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口述史我是湖南辣妹子，可以温柔又妩媚，也能让你叫苦求饶

　　口述：李洁（湖南洞口人）
　　撰文：胖爷
　　我叫李洁，地地道道的湖南妹子。湘女多情，湘妹子也是辣妹子。在东莞和深圳打工时，被人欺负时，我身上辣妹子的性格，立马显露无遗。这时，我会主动站出来，为自己也为工友讨一个公道。
　　年少读书时，我原本成绩不错，但家里条件不好，无奈念到初中，父母再也无钱供我上学。离开学校，在家闲呆了几年，我和同村堂妹一起，跟随老乡，来到东莞，开启了另一种人生。
　　第一份工作在塘厦镇，一家名叫立德的电子厂。立德是大厂，到了车间，眼中所见，全是与我一般年龄，山花烂漫的年轻姑娘。
　　立德厂主要生产线路板，我分在生产部，负责插件。初次出远门，我对异地他乡的工厂生活充满好奇。快速流转的流水线，让我目不暇接。一时看看这里，望望那边，我面前的产品，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主管对此很不满，几次三番跑过来，要求我加快速度。我是农村人，小时候在家干农活，自认为手脚还算麻利。电子元器件都是小物件，像女孩干女红，需要穿针引线绣花针的细工夫。我从未干过这工作，来到工厂，不知为何，换了个环境，似乎手脚使唤了。
　　我的二连拍
　　越是如此，主管越是气恼。气急败坏之下，不免骂道，我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我委屈极了，可就像没找到窍门似的，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跟不上工友的节奏。
　　主管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于是，将我调去接货。接货不像插件，没那么忙，我能应付过来。
　　简单一点讲，这是个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在后面接货的，全是男生。我一个女孩，混在中间，显得很另类。但我并未想太多，心里想着的，是把工作干好，得到工友和主管认可。
　　几天之后，便熟悉了。俗话讲，居安思危，拉货的岗位我虽胜任了，但我心里仍牵挂着插件的事。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我，难道我真的技不如人吗？
　　骨子里的湖南人性格，让我不能服输。怎么办？我开始利用空闲时间，钻研插件的工序。工友下了班，我还会留下来，或者比别人起得更早一些，提前来到车间，无偿加班。
　　一方面自己摸索，一方面主动请教同事。那段时间，我走路吃饭，甚至在梦里，都在想着插件的事。工夫不负苦心人，不出十天，我掌握了这道工序的要领。
　　我之所以拼命去学习插件，除了不肯服输认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总觉得拉货非长久之计。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半个月后，厂里接到几个大订单，车间异常忙碌，实在太缺人手，主管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把我重新召回了车间。
　　那款产品，插件岗要组装12个元件。为了照顾我，主管想了个法子，别人插12个元件，只让我插10个，以免我不掉队。主管原本是好心，但在我看来，却是瞧不起人，心里的斗志立马激发起来了。
　　主管当然不知道，我早就未雨绸缪，提前预知到会有这么一天，在后头拉货时，已经趁着闲隙时间，把插件的工作摸清弄透了。主管交待完工作，离开了。半小时后，仍不放心，又跑到我的座位前，来了解详情。
　　出租屋里的我
　　看到这情况，他大吃一惊。因为我面前，没堆一台机，反而在催前面工序的同事。
　　到了下午，我主动要求和同事一样，插12个元件，我原本就不是差等生，不需要别人照顾。起初，主管半信半疑，待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手指翻飞，娴熟地摆弄元器件时，脸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笑容。
　　自此之后，主管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立德厂每天下班前，要提前生产报表。每个人都要提交，最后由组长统计汇总，交给主管。以前，都有笔写字，我虽读书不多，但字迹娟秀工整，因此还经常得到老师表扬。在立德厂，我填写的报表，自然在工友中冒了尖。
