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三百万(小小说)
终南染织厂的厂长黄慎忠,多年来财文一把抓,人称一把手。
这年头一时韭菜一时葱,旧皇历不能用,他决心紧跟形势搞改革:头一步棋是分家,经民意测验提名生产科霍一心工程师出任厂长。
消息发布后,乐坏了工人们,急坏了霍一心。
这不是明明让人坐蜡吗?这些年厂里的日子是包谷杆搭桥难过,产品没人买,三千口子人却每天要吃要喝,不遇上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一把手舍得放权?
这厂长说啥也当不得!他正急得抓耳挠腮,有人猛拍他的肩头:喂霍工,当仁不让,干吧!有本姑娘给你保驾,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说罢,大拇指还神气地朝自己一戳。
说话的是供销科产品推销员江娜娜。她今年28岁,五年前毕业于轻纺学校。
生得秀气水灵,但温柔敦厚全无,说话大胆,做事泼辣,野性未尽,人人爱她三分,人人又怕她三分。
霍一心哭丧着脸:娜娜,霍某平日没得罪过你,何必拿我寻开心?
娜娜拍拍胸,双手叉腰,男子气十足,用亮亮的嗓门说:本姑娘早想干一番事业,只是生逢其时,未逢其主,正憋着哩!我愿陪你闯闯今年的广交会,让我厂产品打入国际市场。
霍一心又惊又喜,江娜娜一言道出他多年的向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一步棋参谋得好!不用三顾茅庐,女强人毛遂自荐,好兆头!他紧紧握住江娜娜的手,斩钉截铁地说:这厂长我当定了!
江娜娜被任命为外联科科长,陪同霍厂长赴广交会。厂参展的是几截真丝布料和几套真丝男女服装,摆在旮旯里,和兄弟厂产品一比萤火虫见太阳黯然失色。
展销一星期,别说买,连看的人也少可怜。曾当众许诺多关照的南洋纺织进出口公司经理乔治先生也大失所望,坦率地批评道:贵厂服装款式落里俗套,设计人不懂顾客的消费心理,也没跟踪瞬息万变的审美趣味,真丝织物本身的优点没充分利用和发挥。
人强货不强,干急没主张。娜娜却老虎拉碾子不管那一套,强马吃车;乔治先生,君子重然诺,不买也得买!
霍厂长惊得目瞪口呆:这女将可真是个猛张飞,口气象至亲好友。凭心而论,谁肯拿着金币打水漂?
乔治先生很宽厚,并不见怪,双手一摊,诚恳地说:霍先生、江小姐,我们各为其主,我只得自食前言了!对不起!很对不起!
当天晚上,霍厂长的牙痛症发了,躺在沙发上直吸溜,上了火呀!成败在此一举,能不着急?
江娜娜毕竟脑瓜灵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拍一下他的肩:喂;霍工,本姑娘倒有一‘急救药方。
啥急救药方?快讲!
附耳上来!江娜娜如此这般一讲,霍厂长闭起眼睛直摇头:你出这什么点子?这不存心捉弄人,把我当猴耍!
你说的啥话?生娃娃的不急,倒急坏了接生的,颠倒颠呐!好吧,你明日去跳珠江吧,本姑娘买车票回厂混日月,反正大锅饭,饿不了我。拜拜!
江娜娜几句话,倒让霍厂长不安起来,起身挡住,无可奈何地说:我扮不了角色,难为情呀!
啥难为情?让你跟我配戏,你应当受宠若惊。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这张铁嘴,我干!外祖母死了敲犁头,将就道场,丢人现眼就这一回!
江娜娜伸出拇指说:霍工好样的!
