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过年

　　文/王小鱼
　　我对于过年的渴望、趣味、欢喜和兴奋，一直存留在过去。在我长大成人之后，过年的刺激和惊喜也随之消失。
　　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我对生活有什么意外的情绪。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看惯了春花秋月，月缺月圆的悲伤，一切都淡了。更何况人生在世尝到的艰难，自己身上的担子，年复一年的一事无成。然而，我不盼着过年，并不代表别人也不盼着过年。我的妻子和孩子，特别是孩子们，希望过年的欢天喜地。希望我满载而归。希望年年有余能满足于他们，心里所想要的一切。
　　为父之心，我的责任早已胜任了一切。因为我也孩子过，我也无忧过。我从我的父母那里所得到的，一个天真浪漫的童年，一个欢乐无穷的年代。酸甜苦辣我都尝过，但甜的滋味是那样的迷人和留恋。为此，我要给我的孩子们不一样的，在我称之为幸福。好让他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去回忆，去畅谈。像我也有过的，一个欢天喜地的，一个无法忘记的从前。
　　炮仗、烛火、灯笼、年货，这些代表美好的东西，在我的脑海里开始呈现。包括那个村子，那个冰天雪地的腊月。记忆中的年，一到腊月，便浓的不像样子了。最先听见的便是此起彼伏的猪的嚎叫。没有人会为它们的献身而感到委屈和难过，相反，伴随着叫声而起的，是一阵阵的欢喜和笑声。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手艺好的屠夫，那时候我们称之为劁猪匠。平日里走街串巷，到了年关，才是红火和显摆的时候。不用出门求生意，自有送上门来的人家，早早就下了定金。口说无凭的事，一包烟，一盒点心，然后定下日子，给猪做一个了断。我们这些孩子也好像闻到了荤腥，一听见猪的嚎叫便兴奋不已。从抓猪、绑猪、抬猪上架开始，一直看到把猪大卸八块。
　　再能行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可能是想吃肉想得心神不宁。猪没有绑好，一刀子下去，没有扎到要害，被它挣脱了。于是，场院里猪疯狂地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锅里烧好的水也被猪给破坏了，火熄灭了。零零星星的猪血洒在地上，鲜红的让人心慌。一切又得从头开始。猪好像有了意识，知道末日来临，开始拼命挣扎了。起先两三个人就可以搞定的事，现在需要十个八个一起上手。有时候会惊动半条街，惊动整个村子。猪冲了出去，为了逃得一条生路，开始冲向荒郊野外，但这只是垂死挣扎。再疯狂，再凶狠，最后也是死路一条。在一片喊叫声里，在众人的齐心努力下，重新被捆好，刀子扎进了胸膛，这一次一刀毙命。血喷了出来，早有人准备好了器具，哗啦啦地盛了一大盆。这些猪血也是上等的美食，到时候灌血肠，做血豆腐，被人们吃干抹净了。
　　屠夫失败了一次，第二次便更卖力地表现了。最喜欢看的就是他们把猪的膀胱摘下来，也有人把它叫猪尿泡。趁着猪的体温，趁着余热，一鼓气吹起来，圆嘟嘟的像一个篮球。我们跑过去，求爷爷告奶奶从屠夫手里要过来，绑上绳子在场院里踢来踢去。争啊抢啊，打啊闹啊，那就是我们最大的欢乐了。
　　高兴之后，也有最担心的事，过不了几天便是扫房子，除尘扫舍了。因为人人都要参与，人人都要劳动，这一顿折腾下来，好几天都不得清闲。母亲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家里的前院后院，平日里也扫得干干净净。但也有顾不到的地方，特别是那些瓶瓶罐罐，她舍不得扔，总说有用。一股脑收集起来，现在却要让我们翻箱倒柜的找出来放到院子里，堆起来像一座山。这时候总有一些意外之喜，平日里丢了的东西，指桑骂槐找不到的东西，突然之间出现在眼前。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好像都是冤枉了别人。于是便绷着脸，噘着嘴，让气慢慢地在自个的肠子里顺。看来有些事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千万不能挑明，要不战争又开始了。还是低头干活去吧，找一件最脏最累的活表现表现。人住的地方需要收拾，牛圈狗窝同样如此。就是连鸡架也得打扫一番，让这些臭气熏天的地方也要有一点过年的喜庆。每年我都挑别人不愿意干的活，从狗窝里出来，我就是狗，从牛圈里出来，我就是牛。但劳动是要付出代价的，母亲答应我，今年杀猪落下的猪尾巴，猪脚任由我享用。待到吃的时候，总有人发眼馋，可惜他享受不到。因为偷懒，因为挑三拣四。时常说的多劳多得，付出和得到相等，这个时候是最能体现公平了。
　　接下来便是赶大集采办年货。之所以这么上心，是因为要给自己做一身新衣服。得亲自去挑布匹，看颜色，这些都不是自己的事。但要找裁缝量身体，做一身适合自己的新衣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亲自出马。那时候最流行的一种衣服叫中山装，四个口袋笔笔挺挺，有点儿庄重，也有点儿不成体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穿一身中山装，现在想来是那么的滑稽和可笑。但也因此证明了自己，从小就有与众不同的身体和个性。我不同凡响，也并不是一般人。在我以后成为干部，我就觉得自己有当领导的命，全来自于此。接下来的每个夜晚，缝纫机的嗡嗡声却显示了母亲的辛苦和不易。裁缝那里是可以加工成衣的，但母亲舍不得那几个钱。况且她还有较好的手艺，家里的缝纫机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是她的嫁妆，足以显示我的母亲也并非等闲之辈。祖孙三代，八口之家，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有时还有求上门来的人家，母亲的相好，那些婶婶们完成不了的任务，都交给了母亲。这样一来，一条街里出来的，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款式。大的是中山装，小的还是中山装。大的是总统，小的是总督，满街都是趾高气扬的人，谁也不服谁。
