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纺车

　　祖母的纺车
　　（编辑柯尔作者邓群荣）
　　嗡嗡嗡嗡嗡嗡。不论寒来暑往，春夏秋冬。祖母总是盘着她那又瘦又细的双腿。坐在那架古老的纺车前，摇啊摇。纺车发出的嗡嗡声低沉而悲哀，如泣如诉，倾泄着她内心的苦愁，诉说着她苦难的人生。
　　听村里老年人说，奶奶年轻时，是我们村里最俊俏的媳妇。也是旧时代出了名的贞节烈妇。她寡居一生，历尽沧桑，她的人生悲惨而传奇。
　　那是民国五年（1917年）的九月二十八，这时奶奶十九岁，但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儿子（我的父亲）刚满两岁，女儿还未满月，这天土匪进村，燒杀掠抢，村民们早就进了村东南的寨子，那个年代，差不多的村庄为防匪患，都有地势险要的古城堡。寨子易守难攻。土匪几次进攻失败，丧心病狂的土匪在村内放火烧房，我的爷爷因外出未进寨子，被土匪烧死在麦子囤里。经过一天一夜的抵抗，寨子终于被攻破了，土匪惨忍的坎了五位青年的头挂在石桩上示众。在我村这个当时只有六十多口人的小村，六个不幸的家庭，老者丧子，少妇丧夫，幼儿丧父。
　　图谋不轨的土匪头听说奶奶长的俊俏，非要看个究竟，奶奶得知爷爷遇害，哭的死去话来，脸肿的失去了原型。老祖母忙从锅炉底挖了一抓锅底灰抹在了奶奶的脸上。才算躲过了一劫。奶奶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大人无奶水也被活活的饿死了。
　　当时，村子里浓烟滚滚，寨子内杀声阵阵，哭声一片，这个九月惨案，震惊合阳县乃至渭北。这个事件已载入了我们的合阳县志。
　　邓家寨村的村民们，草草埋葬了自己的亲人，在族长倡导下，全村人聚在一起，哀思惨死的亲人。六位年轻的少妇共同表示，愿牺牲自己的青春年华，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替父报仇。当时有这样一段民谣：
　　想起九月二十八
　　寨头的人头滚西瓜
　　撇下父母丢下娃
　　撇下的媳妇不改嫁。
　　爷爷遇害以后，奶奶带着两岁多的儿子，随公婆及两个小叔子两个妯娌一起过曰子。父亲十五岁娶妻。人都说奶奶总算熬出头了。
　　精明的三爷爷，带领全家人辛勤耘，买置田地，我们家在当也算富足之家。三爷看到家大业大，孩子们都长大成人，提出按老弟兄三个把土地家产按三分开分。我们分得四十亩地，牲口农具一应俱全。我们一家四口，奶奶，父母和我。
　　1946年解放战争打响，父亲整日忙于支援前线。母亲还是妇救会的负责人，带领妇女们做军鞋。
　　1949年灾难再次降临，三十出头的父亲突发恶疾，当年秋天撇下奶奶、妈妈和我撒手人寰。那天我清楚记得，可怜的奶奶抱着父亲的遗体，紧紧的搅在怀里，哭的死去活来。埋葬了父亲，那年我七岁，我们这个家哭天嚎地、哀声不断。我常对人说我是在声哭中长大的。我从小就跟着奶奶睡觉。每当夜黑人静的时候，奶奶便摇着那架古老的纺车边摇边哭。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着她积压在心中悲伤。她经常晚上上炕前总是把她做饭用的裙围拿到炕上，用它来擦抹眼泪，幼稚的我有一回把围裙藏了起来，心想没了围裙她就没法哭了，但还未能抯挡住奶奶的哭声。隨着纺车的有节奏的嗡嗡声奶奶返复重哭诉着：我短命的儿呀！我舍不得的娃呀，我心疼烂了的娃呀，你把你妈丢给谁了呀，妈不得见的儿呀，妈想你呀你啊有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奶奶哭着说，儿啊！你叫妈来呀！妈给我娃作伴去呀！妈在人世间活的够够够够的了。听到这里我蒙着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边哭边对奶奶说，你不敢去寻我大，你走了谁管我哩（因为我是抱养的孩子，母亲没有生育，父亲去世后，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克父，此后母亲便不太待见我，但奶奶绝不信这个，她特别疼我，后来又抱养了弟弟，他是表姑家的孩子，一直寄养在表姑家）。听到我的哭喊，奶奶停住了纺车，把我搅在她的怀里，边拍边说我娃甭怕，奶奶不死，等我娃长大了，出嫁了婆再死。就这样年复一年，到了我长到十七八的时，有一晚，我突然问奶奶，爷爷遇害你才十九岁，你就没想过离开这个家吗？奶奶很动情地说，我守我我娃哩，我娃没了父亲，我不能让我娃再没奶奶呀？在当年那个大家庭十七八口人，粗活重活奶奶都争着干。奶奶成天还提心吊胆，因为咱村有一家，丈夫死了，小叔子为了灭门霸产，把寡嫂卖了，又害死了不到一岁的姪儿。奶奶为了讨好家长的欢心不辞辛劳，怕三爷坏了良心把我也卖了，三爷常对人说，我大嫂干活能顶大半个长工。听到这里我伤心的哭了，奶奶呀，你的命为啥这样苦！十九岁丧夫，中年丧子，劳累一生。泪水伴你过一生。
　　奶奶才活了六十三岁，每当我想起奶奶我就想起那架古老的纺车。是那架纺车和哭声伴随了她苦难的一生。也伴随我在哭声中长大。
　　今如我也八十岁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用写祖母的纺车这篇文章，来寄托孙女对您的哀思，也可算是一篇迟到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