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1日,云南勐海,曼迈兑村的小学外。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有很多种避免受伤的方法,其中一种是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对所有糟糕的事情一笑了之,仿佛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天涯海角,发生在迎面走来的路人头上。总之,通通和自己无关。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中,我就尝试了这种生活方式,在按部就班中收获了许许多多虚假的平静。 但2022年的最后一次出差,却让我对这样的平静进行反思。12月上旬,我来到了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勐海县,一个离缅甸只有18公里的布朗族寨子里。这里的村民热爱足球,30岁以上的人都曾在泰国曼谷打工。村子里所有关于足球的故事,都在"边境世界杯"里了(相关报道详见《18年前,一座边境村寨的"世界杯"》)。 我更想达村子第一天的经历。当时,村里一位茶农正好进新房,所有人在晒场上喝酒,年轻的男人们黝黑的耳垂上,挂着从泰国带回来的银色耳饰,女人们头上佩戴一朵娇艳的白花,裙子在篝火旁闪闪发光。 为了照顾我,他们尝试用普通话交流,但显然这种语言不是他们的母亲从小教他们的话,我只能听懂几个碎片:疫情解封、明天去口岸、打工。 同一天,中国各地陆续宣布调整疫情政策,一段历史宣告终结。 当天晚上,村民们开始捯饬从乡里借来的音响设备,播放泰国舞厅里时兴的舞曲,所有人手拉手,女子们微微弯腰,一只手掌向上的同时,另一只手掌向下,身体随着节奏而颤动,晚风拂过芭蕉树,村民们就像置身于吴哥王朝时期中的宫廷一样,跳着欢快又庄严的舞蹈。 他们的快乐把我吞没了。一个最直接的后果是,醉醺醺的我也被大家邀请到舞池的中央,好像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起,手掌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 当天晚上有世界杯比赛,英格兰对战法国。一位球队的老队员拉着我,说要和我赌一把,他猜测法国队一定会出局。赌注是一个下午的"功",简单来说,如果我输了,第二天下午我就要去他的茶园无怨无悔地松土。如果我赢了,我要求第二天要接受我的采访,告诉我所有关于球队的秘密。 或许是来自解封的快乐,或许是跳舞本身的乐趣。过去三年,我从来没有在舞池中这样开心过。上学时,我曾质疑民族学的研究毫无意义:"如果一个少数民族被视为落后的,为什么要去研究一种落后的文化?"当时,我的老师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原始的村寨中,可能存有现代生活的解法。这一刻我重新理解了老师。 还有一种源于真实本身的快乐。我在边境长大,每个假日,我会抬着相机,到那些与缅甸近在咫尺的同学家中小住,看他们给甘蔗削皮,熬成红糖后,再用新鲜的甘蔗在糖锅中一搅,就可以舔舐甘蔗上的糖浆。或者是在中午的田地里,置身于那些茂盛的作物里,吃着早上准备的饭团。 有一次,在昆明的朋友到故乡找我,我提前给同学打了电话,她的母亲能把傣族菜做得惟妙惟肖。我记得,为了招待这些远方而来的朋友,我这位同学和她的父母,忙了一天,最后看到客人快到了,还速速换上了最华丽的民族服饰,把家中从未使用的碗筷用来盛上接近20种菜品。而那天的朋友,仅仅只有两位。 实际上,在布朗族寨子时,我寄宿在足球队老队长家,一个下午,他带我去隔壁寨子参加了一场哈尼族婚礼。在吃饭过程中,我对哈尼族用花生酱制作的喃咪蘸料赞不绝口,当天晚上,老队长和他的太太,就到地里摘花生,用了一下午,再次给我制作了一道喃咪。 采访期间,村寨足球队老队长带我去隔壁寨子参加一场哈尼族婚礼,妇女们戴着婚礼上分发的同款头巾。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这些生活方式其实早早生长在我的内心,但似乎在城市的生活时间越长,这些东西也被我遗忘得更快。例如,一件好笑的事情是,我曾经坚信,所有误解都是会被解开的,我不相信有语言无法解决的矛盾。但很多哲学家会告诉你,语言本身就加剧了误解。 周围的事情,都在告诫你,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要包裹住自己,避免遭受更大的伤痛,真诚没有换来真诚,一些流于表面的、应付式的交谈占据上风。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人生成为一个不得不参与的游戏,真实本身,也成为游戏的技巧。 在一个愈加封闭的历史条件中,人们越渴望去拥抱超越自身、更加广阔的世界,但实际情况是,那个广袤的世界,其实我们早就拥有了。 当然,人类学家已经提醒过很多人,不要把原始生活构想得过于美好,这也是某种不真实。不过,寨子里的采访经历带给我的冲击直至此时,它让我想到了一些被我刻意遗忘的东西,也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