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里当八抬

　　天塌了
　　一位健硕的老人突然离世，村子里沸腾了，大家都在惋惜地谈论:
　　＂他这一辈子真的是没享过一天福，养大儿女不说，几个孙子也是他带大的！＂
　　＂他就是家里的那块天，现在他倒下了天也塌了。＂
　　＂你就说这人吧真的很难预料，像他身体那么好的人，今早出去还好好的，这说走就走了……＂
　　老人的家门口右侧窗户旁的瓷砖上，粘贴了白纸黑字的治丧名单，我的名字被列入了＂八抬＂这一栏。
　　＂老天呐，你太不会做天了，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哇，我的个天呐，你让我一个人以后怎么活呀？＂
　　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话中带哭悲悲戚戚，是从逝者家里传来的，在几十米外都能听得到。
　　＂我跟你说分开吃说的是气话呀，谁知道你就这样走了，天呐，你把我带走吧，我的天呐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呀……＂
　　堂屋里一位老妇人左手搭在水晶棺上，头靠在横搭的手臂上，花白的头发有点蓬乱，眼睛哭成了一条线，些许头发垂下来粘在了眼角的泪水上，鼻涕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右手搭在膝盖上偶尔捏下鼻涕。
　　声音一阵大一阵小，大的时候撕心裂肺断肠，小的时候哽咽沙哑像就要哭昏过去似的。
　　她是逝者的老伴，半年前做过一次较大的手术，亲人邻居都劝她不要太过悲伤，把自己累病了还得别人来照顾就不合适了。
　　她不理会这些，林二爷就是她的天，现在他不在了，让老天带走自己也许是一种解脱。
　　灵堂前的八仙桌上放着遗照，丈夫满头白发眼睛看着前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微丝笑意，显得那么慈祥可亲。
　　三根半明半暗烧了一半的香插在米碗里，烟雾发出独特的香味由浓变淡向上飘去。
　　遗照前面摆放着一杯茶一杯酒，一碗米饭上面盖着鱼和肉，一双筷子横搁在碗沿上。
　　林二爷也许早就饿了，但不管是多好的东西他再也无法享用了。
　　八仙桌上遗像两侧搭了个小门头架，白纸黑字写了一挽联:
　　左边: 犹似昨日共笑语，
　　右边: 不信今朝辞我别。
　　横批: 音容宛在。
　　是呀，老人昨天都还跟村里人有说有笑，还嘱托村里的包工头，如果有活要人算上他一个。
　　老人家虽说73了，身体硬朗，无病无灾，干起活来有些年轻小伙子都比不上，胃口也好，在外面吃酒席时他能把油当汤泡饭，能吃下一整块梅菜扣肉。
　　老人是村里的组长，以前组里有人去世，都是他去动员来安排好，这一次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了，以后也不会再安排了。
　　此时他躺在这水晶棺里，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似的，也许是他真的太累了，他早就想好好歇歇了，只是他放不下她，放不下这个家，放不下这一切的一切……
　　现在好了，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任凭老伴怎么哭得死去活来，他也无动于衷了。
　　不幸灵验的撞口话
　　附近邻居的家门口聚集了过来凑热闹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都在谈论着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你们说这个撞口话吧到底灵还是不灵？＂
　　＂这个说不好的，有时候还真能撞上。＂
　　＂你看他们老两口今天早上说分家吃，下午林二爷就走了，这一下就真的分开了。＂
　　……
　　接着讲起了今天早上的事件经过:
　　吃早饭时邻居听到老两口在吵架，原因是老婆把饭做得太稀了点。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老了胃不好，再加上她自己做了手术，饭煮得生硬了吃不下去。
　　林二爷呢也不是故意要找茬，他经常在外面干活早出晚归劳动强度大，饭太稀了不经饿，曾经也说过很多次让她把饭做硬些。
　　两人为这事又吵起来了，争辩了一阵后，最后老伴说:＂我做饭就这样，伺候你吃还没伺候好是吧？你要能吃得下就吃，不能吃你就自己做，我们分开吃。＂
