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要晚些回来,怕你见我守着门等你会生气,已经打算洗漱睡下。如茵撒娇似的说着,笑得眼眉弯弯,大口大口将傅恒包好的鸭卷吃下,嘴角沾着面酱,孩子一般嘴馋地说,还想吃。 傅恒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如茵擦拭,可如茵直直地盯着他筷子上夹的鸭肉,根本没瞧见,傅恒不得已伸手拂过她的嘴角,如茵一愣舔了舔唇,眼里的浓情蜜意几乎要溢出来。傅恒反被她惊着,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幸福成这样,他只是留心听了如茵的话,有心为她满足小小的愿望,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竟让她如此快活。 如茵离了座,一下坐在傅恒的腿上,傅恒张开双臂笑:别闹,油腻腻的弄脏你的衣裳。可妻子却抱住了他,安心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软软地笑着,我要被你宠坏了,明儿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我摘吗? 傅恒笑:你又不会要天上的星星。 妻子的肚子贴着自己的身体,圆滚滚的让傅恒有些紧张,而不知是不是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额娘吃了美味的烤鸭,一时在里头兴奋地拳打脚踢,那动静连傅恒也感觉到了,他忙问如茵:他怎么又动了,你会不会难受?他们婚后不久就有了福灵安,那会子两人相识的时间短,而如茵心里还记挂着一个魏红颜,如茵不会轻易撒娇,更不会嫌家里的饭菜不合口,两人虽然和睦恩爱,难免有几分太过客气的隔阂。 但一年年过去,甚至在分别很长一段时间后,夫妻之间越来越亲密,而如茵也意识到红颜的存在根本不会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放下这桩心事后,真正有信心成为与傅恒相守一辈子的女人。这一次再有身孕,彼此的心境不一样,如茵受到的宠爱和呵护自然也不同,对于彼此而言的意义,更是不同与往日。 再不好好吃可就凉了,我酒宴上也没动筷子,饿着呢。傅恒一说自己饿着,如茵立刻就不纠缠他,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两盘片好的鸭子吃得干干净净,如茵挺着肚子有些难受地说,吃撑了,睡不下去。 傅恒无奈地笑着:叫你不要吃了,还不停地要。见外头雪停了,便说,出去透透气,我们就在院子里走走。 他小心将如茵裹严实了,自己也穿上雪衣,外头天寒地冻,走出来都是浑身一紧,却冷得通透,叫人身心畅快。夜空干干净净,月色如洗,如茵与丈夫十指紧扣,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傅恒道:我昨日进园子,听太医对皇后说,要多走走才容易生,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窝在屋子里不动的? 如茵笑:我可是福灵安的额娘,你懂的多,还是我懂的多? 傅恒果然没话说,但心里踏实,妻子从不会让他操心,再看如茵,孕妇丰满圆润,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气福气,让人一看就心中欢喜。可他心里蓦地一沉,如此的美好,几时才会出现在红颜身上,皇帝能对她几分真,能对她长情几年,会不会没等到这一天,他就拥着别的女人说天长地久?会不会将来红颜有身孕,却孤零零没有一个人关心在乎,甚至皇太后那老婆子,又要针对她欺负她? 如茵感觉到丈夫身上莫名其妙蒸腾起的戾气,小心地问了声:傅恒,你怎么了? 傅恒迅速压制了心情,温和地说:真的吃撑了吗,要不要紧? 如茵没有多想,甜甜地笑着:我就是撒个娇,想你陪陪我。我现在可是两个人吃呢,要不是怕太胖了对身体和孩子不好,再来一只鸭子我都能吃了。 等你生完了,再天天给你买。傅恒摸了摸妻子的手,似乎怕她冷,之后再不胡思乱想,尽量找些话与如茵说。过几天就是腊八,富察府的女眷们都要进宫探望皇后,但皇后如今有身孕,早早就传来旨意,只请了大夫人二夫人,如茵自然是有身孕不便前往,如茵让丈夫给皇后带个好,可她还想问红颜好,略思量后坦率地对傅恒说:你也派人替我问候红颜姐姐,她一定很惦记我。