　　我并未想到，因为这一手字迹，会给自己惹来一桩＂事故＂。
　　那天，我正在岗位前忙碌。主管走了过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望了他一眼，以为他又在考察我的效率，于是心无旁骛，把心思全放在插件上。心里想着，绝不能让他再挑我的刺。
　　大约过了一分钟，主管开口道，李洁，你起来。
　　我疑惑不解，问他，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主管微笑摇了摇头，示意我起身。
　　我只好依照指令，从位置上站起。我一离开座席，主管反而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对我讲，今天我俩交替一下岗位，我来帮你插件，你字写得漂亮，帮我去写一份报告。
　　接下来，听他细细讲明情况，我才知道，原来，厂里正在向各个管理人员，征集工作报告。工作报告是考核的一部分，评选出来的优秀报告，不但是以后获得晋升的资本，还会颁奖发奖金。
　　主管从报表上，看到我的字写得不错，于是把这个＂艰巨＂的任务，分派给了我。
　　其实，写报告我并不怵。要知道，初中时，我的作文可是被老板当作范文，在班上传阅的。可是，报告不只是遣词造句，而是对车间管理的全盘思考。相对于漂亮词藻，视野、见识、格局、远见，才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才上班不久的小姑娘，能胜任这个任务吗？
　　图为我的工友也是我的好姐姐
　　我向主管坦承困难，主管极其鼓励之词，又对我讲了几点，让我自由发挥。并且说，你是个给人惊喜的女孩，我相信这一次你也能让人惊喜。
　　于是，那一整个下午，主管坐在我的岗位上，帮我插了半天的件。这个画面，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工友们的谈资。
　　临近下班之际，我终于凑齐了三张纸的报告。主管看完报告，而露喜色，而我则显得有些不安，我写下了心中所写，其中不免夹带了一些私货，站在基层员工的角度，去分析问题。好在主管对报告很满意，没有批评我胡言乱语。
　　报告交上去，我也算完成了任务，并未放在心上。
　　过了一周，临近下班时，主管再次来到我的工位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晚上，我请你宵夜。
　　我看着他，一脸疑问。主管笑道，你上次帮我写的报告，获奖了，领了500块奖金，我请你吃饭，向你表示感谢，应该的。
　　顿了一会儿，主管又说，想不到你真是个人才，哪里像个初中生，分明是个大学生的水平。而且，我以前看错你了，总说你很火辣，其实你很温柔。从现在开始，我开始喜欢你了。
　　主管这番话，让我很不好意思，但从此开始，我算正式在立德厂站稳了脚跟。
　　日子悠悠然地过着，转眼之间，我在立德已经干了一年多。快到年底时，立德厂出了一件事。
　　前面我讲过，我是和堂妹一起来东莞的。她也在立德厂，我们分在不同的车间。立德厂的事故，发生在她所在的车间。
　　所谓事故，其实就是火灾。不知具体因由，反正车间着了一次火，幸好未造成大祸。但堂妹置身其中，第一次感觉到危险离自己如此之近，尤其惊惧害怕。那段时间，她睡眠不好，常从睡梦中惊醒，梦到自己与火海争斗。
　　在深圳逛商场的我
　　她几次三番提出想要离职，我与堂妹一起出来的，她要走，我自然会作陪。于是，我俩一起递交了辞工书。
　　离开之际，主管万般不舍，几度挽留，但我去意已决，主管则说，什么时候再来东莞，随时欢迎我。
　　再度南下，是几年后的事了。我没去塘厦，更没找主管。
　　这次，我进了一家大厂，东莞宜来特电子。宜来特主要生产手机屏幕，在寮步镇，员工有好几千人。
　　我分在生产部C车间，负责产品返修。我骨子里有好强的性格，上次在立德厂，我不愿意被主管小瞧，拼命学习，提升技能。因此，得到了工友和主管的认可。
　　到了宜来特，我同样不能服输。事实上，我很快就做到了这一点。三个月时间，我干活又快又好，能力在车间有口皆碑，得到了一致认可。
　　不久之后，我甚至带了好几个徒弟。每每放假，她们争相请我宵夜。
　　只是，我这人心直口快，不愿意被欺负，尤其见不得不平之事，每每遇到，总不免抗争一番。甚至，有工友称我为快意恩仇的侠女。＂侠女＂云云是工友抬举，不免有调侃的意味，我担当不起。
　　只是，这个性格，让我惹了祸，得罪了车间主管。
　　宜来特是大厂，和立德完全不同。工厂与工厂不同，主管与主管也不一样。立德厂的主管，手下没多少人，宜来特的主管，手下兵将多达数百人。因此，不免有些权力。主管本人呢，也有些飘飘然，很有一种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意思。