　　林二爷不再说话，吃完饭就出去了，每次吵架他都没有赢过，他一直都是让着老伴，只是有时候憋久了憋得难受发发牢骚。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人说他干起活来吃得下一只死老鼠，有人说他是那种:＂哪怕下雨也要戴着个斗笠站在天井里的人。＂
　　这次争吵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出去时也许还生着气，心情不太好，也没跟老伴说今天要去干什么，邻居们都有着自己的事，没有谁特意去关注他。
　　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的人，只是吵起架来把控不住自己，什么来气说什么。
　　吵架归吵架，吵完架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以前吵完架，林二爷到点回来吃饭，像没发生过什么事的。
　　她知道林二爷为了这个家每天都很操劳辛苦，所以每天做饭都比别人家做得要早些，这样林二爷一回家就可以吃上饭。
　　寻人
　　像往常一样，十一点半老伴就把饭做好了，等林二爷回来一起吃饭。
　　12点……，12:30……，13:00……
　　老伴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越等心里越有点后悔早上说的话了，打电话叫吧，孩子不在家，自己也没个手机不会打电话。
　　＂难道他是真的生气不吃我做的饭了？＂
　　＂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是不是在谁家里吃了。＂
　　＂哎，只怪我自己身体不争气，如果我身体好点，也可以帮他多分担点家里的事，就像之前怀着大儿子时，家里双抢我不也挺着大肚子帮忙割禾吗……＂
　　张少华曾经在一部电视剧里这样说道:
　　＂人呐，这两口子过日子就像两只刺猬过冬，挨得紧了吧容易扎着对方，离得远些又感受不到温暖。＂
　　时间已到下午两点，林二爷还是没回来。老伴是真的急了，找邻居给林二爷打电话。
　　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没人接。
　　这去哪找呢？自己身体不好走点路都费劲。
　　＂帮我把消息告诉孩子们，让他们帮忙问问亲朋好友，看林二爷去哪里了。＂她请求邻居。
　　孩子们利用网络，跟父亲关系好的，都打电话询问;
　　微信群里也发信息:＂家父从早上出去到现在未回，如有看到的帮忙告知一下！＂
　　半个小时过去了，微信群里发来了一个视频:
　　一位老人头朝下趴在墙旁边的小沟沟里，沟里没有水只有一些枯黄的竹叶。
　　逝者的大女儿在旁边像受到惊吓了似的大哭:＂这可怎么办呀，我的爸呀，都快点来呀。＂
　　他就是林二爷，旁边的房子是他们家老屋，房子后面是山，种了些松树和小竹子，因位置偏僻，老屋已有很多年没住人了，林二爷偶尔会过来弄点要用的东西。
　　发视频的是隔壁邻居，在群里看到信息后过来查看到的。
　　有人说:把林二爷从山沟里抬出来时，看到他的鼻子摔破了，有不少的血迹，手上有划痕，身上还爬了好些蚂蚁，躺在这里具体有多久了，没有人知道。
　　大家都有一个疑问:
　　他为什么要跑到这么偏僻的老家后山来呢？
　　很多人是这样猜测的，现在正值黄瓜豆角搭架子的季节，而他们老家后山上有不少的小竹子，他很可能是准备弄些竹子去菜园搭架子。
　　当他在竹林间挑选竹子时脚踩空了，顺手去抓救命竹子，而竹子是光滑的，结果没抓住摔下来了……
　　＂看老＂
　　傍晚时分，逝者家里帮忙的人还正在吃饭，附近邻居的小超市旁就聚集了很多来＂看老＂的人。
　　＂看老＂是我们这特有的习俗，打我记事起就有，不知道传了多少辈。
　　＂看老＂对逝者的年龄有些要求:
　　二十多岁往上，已经结了婚的夫妇和到了结婚年龄的男性离世，村里每家每户都会主动派一个代表，集结几人或十多个人，每人掏钱凑份子到小卖店卖些鞭炮、花圈、蚕丝被之类的，一起到逝者的灵堂前来跪拜磕头。
　　逝者家属除了回拜，还会安排人泡茶，递烟，对于在灵堂前磕了头的，每人发送一包烟，随后安排这些人坐到大圆桌旁，拿出酒、瓜子花生、饼干等来招待。
　　吃完后，有些人则会留下来打牌，扑克或麻将都有，这些逝者家属早就都安排好了，总之是显得越热闹越好。
　　天渐渐黑了，门前早已搭好了大棚，门头钢结构架子上的led显示屏，滚动播放着哀悼缅怀的词语，红红绿绿的光在夜色中特别耀眼。
　　大棚外面摆放了一排电子屏花圈，每个电子屏上滚动显示着一个近亲晚辈的悼念怀念之词。
　　大厅里的唢呐声响了起来，一个中年女人一边唱着＂夜歌＂一边敲着鼓，村里的老妇人们并排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听着＂夜歌＂。