你才是好样的!二人说笑一阵,便着手准备。
两日后的一个夜晚,广交会客商下榻的白云宾馆的一间小礼堂里正举办酒会,百余中外客商聚济一堂。连日来恰谈生意,神经得紧紧的,需要松弛松弛。
操不同语言的来宾们随着舞曲翩翩起舞,一圈华尔滋跳罢,小镲瞠地一敲,音乐收刹,休息片刻。
这时,门口手挽手走进来一对新人,穿着一身款式新颖的婚礼服,真丝制品,雍容华贵,质感极好。
新郎是黑发阔脸,一撮小胡子,中等个子,像个美男子;新娘金发、黑眼、睫毛、隆胸、细腰、丰臀,像时髦女郎。不知是这对异国情侣的风度征服了人心,还是艳丽的服饰引起了轰动,一对对蓝眼珠、黑眼珠、灰眼珠、黄眼珠齐刷刷地盯住这对新人,一片叫好声,有人打开相机咔,摄下这别开生面的一幕。
新娘落落大方,左手牵着新郎,右手端起酒杯,绕着各个席次,频频举杯。
那位美籍华人乔治先生两眼发直,半张着嘴,望呆了!竟将一杯清茶当葡萄酒和新娘碰杯。
新娘望着他意味深长的抿嘴一笑,转身面向众人,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柔声细语说道:诸位先生、诸位女士:终南染织厂的真丝服装美观、大方,光泽、质感堪称上乘,在诸多服装品种中独树一帜,欢迎惠顾!
然后鞠一躬,脱了婚礼服,换上晚礼服,摆了几个优美的姿势;最后又着真丝便装和节日盛装作了表演。哗哗哗,小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祝贺二人时装表演成功。
几位外商当即表示订购一小批服装在海外试销,有的打算订购真丝布料。
新郎的扮演者霍一心长长地吁口气,暗自发笑:堂堂大厂长当时装模特儿,开了洋莹,江娜娜真会别出心裁!
他和几位外商应酬了几句,便走近那位美籍华人,彬彬有礼地问:乔治先生,还担心敝厂产品打不开销路么?
霍先生,坦率地说,我被征服了!这几套的款式对了路,想必是霍先生的杰作吧?
不,是出自江小姐之手。她是我厂业余服装设计师。
乔治高兴得呵呵直笑,有几分得意。
江娜娜冲乔治撇撇嘴:如今啊,我们可是人硬货也硬,再挑三拣四,你可要坐失良机哟!
乔治先生风趣地回答:我们有言在先,彼此多关照。贵公司不会把优先权让给别人的。霍先生,是吧?
是,是!霍厂长连忙点点头。
于是终南厂和洋纺织进出口公司重开谈判,几经磋商,乔治先生代表公司方面表示订购终南厂真丝布料20万米、真丝男女各式成衣30万套,并投资300万元扩大终南厂的生产规模。
终南厂可获纯利润300万元。
双方约定,若无意外情况发生,将于下月中旬在广州正式签合同,并提请公证。
此事急如星火,霍厂长急着回厂筹扩厂事宜,车票买了,江娜娜却提出告假三日,要陪乔治观光游览,他满口答应:好嘛!联络联络感情,增进外商对我方的了解,这也是工作嘛!一切开支由厂里报销。
江娜娜说:那就不必了,我自己掏腰包。
霍厂长觉得此事蹊跷,想问个究竟,娜娜却说无可奉告,用人勿疑,疑人勿用,由她去吧!
广交会上旗开得胜,可乐坏了一把手,熬通宵向上级写汇报,题目是《终南厂书记放权,任用贤能,改革初见成效》。
材料打印好,还没上报,发现厂里一些女工仨一堆,俩一伙,嘁嘁喳喳在议论啥,让老伴去听听风声,原来在传播桃色新闻:什么霍工是陈世美喽,忘了糟糠妻,勾上了江娜娜喽;
什么外商乔治爱上了江娜娜,要娶她去美国喽;
什么江娜娜脖子上的项链价值千元,是乔治送她的订婚物罗;
什么霍工忍痛割爱,用江娜娜换回300万这些话,一把手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叫来前任生产科长曹义,这是他最看得顺眼的。
曹义一进门就毕恭毕敬地说:老书记,您叫我呀?
一把手开门见山:喂,曹义,厂里传的那些事,你说是真的吗?
