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强暴是社会性谋杀

　　我看的是台版，好久没有看竖版繁体字了。读这本小说的过程是压抑的、心痛的，这些文字太沉重了，作者林奕含把伤口剖开给你看，血淋淋、毫无保留，让你不忍直视。不仅如此，这还是用生命写就的文字。
　　林奕含，1991年出生于台南，父亲是台南皮肤科名医，家境殷实。她在升大学测试获得满分，被称为＂漂亮满级分宝贝＂。她的美貌、出身和优异成绩引起了媒体关注。
　　林奕含与台南女中的校长合照。
　　2016年4月，她嫁给＂科技新贵＂B先生，定居台北。幸福的婚姻并没有拯救她，她依旧走不出被禽兽老师强暴的阴影，她是重度抑郁症患者。
　　她在高二发病，每周去做深度心理治疗、拿药吃。她有幻觉、会自残，几乎不能高中毕业。后来她考上政大中文系，大三再度发病，再度休学。病情严重影响她的学业，吃药让她迟钝、嗜睡，她还常常＂解离＂。
　　何谓＂解离＂？这状况叫精神分裂，也叫思觉失调，她形容是灵肉对立：＂因为我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才能活下去。＂
　　2017年2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五度再版，引起广泛关注与热烈讨论。她成为冉冉上升、势头正足的文坛新星，没想到迅速陨落。4月27日傍晚，林奕含上吊自杀，生命停留在26岁。
　　她告别了这个世界，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她写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引发很多讨论，关于诱奸少女、性教育、师生关系、家暴等话题热度不减，引起大家的警醒和思考。
　　林奕含（1991-2017）
　　＂这个故事它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
　　林奕含曾接受采访，讲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创作理念与心路历程，＂这个故事它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
　　要说这个故事，先从＂大楼＂说起。居住在大楼里的都是有钱、有权、有面子的人。
　　钱先生住在顶楼，买下了下面一层给儿子钱一维和媳妇许伊纹。
　　张太太住在十楼，是她做媒人把＂家暴男＂钱一维介绍给同样出身名门的许伊纹。
　　房思琪和刘怡婷住在七楼，她们是邻居，也是＂灵魂上的双胞胎＂。房思琪长得好看，刘怡婷则是＂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
　　李国华一家住六楼。他搬进来时拜访每一户人家，他教国文，是补习班的明星老师。那年，房思琪和刘怡婷小学刚毕业。
　　台南地检署调查4个月侦结，认定陈星罪嫌不足，因此不起诉。
　　李国华注意到房思琪、刘怡婷、许伊纹都有整面书架，她们都喜欢文学。
　　李国华拿参考书给房思琪和刘怡婷，提议她们每周交一篇作文给他，隔周改好再一起讨论。为了让＂作文日＂更有效率，他提议思琪和怡婷错开时间来他家听讲解。
　　在房思琪和刘怡婷眼中，李老师的容貌在邻居中排名第一，＂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他博学多才，谈古论今信手拈来，是她们的共同暗恋对象。李国华比她们大37岁，是有妇之夫，还有个女儿晞晞。
　　年幼、单纯、漂亮的房思琪根本没想到，她已经成为李国华的猎物了。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思琪初一那年的教师节，在作文日，李国华伸出了魔手。他叫思琪去拿书，用身体、双手和书墙包围了她。
　　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
　　他掏出来，插进去，这是李国华第一次侵犯房思琪。
　　隔周的作文日，房思琪还是下楼。李国华强暴了她，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
　　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
　　李国华的＂作文日＂贯穿房思琪和刘怡婷的整个初中阶段。
　　对于怡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烂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
　　房思琪和刘怡婷去台北读高中，一起住在刘怡婷在台北的房子里。李国华总是去接房思琪，带她去台北的小公寓。刘怡婷痛恨房思琪夺走了她崇拜的老师，鄙视她做第三者。
　　高中头一年，房思琪经常不回家，回家也总是哭。刘怡婷问李老师会不会离婚，房思琪说不会，还说她很痛苦。房思琪害怕睡觉发噩梦，总是半夜煮咖啡不肯睡。
　　一天，刘怡婷接到阳明山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她去接房思琪。房思琪疯了，被送去台中的疗养院。
　　林奕含父母在林奕含去世后发的第一份声明。
　　学期结束后，刘怡婷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收拾她的东西，读了她的日记，揭开了房思琪发疯的真相。
　　怡婷和伊纹去找律师，律师说：没办法的，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们只会被反咬妨害名誉，而且是他会胜诉。
　　怡婷去质问李国华，李国华说：＂疯就已经疯了，你找我算帐她也不会回来。＂
　　小说的结局，李国华继续当他的明星老师，继续诱奸女学生。大楼里的人聚餐，大家谈笑风生，李国华依旧是博学多才、令人敬重的老师。而房思琪疯掉一事，归咎于她读了太多书。
　　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姐姐，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房思琪的悲剧该从何说起？
　　先说施暴者：李国华，他是衣冠禽兽，是没有触犯法律的＂罪犯＂。
　　李国华在三十多岁、结婚十年的时候，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
　　＂饼干＂是他第一个下手的女孩。随后，饼干有两个礼拜没来上课，然后又来找他了。原来，她把被李老师强暴的事情告诉男朋友，男朋友愤然提出分手，说她＂脏死了！＂
　　从那时开始，李国华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小公寓。一年后，他从补习班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更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网友挖出台湾教师陈兴/陈星/陈国星，现改名陈艺，到大陆福州一飞外语教国文课，该校发声明。
　　饼干之后是谁呢？郭晓奇。
　　郭晓奇在高三补习时被李国华一眼看中，他诱奸了她，还把台北公寓的钥匙给了她。
　　三年后，郭晓奇大二的时候，李国华有了房思琪，他找个借口赶走了郭晓奇。
　　数学老师大声说：「谁不会老呢？」李老师说：「我们会老，她们可不会。」后来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这些老师们的心里。
　　李国华是惯犯，他笃定房思琪不会反抗，也不会外扬。
　　李国华躺在床上，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地想，她连哭都没有哭出声，被人奸了还不出声，贱人。小小的小小的贱人。
　　《韩公主》电影剧照。