那时候,夫妻俩还都不知道红颜如今负责抚养刚出生的小公主,第二天傅恒带回这个消息,如茵很是替红颜高兴,玩笑般地说:若是这样,咱们家福灵安将来能不能娶公主?这回若还是儿子,兄弟俩可别打起来。 傅恒只当玩笑,根本没在意,反是如茵另一句话让他上心,纯贵妃怎么肯善罢甘休,他担心那个心机深重的女人,会有一天找红颜的麻烦,他就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能好好为红颜周全一切。 但圆明园里,红颜自己却没有这个顾虑。纯贵妃是在人前极清高孤傲的人,不论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她就是在自己屋子里哭成泪人甚至气得吐血,也绝不会到外头来表露半分。她不会像嘉妃那样冲动地闯来做什么,实在要防,防她暗中耍心机,但若真有什么事,纯贵妃必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红颜若不好了,她也别想活。 腊八这日,一清早红颜随众妃嫔去集凤轩请安,太后挪到集凤轩后,即便凝春堂已修缮妥当,也暂时不愿迁动,预备就在这里住到回宫之后,下次再来圆明园时才打算要不要住进凝春堂。 时下皇后孕中安胎,纯贵妃才生育,嘉妃也被要求静养,今日仅以娴贵妃为首,与愉妃诸人一同向太后行礼贺喜。从前红颜还是常在贵人时,遇见这样的场合,她只要跟在人群后头就行,若不仔细找一找,还未必能看得见她。但现在红颜贵在嫔位,且是皇帝明言列于舒嫔、怡嫔之前,地位仅次于愉妃、嘉妃,而今天上面几位都不在,她不得不跟在愉妃身后,皇太后一抬眼就能看见她。红颜不卑不亢、进退得宜,场面上的礼节尊卑都是向两位康熙爷的妃嫔所学,没有可以让人挑错的地方,太后自然不能为难她,但也不愿多看见她,与众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很快就散了。 娴贵妃匆匆离去,众人再等愉妃先行,愉妃却热融融地拉着红颜说:永琪吵着要看小妹妹呢,等你阿玛额娘出园子后,让小灵子来告诉我,我带着永琪过来瞧瞧。我们家的人也不能从草原来看我,我闲着呢。 红颜笑着答应下,目送愉妃坐暖轿离去,她想着还要等哪一位先走,舒嫔娉娉袅袅地走上前,瞥她一眼道:你不走吗,你不走她们可都不敢走。红颜回身一看,女人们裹着雪衣兜着袖笼,都冻得鼻尖通红,还很客气地笑着看她,要等她先行。红颜却忘记了自己如今早已越过这些人,是这宫里有头脸的妃嫔,怪不得舒嫔不耐烦。 这就走了。她道,但红颜没坐轿子来,带着樱桃小灵子步行回去,本是算计好了时辰,半路等双亲入园子。果然魏清泰夫妻俩早就在外头领了牌子等候,这会儿进来,两处正好在路上相遇。 上一回相见,是在端阳节,皇帝破例请他们来,隔了半年再见,红颜自己说了算就好。晋升嫔位后,出门见人的衣衫首饰也更华丽一些,老夫妻俩远远看到满身贵气的女儿站在雪地里,都看呆了,魏夫人更是问丈夫:那是我们的红颜吗? 家人相见,在外头不能不端正礼数,看到父母向自己行礼,红颜也不会觉得悲哀,这是她与皇后最大的不同。在她看来不必计较这些小事,该在乎的是骨肉亲情的团聚。 行过礼,红颜便主动挽上母亲说:额娘快随我去瞧瞧,小公主可爱极了。 一行人转去平湖秋月,半道上遇见巡查的侍卫,今日往来园子里请安贺喜的人多,自然就加强了守卫,红颜下意识地在侍卫中寻找傅恒,但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才想起傅恒如今官职不低,若非如皇帝东巡时那般要紧时刻,他不会再和侍卫们在园中巡查。 魏清泰夫妇跟在红颜身后,一路遇见侍卫和别处的太监宫女,无不对红颜毕恭毕敬,魏夫人不大知道宫里的事,而魏清泰很明白,他的女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然而还有一件事,魏夫人此刻还什么都不知道,魏清泰却从从前的同僚口中得知,便是凝春堂的火灾,魏夫人以为女儿真的是救了太后,他心里清楚,红颜是受到了折磨。 回到平湖秋月,趁妻子与乳母给小公主换尿布的时候,魏清泰将女儿请到一旁,满面忧心地问红颜:凝春堂那里的事,娘娘心里可好受些了? 红颜一怔,忙问:阿玛知道了?那额娘她 魏清泰连忙摆手道:她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听人说的,原本只知道,说你救了太后。 红颜松口气,回眸见额娘那么高兴地和乳母照顾着小公主,她含笑道:过去的事,女儿不想再提起,额娘不知道才是好事。 那您的身子? 