曹义垂头丧气,为难地说:我的老书记呀,我刚被霍厂长摘了纱帽,是真是假,我不便于说。
照这样说!你还有觉悟没有?
有哇。天大地大不如厂的恩情大,厂对我曹义的培养我永远也忘不了。其实呢,这生活作风问题是个小节
小节?岂有此理!你就这样认为?
不是的,老书记,我是说厂里不过流传着一幅漫画,小事。
漫画?
是呀,你没见?一个洋人搂着一个女人亲嘴,女人身上写着‘江娜娜’三个字,题目是《厂长施巧计,一吻300万》。你瞧,我还拾来一张。
曹义连忙呈上一张漫画。一把手一瞧,气得巴掌朝写字台猛一拍,书写玻璃板碎了:无耻!无耻!
曹义心里有底,知道火候到家了,又烧了一句:如今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书记您手下没几个人了。得保重啊!
一把手只顾生气,曹义啥时走的,厂花小穆啥时来的,竟不知觉。小穆呈上一张彩照,背景是飞机和正在登机的乘客,江娜娜正和拎手皮箱的乔治吻别。
一把手不再怀疑那一吻300万的真实性了。
一晃到了签合同的日子,霍一心给书记打个招呼:我和江娜娜明日去广州。
一把手此时倒沉得住气,含而不露地说:厂里离不开你。党委研究让曹义代行厂长职权,由小陈当副手,去广州签合同。
霍一心是个粗线条的人,那些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可他还蒙在鼓里。他去告诉江娜娜:不知是谁作梗,书记变了卦,不让我俩去了。
他以为江娜娜会一触即跳,张口骂娘。嘿!这女子出奇地冷静:霍工,不必难过!你我凭本事吃饭,啥时都一样,别担心失去什么。走马灯上的人影子,转一圈,还会转回来的。
霍一心说:娜娜,你竟说出这么不痛不痒的话!你不保驾了?
江娜娜挥挥拳头:本姑娘保驾到底,霍工放心吧!
再说乔治先生一见终南厂换了签合同的代表,心中就直嘀咕,估计发生了啥事,见面就问:曹先生,霍先生不来了?
不来了。
莫非是
实话告你,他犯错误了。
江女士呢?
也一样。
啥错?
曹义想说是作风问题,一想外国人不在乎这事,索性说:都犯了错误,搞资产阶级自由化。
乔治先生沉思片刻,心事重重地问:曹先生,对不起,我冒昧问一句:贵厂不是说批资产阶级自由化只在厂内进行,而且不引向经济领域么?此事令人费解。
曹义傲慢地扬扬眉毛:乔治先生,这是我厂内政。
真对不起,我冒犯了!拜拜!
拜拜?还要签合同的!别走啊!
乔治说:贵厂投资环境不佳。抱歉!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下将了曹义一军。他以己度人,认定这位乔治不是正经东西,准是好色之徒,这不,情妇没来就翻脸了。
为了向一把手交差,好吧,迁就一下这位臭资本家,让小陈回厂,通知厂花小穆速来广州。
小穆是拿得出手的美人,作风不好,恋人够一个加强排。没啥!逗苍蝇就得臭肉。小穆赶来广州,乐得合不拢樱桃小口。
曹义一本正经地作政治动员:小穆同志,我请你来救驾呀!这位乔治果真是荒淫腐朽的资产阶级。霍一心用资产阶级那一套,办事挺顺;我用无产阶级这一套,他不吃。小穆呀,一吻300万!经济里面有政治,这项政治任务由你来完成最合适。
厂花一听,努着小嘴,娇声娇气地说:我不干!姑娘我可是金枝玉叶。
曹义一瞧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摸她一把,酸溜溜地说:,得了吧,我的穆小姐!脸蛋让人吻起茧子了,别给自己立牌坊了。
放屁!
好,好,骂吧!你不为我这个代厂长着想,也该为厂里三千口子人着想呀!咱们是悄悄地干,横竖只这一次,萝卜拔了地在,不会亏待你的。咋样?未来的外联科女科长小穆同志!