　　手机屏幕是精微产品，对环境卫生要求极为严格。车间全是无尘车间，进入车间要全护武装，身穿防尘服防尘鞋，才可进入。而工作中，则需要戴手套，以免在把屏幕弄得脏污。
　　有一回，休息时间，我没戴手套，因为好奇，拿起一款产品，多瞧了两眼。我的一举一动，恰恰被主管盯在眼里。
　　美颜的我与素颜的我
　　此类事情，当然不被允许，但在车间内部，其实一直都有发生，仔细擦拭清洁一遍，并不影响产品使用。而且，我所拿的那款产品，已经被归之为不良品，不会重新流入生产线。
　　然而，我被主管抓了现行，他怒不可谒。或许，此前，他早就发现类似事端，但未能抓住现行。而我撞到风口浪尖上，自然，被他杀鸡儆猴以待。
　　那日车间开会，他当着数百人之面，将我叫到台前，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不明就里的人，听他的言语，会觉得我触犯了天规，不可饶恕。
　　面对他的怒吼，我极其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越想越委屈，不行，我要抗争，骨子里的辣妹子性格，被他的怒骂唤醒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就看到过主管，也干过同样的事。他在未戴手套的情况下，同样触摸了产品屏幕。
　　我把事实陈列出来，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各个要素齐全。他无可抵赖，在全车间数百人面前，失去了威信。表面上看，我赢得了这个回合，而私下里，却为此埋下了一条导火索。
　　进入车间，各种防护设备必齐全，鞋子也是。只是，防护服还好，各人管理各自的。而防护鞋因为穿在车间走来走去，显得脏污，因此做不到各自放到柜子间保存。
　　因此，难免形成你穿我的，我穿你的这种现象。
　　车间鱼龙混杂，有些人有脚气，有些人几天不换袜子，还有一些人，连脚都不洗。时间一长，穿着别的人鞋，让我脚犯了痛痒的毛病。
　　厂里人多，下班铃一响，工人争相涌往打卡点，拥来挤去，不免你踩我的脚，我踩你的脚。我的脚原本就染了疾，打卡时，又时常被人踩了几次，越发痛痒起来。
　　过一段时间，脚疾越来越严重了，我如实报告情况，向组长请假，去医院看脚。
　　组长人不错，知晓我的情况，爽快地在请假单上批了条子。组长批了假，就相当于请假成功，后续会由文员统一交给主管。
　　我没再关心后续之事，如约前往医院看病。
　　我的工友和好姐妹
　　谁知再去车间上班时，主管以我旷工为由，将我通报批评，并予以除名处理。我请了三天假，被记作旷工三天。按照厂里的私下规定，无故旷工三日，被当作自离处理。
　　自离是没有一分钟工资的。很显然，这是主管在陷害我。
　　这可把我的肺都气炸了。
　　面对主管的威权，组长无能为力，我也不想麻烦组长。我直接去了劳动局，将情况一一讲明。几经周折，我如愿拿到了自己的血汗钱。
　　我个人的事，还算小事，后来据同事讲，厂方对主管进行了惩罚，各项管理也更加人性化了。我当然不敢说，这是我为他们争取到的。我没有那么高的品格，我只是在自己争取应有的权利。
　　离开宜来特，我也便离开了东莞。回家休整了一段时间，我再次出发，这次不再去东莞，而来到深圳。
　　在深圳大浪，我先后进过两家工厂，都是小企业。前者名叫力拓，五六十号人。后一家工厂，名字忘了，员工更少，才二十三人。
　　在大浪两家工厂上班时，我的能力再次得到了工友及管理的点赞和认可。
　　大厂有大厂的规矩，小厂有小厂的好处。小厂自由散漫，而管理人员更容易一手遮天。
　　国庆前几天，我正在车间上班，突感不适，脸色煞白，浑身乏力。我向老大请假，谁知他以赶货为由，不肯批我的假。
　　我只好咬牙坚持，谁知越来越难受，脸色愈发苍白。半小时后，老大巡拉，看到我的情况，吓了一跳，他生怕惹出麻烦，赶紧让我回去休息。
　　我拿出请假单，请他签字，谁知他挥一挥手，说我情况紧急，让我赶紧回家。
　　于是，我便回家了。休息了几天，身体好了些，再去上班。谁知，又遇到了与宜来特一样的情况。老大以我没请假为由，记我旷工，三天旷工，同样是自离的结局。
　　这样的工厂，不干就不干了。我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我付出的劳动，必须得到回报。我要老大结算工钱，谁知他的话，一下子震惊到我了。
　　我的手工绣作品
　　在他看来，工厂不但不用给我结工资，反而应该赔工厂钱。