红颜微笑:随遇而安吧,老天爷自会有安排。有无子嗣,境遇大不相同,娘娘往后要更加小心。魏清泰唯一能为女儿做的,就是这几句提点的话,他如今无官无职,尽量撇清所有的麻烦,求的并不是女儿在宫里飞黄腾达,而只要她平安。 阿玛,这么多事我一次次闯过来,真再有什么,我大概也不会害怕了。红颜眼中似有几分超脱,可这份超脱却是用痛苦和羞辱换来的。不是她看破了红尘,而是看轻了人世,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她真正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宫女,前路能走多远难以预估,可眼前的一切,她要活得对得起自己。 娘娘,快来瞧瞧,小公主笑了。魏夫人怀抱着孩子,招呼着红颜。 红颜匆匆与父亲说:阿玛且放心,都走到这一步了,女儿会对得起自己吃过的所有苦,哪怕有一日皇上另有新欢,我还有阿玛额娘还有亲人,我会为了你们和自己,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魏清泰忙道:娘娘只管放心,我们在外头也一切安好。 红颜欣慰不已,便来与额娘一道看小公主。公主的小名叫佛儿,自然就是说她的手,红颜希望她的残缺能成为她将来的骄红颜欣慰不已,便来与额娘一道看小公主。公主的小名叫佛儿,自然就是说她的手,红颜希望她的残缺能成为她将来的骄傲,从现在起就不能让任何人取笑她的先天不足,红颜自己可以忍受任何事,但从此以后,她是这个孩子的依靠,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不仅是她,更是皇帝的心愿,要所有人都明白,小公主不是残缺,而是带着神佛庇佑来到人世,她会给大清给皇室带来福气。魏清泰夫妇离去后,红颜便依照约定请愉妃母子前来,五阿哥眨眼也长到五岁,如今能说许多许多的话,能背下通篇《千字文》和《三字经》,生得虎头虎脑,前几日跟着哥哥们去了趟校场,回来后有模有样地比划着拳脚,到了平湖秋月就要给令嫔娘娘显摆,红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满地滚来滚去,还煞有其事地念念有词,愉妃在边上摇头说:他没一刻闲下来的时候,你瞧瞧我,是不是老了很多?每天都腰酸背疼,他也不放过我。话虽如此,愉妃眼中满是骄傲和幸福,红颜知道五阿哥是她的全部,连皇帝都说,将来佛儿长大了,要红颜常常和愉妃往来,学学愉妃教养皇子的本事。此时乳母喂好了奶,抱着小公主来,永琪立刻冲上来说要抱抱,愉妃自然不答应,自己抱着让他看了看,连永琪都知道,指着妹妹的手说:额娘,妹妹的手指头怎么连在一起的?小孩子不懂事,说得太复杂他也听不懂,红颜笑道:妹妹的手和旁人不一样,将来若是有人欺负她,哥哥会不会护着她? 永琪立刻跑去翻了个跟头,本想显摆一下自己多厉害,将来一定能保护妹妹,结果没翻好一脑袋撞在地上,到底还是小孩子,吃了痛瘪着嘴就要哭,偏偏他的额娘看得哈哈大笑,红颜被愉妃一感染,也跟着笑起来,跑来将永琪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哄他不要哭。 五阿哥最喜欢漂亮的令嫔娘娘,在红颜怀里很快就平静下来,而红颜则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到这会儿一直在笑,是由心而发地感到快活,笑的时候,什么烦恼和曾经的痛苦都不见了。 此刻愉妃抱着佛儿,她抱着永琪,果然娇小的生命,能给这后宫枯燥压抑的生活带来最多的欢乐。而愉妃便是如此享受着,她不求五阿哥多聪明多能干,只想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结果那些被额娘摁着脑袋拼命读书的哥哥们,反而变得刻板小心,红颜不止一次在长春仙馆听到和敬对皇后说,三阿哥、四阿哥又被皇帝骂了。 等永琪被樱桃领去洗手吃点心,愉妃抱着公主对红颜说:开了春,永琪就该上书房了,他去了书房我能清闲许多,你要帮皇后娘娘分担六宫的事,那里我帮不上忙,想必娘娘也不愿我多事。你若不嫌弃,我时常来这里帮你看顾佛儿可好? 红颜感激道:前日还与皇上说,怕自己不能两处兼顾,而皇后娘娘临盆在即,那里更是不能离了人,虽说能把公主交付给乳母,可臣妾若不管,让臣妾养也就没意思了。 但愉妃看出红颜有几分犹豫,便道:你是怕太后嫌我和你走得近? 红颜点头:臣妾不想连累娘娘。 太后的脾气其实很好琢磨,你倒不必担心我,我伺候了她十几年,什么都明白。