　　＂这个女的嗓音不错，吐字清楚。＂她们不时地议论着。
　　村里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大棚旁边比较空旷的地方不时传来鞭炮声。
　　帐篷的横梁上挂了不少的蚕丝被，这些都是前来＂看老＂的人拿过来的。
　　大门口右侧窗户旁的瓷片上，粘贴着丧事安排人员名单:
　　内都管: ……
　　外都管: ……
　　八 抬: ………………
　　走 动: …………………
　　泡 茶: …………
　　香 主: ……
　　接 待: ……
　　名单上每个有名字的人，按照上面的安排做着各自份内的事。
　　……
　　苍天有泪
　　出葬前的头天晚上，亲朋好友都会来吃告别饭，写礼金，称之为逢挽。
　　傍晚时分天朗云稀，客人来了不少，路旁两侧停了很远的车辆。
　　棚内棚外邻居家的门前摆了几十张桌子，传菜的又加了好几个人，好不热闹……
　　天空并没有什么黑云，棚外的十多桌客人吃完饭还不到一会，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打在棚顶上＂噼里啪啦＂地响，外面的桌椅板凳来不及收捡已淋湿，而棚内有一桌人还在喝酒。
　　突然一阵狂风从南边刮了过来，棚子顶上的钢筋架来回地晃动，似乎马上就要脱鞘而出，下面的钢筋立脚也发出移位的刮地声。
　　女人和小孩躲进了屋里，年轻的男性行动起来了。
　　首先是稳住棚柱铁杆，每个柱子边站一个人脚踩手抱，剩下的人则想办法把棚顶布固定住:
　　＂再去几个人到入口处帮帮忙，那边吹得厉害，风是从那灌进来的！＂
　　＂屋里还有绳子吗？找几根绳子来，把这个横筋拉绑在窗户上的钢筋柱上，这样就跑不了了！＂
　　＂水流过来了，那个谁把麻将桌边的插排捡一下，别让水渗进去漏电了。＂
　　＂你踩在上面要踩稳了，这种凳子不结实，最好是再套一个。＂
　　……
　　经过了近20多分钟才把大棚完全稳住，大家就这样守护着，约一个小时后雨才慢慢地小了些。
　　有人说这是老天在哭:林二爷勤劳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明天就要上山永别了，老天爷都舍不得他走，流泪了！
　　封龙门
　　第二天早上，天还在下着雨，大家都在关注着天气变化。
　　＂什么时候出葬呀？今天这雨蛮长呢，＂管事的问逝者大儿子。
　　＂什么时候都行，没定时辰，只要雨小点，八抬能好走就行。＂大儿子回答。
　　八点半左右，雨小了些，出葬队伍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拉电子炮的三轮车，后面跟着抛引路钱的长者，鞭炮和纸钱在前面开路。
　　后面是两个搬长条凳的年轻人，八抬就紧跟着他们，歇脚换人时就将gc停放在凳子上。
　　再后面是逝者亲属，穿白衣的送葬队伍，最后面是两把唢呐手垫后。
　　作为抬棺人之一，我被选在了gc后头左侧前一杠。
　　山路不算太难走，只是从他们家门口到山上墓地差不多有一公里地。
　　之前抬过丧的人猜测:逝者加棺木以及里面放的一些东西，重量大概在一千斤左右。
　　虽然有八个人抬g，我依然感觉很吃力，棺c在路上搁歇了几肩，不断轮换着人抬，逝者的近亲年轻人也在旁边把扶着，最终是平平稳稳地抬上了山。
　　雨越来越小，最终停了。
　　送葬的队伍回了家，剩下的就是八抬的事了。
　　墓拱已经做好有很多年了，顶上和前面都长满了草和小树木，之前八个抬丧的人曾上山来清理过。
　　在我们这，上了六十岁的老人祝大完寿之后，就开始着手修建这万年福地了。
　　八抬的工作是将棺c放进拱洞中，再将洞口砌起来封好。
　　挑水的拌水泥灰，砌砖的砌砖，当快砌到拱顶只剩最后一块砖时，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敲锣73下(敲一下代表一岁），把鞭炮打开从那块砖缝口放进去，点着后让鞭炮在里面燃放，然后把最后一块砖闭上。
　　砌这一块砖称之为＂封龙门。＂
　　农村里的人有时会借这三个字来骂人。
　　八抬中两位年纪大的长者像开玩笑似地对着砌起来的砖墙说道。
　　＂林二爷，你就在里面好好休息吧，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的好好歇息了！＂
　　小时候我看到坟墓会特别的害怕，因为在那里面藏的是鬼，到了晚上他们是会出来吓人的;
　　长大后去祖先坟前祭拜，同时也看到一些其它的坟，我明白了，这不是鬼，这里面住的是我们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