　　以他的逻辑，我没上班这几天，影响了工厂进度，以至于别的工友少干了多少多少货。以产品来计算，一个产品扣多少钱，一天八小时，我要倒赔100多块。就这，还只是一个工人一天的。厂里有五六十号人，要连续赔三天，一天一百多。
　　这简直无耻！要知道，我可以火辣辣的湘妹子，我没再跟他费话，直接去了劳动局。
　　结果，当然是我胜出。
　　出了力拓，我进了一家做机顶盒的工厂，也在大浪，员工更少。好在工友很热情，团结友爱，极好相处，在这家工厂，我干得还算愉快。
　　不到一年，我有了身孕，想请产假，工厂不批。毕竟是小企业，一个人请这么久的产假，对生产有影响。将心比心，我理解厂方。
　　离职待产期间，我一直与同事保持联系，关注工厂情况。后来，我产下一子，生活进入正常状态，老板还请我回去，指导新员工。虽然只去了一天，但我感觉到，有些厂有些人，让人觉得温暖。简言而之，有人情味。
　　只是，那时，工厂的经营已经出现困境，有种难以为继的感觉。没过多久，工厂破产倒闭，老板提前解散了全厂二十多号人，他们各自离去。只有老板的妹妹和其中一个女同事，仍与我有联系。
　　工厂倒闭不久，老板也离开了人间。他得了癌症，已是晚期，医术无力回天。
　　也许，世间之事，真是讲不清道不明，如今回想，不免令人唏嘘感叹。
　　生下孩子后，我没再上班。跟随老公一起，搬到了观澜。
　　老公上进努力，对我疼爱有加。我在家带孩子，有许多闲空，总想着为他分担一些压力。其间，也试着拿一些外发产品回家兼职，但因孩子太小，试了几次，都不太合适，只好作罢。
　　去年的一天，他从网上相中了一副鞋垫。绣出来的花纹，漂亮美观。而且价格便宜，非常实惠。老公心动了，立马下单买了几双，收到货时，才发现不对劲。
　　没上班的日子，我爱上了刺绣
　　网上的图案的确好看，但收到的货却是半成品。要怪只能怪老公大意了，半成品用不了，扔掉又太可惜。于是，那几双鞋垫藏于柜子里。
　　我在家照看孩子，反正闲着无事。某天，翻出这几双鞋垫，想着自己可以把这半成品补完，绣成一只完整品。
　　说动就动。
　　我立马从网上搜索，看了几个相关视频，于是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绣了几日，大功告成，拿给老公看，他喜不自禁，当即换上新鞋垫，乐不可支了好几天。
　　这次牛刀小试，让我成就感满满，还迷上了这个手工活。老公的半成品鞋垫绣完了，我仍不尽兴。以前总觉得想做得事，却不知干什么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概讲的，就是我这种情况。
　　不知不觉间，我成了正儿八经的绣娘。亲友们渐渐知晓了我在干绣娘的活，很多人看了我绣好的成品，以为我绣了很多年，其实，此前我从未干刺绣的手工活。
　　两个月前，我在网上售卖鞋垫，起先只抱着好奇心，想试试是否有人喜欢。结果，附近的人，纷纷加我，订购我的手工鞋垫。他们都想不到，竟然还有人在一针一线，以古老传统的方式，缝制鞋垫。而且，并不赚钱啊。一双鞋垫，要绣两天，卖给他人，收费不过三十元。
　　也有人不理解，现代社会，用机器绣多好呀，手工这么慢，不是浪费时间么？又有人说，一双鞋垫而已，垫在脚底，谁也看不见，绣得好与不好，是否手工所绣，有何关系？
　　鞋垫在鞋底，我们肉眼的确看不见，但我心里看得到。眼不见，真能心净吗？当然不是。更重要的是，这双鞋垫，全是我一针一线绣成，融入了我的劳动与心血，更融入了我的温度与情感。
　　这绝不只是一只鞋垫，更像一件作品。像画家笔下的画作，像作品笔下的小说，说它是我绣成的艺术品，也许并不为过。
　　有个客车司机，收到我一张一线绣好的鞋垫，当场就把旧垫子扔了，一个劲地对我说着感谢的话。
　　我素颜的样子
　　我有个关系要好的闺蜜，我喊其为姐姐，她也是我的前工友。看到了我的刺绣作品，姐姐跑到我家里，非要跟着我，拜师学艺。
　　还有个男人，让我帮他刺一幅清明上河图的十字绣。这幅十字绣，高达二米，认认真真绣完，要花好几月时间。材料是他自己买的，花了几百块钱，他愿意付了2800的工钱，以作酬劳。
　　两年前，他曾请自己的姐姐刺这幅图，拖了两年，没有结果。偶然间，加了我，欢喜不已，再三请我帮忙。
　　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工钱只在其次，最重要的，我的价值得到了他人的认可。
　　当然，网上鱼龙混杂，不免什么人都有。总有人别有用心，在网上加了我，只是为了某种世人皆知的别的目的。
　　不过，我早就学会了保护自己。
　　以前在工厂的经历，早就证明了，我是名副其实的湘妹子。你若招惹是非，无异于自讨苦吃。你若以礼相待，我必定阳光灿烂，还你一片明媚与温柔。（图片均为口述人李洁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