愉妃不以为意,但提醒红颜,反而她们都在说,纯贵妃出月子后,就该养足精神来和你纠缠了,毕竟是她亲生的,她怎么肯轻易放弃。 皇上如何安排,臣妾便如何做,臣妾并不想抢她的孩子。红颜道,可说实话,刚来那天还对乳母说,真要再送走,也不会难过舍不得,毕竟不是臣妾生的孩子。但这才养了几天,已经不能放手了,佛儿还什么都不懂,但偶尔不经意地抓着臣妾的手指头,好像把她自己交付给了臣妾一般,臣妾心里就有要照顾着孩子一辈子的热血。 愉妃感慨道:孩子跟了你错不了,纯贵妃当着太后和皇帝的面摔了她,哪怕是无心之失,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若真心为了孩子好,安安心心放在你这里才是,谁都知道她是贵妃的女儿,难不成将来硬说是你生的。 怀里的小婴儿咕哝了一声,愉妃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对红颜笑道:永琪刚出生也这么点儿大,我想着几时能长大呢,一眨眼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有了孩子这日子快得都来不及回忆每天发生了什么,都说日子好过才过得快,我信。 女人们说起育儿经来,总有说不完的话,红颜才抚养了公主几天,已经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这几天皇帝因年末封印前许多事堆在一起,正好也无暇时常来看她,但每每来见母女俩,都能看见红颜温暖的笑容。 弘历曾在红颜被灌药后对她说,会继续耐心等她有一天重新露出笑容,虽然把佛儿抱给红颜抚养是临时起意的事,可换来这样好的结果,皇帝心满意足。 腊月里皇帝封印后,因皇后待产,大部分时间都在长春仙馆,偶尔才会来平湖秋月小住,但红颜因料理着六宫事务,反而时常在长春仙馆出现,有时候三人共处一室,刚开始还有些拘谨,时日一长,彼此都不再介意,倒是比从前自在些。 皇后还有几个月就要分娩,如今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刚被诊断有身孕那会儿,即便有害喜的症状,也没有太多的实感,如今小家伙已经能在腹中动弹,才真正意识到小生命在她腹中孕育成长。 六宫的事一概交付给红颜来打理,太后倒也体谅,并没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难红颜,或是为难皇后,下懿旨说皇后、嘉妃都有身孕,今年除夕元旦一切从简,免去许多繁琐的事,少些毫无意义的往来,皇后不仅轻松,连红颜也跟着少些麻烦。 自然太后是看在即将出生的皇孙份上,红颜不至于沾沾自喜地以为太后会为她着想,如今她每日应付了长春仙馆里的事,最开心的就是回去陪伴小公主。 转眼腊月匆匆而过,这是红颜头一回在圆明园过春节,且一切都由她来操办,好在一切顺利,该有的体面该有省的麻烦没有可挑剔的地方,连弘历都好奇,她在瀛台究竟学了多少本事。 元宵节前,富察府传来喜讯,如茵比起初产更顺利地生下了大胖儿子,傅恒虽然比同龄人成家晚些,但如今有两个儿子在膝下,果然是传承了富察家的子嗣兴旺。 而小公主也出了月子,可以抱着出门走动,皇后时常会让红颜将佛儿抱来长春仙馆,仿佛是相信这个小闺女能带来福气,希望自己腹中的孩子能像小姐姐一样有顽强的生命力。 这日红颜亲自抱着佛儿到长春仙馆,遇上富察府的人来报喜,虽然早就有消息传来,但他们依旧要亲自来告诉皇后这个喜讯。大夫人和二夫人还在殿中与皇后说话,傅恒交代了事情便告退,恰见红颜抱着公主从门前进来,两人相遇,再见红颜神采飞扬,傅恒心中很是感慨。 红颜大方地说:恭喜大人,可惜我不能去探望如茵,只能盼她出了月子,抱着孩子来园子里相见。 凝春堂之后,为了避嫌,傅恒没有再见过红颜,毕竟那把火是他放的,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不能不在乎红颜。而也他明白,红颜未必清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傅恒来说,红颜是否知道自己对她的付出,并不重要。 付出,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事,但这一厢情愿,他要做一辈子。 傅恒让在一旁,红颜抱着公主先走过,他微微傅恒让在一旁,红颜抱着公主先走过,他微微垂首,看着人影从眼前晃过,忽然听见红颜说:那晚的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