　　过年到了这个地步，本该都是热闹的，但还有一件头疼的事，让我开始愁眉苦脸。因为我是男孩子，体力的活儿交给我去做，这无可厚非。但要让我熬夜去磨面，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我的年龄好像不适合在深更半夜里等待，我应该是哪儿热闹哪儿去。因为炮竹已经一声接一声地在炸响。摔炮、炸弹、猴上树，这些足以勾引我废寝忘食，奇思妙想。但现在指派给我的任务，却是去排队，等待着轮到自己磨面的那个时候。那时候的魔坊，各村各寨都有，自给自足的经济条件下，磨面便是天大的事。平日里最担心的事，就是面缸空了，水缸里没水了。然后是灶房里需要劈柴，需要我像个男子汉那样，三下五除二地把这些事情做完。我不在乎流一身的汗，相反，倒觉得那是一种快乐。但在磨坊里，在灰暗的灯光下，耳朵里灌满了磨面机那哐当哐当的响声，枯燥乏味。还有更倒霉的，这时候自己完全变成了苦力，任凭机器的摆动，也要变成磨面机的一部分，连歇口气的机会也没有。麦子灌进机器的入口，经过辊子研磨，最后流下来，淌到斗里。我的任务就是一斗接一斗地递上去。这时磨坊的主人已经变成了白雪老人。眉毛，胡须，连鼻子的窟窿眼也被面粉堵上了。长年累月的忙碌，特别是在腊月的节气里，人跟随着机器一起一刻也不能休息。各家各户都要磨面，有时候隔壁村子里停电了，机器不能开了，磨坊的门前便排起了长队。这真让人担心，眼看着大年三十将近，除夕之夜到了，这些麦子能磨完吗？我们能吃到新鲜的面粉吗？还有蒸馒头，包饺子，能赶上过年吗？真是瞎操心，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这些杞人忧天的事并不会发生。赶在大年三十那一天，这些麦子一定按时磨完。时光老人会保证各家各户过一个丰衣足食的新年。保证人人都有白馍吃，家家都有白面，招待客人。
　　但我却要受罪了，熬夜的结果就是几天也缓不过劲儿来。幸好父亲答应我，大年三十晚上的炮仗由我来放。我要100响和200响的鞭炮，他也会给我买回来。最喜欢的就是花炮了，火树银花的那一种，满街道都是红彤彤的光，五彩缤纷。这时就要看谁家买的花炮燃放的时间最长，照亮这个夜晚，金光闪闪。那么谁家在来年里一定会兴旺发达。所以我也争先恐后地希望得到那一种，时间最长，火光最亮。到时候他们都跑过来，我在一阵阵赞叹声里点燃炮仗。欢乐升起来了，我们围在一起，欣赏着人世间最美妙的美景。
　　说到放炮，过年之前燃放的都是小打小闹。最高潮、最兴奋、最热闹的要数除夕之夜了。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一个铺垫，那欢乐没有到达极限，那喜庆没有在天地间闪现。只有在除夕之夜的那一刻，只有万家灯火通明的时候，那欢乐才叫欢乐，那幸福才叫幸福。而此时，所有惊天动地的事，怎么做也都不为过。整个村子都是亮堂堂的，眼前所看见的是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红的，喜庆的，普天同庆的。除夕的夜里是一定要灯火通明，每家每户的每个角落，都要灯光闪耀。在没有电的年月里，燃烧的是一根一根的蜡烛。窗台上，灶房里，前门后院，各个角落都要点上一支。让摇曳的烛火照亮自己的家，让闪烁的红色把整个世界渲染。那是一种氛围，是喜庆陷落在人间的美好。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在这一天，只有在这一个夜晚；好像人间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显示出幸福与光华，心都醉了。
　　而活人如此，那些离去的祖先，这时候又怎么能把他们忘记？我们要去祭奠他们，为他们烧一把纸钱，撒上烈酒，磕几个响头。让祖宗知道他们的儿女，让在天之灵的先人也来享受享受这天伦之乐的幸福。等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那锅里煮出来的饺子也要盛上一碗，摆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人不能忘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祖先带我们来到人间，祖先又离我们远去，在另一个地方为我们去开天辟地。我们相信，那里一定会有了他们给我们打下来的新的江山。所以，祭奠祖先，是想要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过上了好日子，我们已经丰衣足食。而且，我们没有忘本，我们继承了他们的传统，实现他们的梦，我们的生活已经繁荣昌盛。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尝到了人世的幸福。那些陪我经过的岁月，告诉我活着为了什么？过年的喜庆，也让我一次一次懂得，生活中的苦中作乐，生活中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人不能没有梦，日子不能没有盼头。在我尝到人间的欢乐之后，知道活着是怎样一回事？创造幸福的同时，也要为子孙后代去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因此，我逐渐背负起一个长大成人的理想。当我远离了童年，又经过了少年、青年，如今人到中年之时。我经历过这人世上的风风雨雨，也看够了春夏秋冬的平淡无奇。年的欢喜是一种传承，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责任。我的幸福已经享受过了，那随之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孩子们，我要留给他们欢乐的种子。留给他们对于新年的渴望，对于人生在世的担当和未来世界的幻想。为了血脉流传，为了江山万年，我希望他们不要辜负生活的意义，不要辜负青春时光，蹉跎了年华。要明白：一个人活着，要有活着的目的；一个人活着，为了明天，走向明天。
　　因此，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在一年一年的欢乐之后，也接受这一年一年的平凡。然后在平凡的生活里，去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