曹义酸的甜的、纱帽奖金一齐往外端,厂花动了心,甩甩头发,说:一吻300万,值!为了全厂,姑奶奶就舍身干这一回。
曹义在金鹿酒家设宴,厂花陪酒。花了几百元,厂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套西方礼节作了练习,诸如接吻、碰杯、跳交谊舞。
乔治一来,厂花象个女疯子般扑上前,嗲声嗲气地说:哈罗,乔治先生!便张开双臂去拥抱乔治,偏着香腮让对方临时承包。
乔治吓了一跳,后退几步站定,惊讶地问:曹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嘿嘿,她欢迎您的光临。
唔,谢谢!吓了我一跳!
入席坐定,厂花殷勤地劝酒,柔软的身子不离乔治先生左右。
乔治是个正派人,一见这号浓妆艳抹、媚态百出的女人就反感,忙离席而去,不满地说:曹先生,贵国是不兴这一套的。你费心雇来这位陪酒女郎,可本人古板,不敢领受这份艳福,告辞了!
厂花泄了气,曹义也耷拉下脑袋:不晓得是厂花缺少魅力还是乔治假正经,反正这回是飞机上扔娃子丢死人了!
曹义和厂花回厂,向一把手进行了汇报,任舌头多灵巧,但合同终归没签成!如今呀,逮住老鼠才算好猫!
没法,一把手只好找到霍工、江娜娜,请二位再度出山。
霍一心是磨道的驴一一听喝。
江娜娜却不买帐;霍工呀,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名声臭了,会损害终南厂的光辉形象。一吻300方,我这人风流得可以一把手’,是么?
一把手听她话中带刺,生怕牵连上自己,忙陪着笑脸,劝道:江娜娜同志,人民内部矛盾嘛!厂里很重视这事,作了调查。照片是小穆偷拿的,漫画是曹义授意别人,我让他俩向你当面道歉,赔个不是。
江娜娜咬咬嘴唇,沉吟一会儿,点了下头;好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我也投鼠忌器。
一把手品出话里的味儿,这事得赶快了结,不然真会沾着自己。
他强装笑颜,翘起拇指:好同志,宰相肚里能撑船。
江娜娜也不动声色,抿嘴一笑。
一会儿,曹义来了,谁知曹义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豪不理睬一把手的暗示,死咬住一句;反正你和乔治接吻是事实,有损人格。
江娜娜问:你管得着吗?
曹义鼻子一哼,冷冷地说:我当然管不着!别说接吻,就是你给他乔治当情妇,也与我不相干!
这时,江娜娜蛾眉倒竖,瞅准曹义那猪尿泡脸,扬起手,啪地搧了一耳光,说:姓曹的,你知道乔治先生和我是什么关系吗?
啪!又一耳光,他的中国名字叫江承培,是我的亲堂兄。我们二十年没见面了。
啪!又一耳光,我爱我们厂,利用这层关系为厂谋利益,有什么错?我不说出我和他的关系,就是怕你们造谣说我吃里扒外,里通外国厂。我和乔治兄约定:我们私下是兄妹,谈生意各为其主,只是格守平等互利的原则。没想到唉,真让人寒心!
曹义捂住被打的脸,舌头短了半截。
他本想用一些人惯用的作风问题将霍江二人打落马,没想到这江娜娜将计就计,伺机倒打一耙。一把手怕有损自己的形象,一味责怪曹义,挨了耳光,反要他等待处分。
江娜娜以胜利者的大度,笑着说:黄书记,这事就此打住。曹义同志犯有侮辱人格罪、诽谤罪,我搧了他三耳光,双方两讫,互不找补。曹义:咱俩摆平了,是么?
曹义怕了,点了点头。好啦,往后我们再不要窝里斗了,一心搞改革。黄书记,明天我陪霍工飞往广州,签合同。你放心,300万丢不了的。
一把手站起身来,翘起拇指夸奖说:我们的江娜娜是好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