常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每每有人视白菜为轻贱时,我心里就想:你们不知道,有时候,生命可能贱过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