　　李国华和补习班的几个老师＂志同道合＂，都是诱奸学生的老手。
　　英语老师来者不拒，他笑话李国华＂喜欢谈恋爱的游戏＂：＂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李国华怎么会累呢？甚至他觉得＂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
　　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
　　李国华有恃无恐，他不是没有出过事的。
　　郭晓华把事情告诉父母，后来李国华和李师母约了郭家吃饭。在饭桌上，李国华表态：＂我爱晓华，可是我也爱师母。＂
　　回家后，师母质问李国华，他说只有一次，是郭晓华主动诱惑他的。他还说，郭晓华两年来一直威胁他，要他买名牌，他只能一直去补这个洞。说到最后，他痛哭流涕，师母原谅了他，还说不要告诉晞晞。
　　郭晓奇为此自杀，出院后把李国华送的书全烧了。她在网上发文，指名道姓李国华。论坛很快有了回覆。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各种质疑、谩骂，她每看一个回应，就像被杀了一刀。
　　李国华得知此事很生气，二十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样对他。
　　这些蠢女孩，被奸了还敢说出来的贱人。
　　《V字仇杀队》电影剧照。
　　＂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再来说受害者：房思琪，她是个高敏感、高自尊的女孩。
　　怡婷在房思琪的日记里看到一段话，正文是蓝字，注解是红字。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
　　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
　　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
　　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
　　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她从小看了太多书，太有教养，太懂得羞耻、伦理，她没办法向外求助、说出这件＂脏事＂。
　　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
　　《使女的故事》美剧剧照。
　　房思琪缺乏家庭性教育。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房思琪和刘怡婷考上台北的资优班，李国华说在台北会照顾她们的。于是，房妈妈和刘妈妈决定让她们住在刘家的房子，走路去学校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房思琪不能和家人说，也不能和好朋友说。
　　高中入学时，房思琪告诉刘怡婷，她和李老师在一起了。刘怡婷反应激烈，她骂了房思琪。
　　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
　　《不能说的夏天》电影剧照。
　　房思琪身边还有个坏榜样：许伊纹。
　　许伊纹和房思琪长得像，同样美丽，同样软弱。钱一维每次酒醉后都会打伊纹，伊纹从不声张，夏天也要穿着高领衣服遮掩伤痕。
　　伊纹察觉到思琪的不对劲，问过她：＂你要讲吗？＂思琪说：＂我没有办法讲。＂
　　思琪知道伊纹被钱一维家暴，但伊纹什么都没说。思琪和伊纹一样，都懂得＂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 。
　　思琪和怡婷要去台北念高中了，伊纹送她们礼物。伊纹再次问思琪：＂你要说吗？＂
　　思琪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这句话已经是房思琪的极限了。
　　怎么说？对谁说？房思琪不懂得求助，发出的信号小心翼翼、隐隐约约，都被家人、朋友忽略了。
　　《不能说的游戏》电影剧照。＂她不能不喜欢老师＂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房思琪每晚都发噩梦。她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用现在的话，李国华一直在PUA房思琪。
　　李国华第一次性侵房思琪，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叫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苦，痛得很具体，我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
　　李国华说＂我在爱情里有洁癖＂，只爱房思琪一个。
　　我说收过那么多情书也是真的，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你懂吗？你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你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
　　李国华说即使＂千夫所指＂也爱房思琪，何况这是她的错。
　　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你，从来没想到我这么老了竟然才找到了知音，比爱女儿还爱你，想到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V字仇杀队》电影剧照。
　　房思琪如何自欺，也深知这不是爱情。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也会为场景的单调愁破头。小公寓或是小旅馆……又不是色情片，从头到尾就一个男人在女孩身上进进出出，也根本无所谓情节。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
　　房思琪从此＂爱失禁＂，她拒绝过很多求爱者。
　　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
　　房思琪发疯的前兆是常常会忘掉事情。她和李国华说好像生病了，李国华怀疑她得了PTSD。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
　　房思琪曾问过李国华怎么舍得，＂我那时那么小。＂
　　他躺在那里，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开口了：「那时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
　　钱一维又一次酒后打伊纹，导致伊纹流产。伊纹搬了出去，打电话告诉思琪。思琪非常震惊，她哭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房思琪渐渐习惯＂灵肉分离＂，当李国华又一次侵犯她，她的灵魂又一次离开身体。只是这次她回不来了，她疯了。
　　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林奕含童年照。
　　帮凶
　　在小说里，不可忽略是＂帮凶＂。
　　张太太的女儿张婉如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嫁出去，张太太急死了。
　　从前一维迟迟没结婚，老钱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声对张先生说，不如就你家张小姐吧。张太太一面双手举杯说哪里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对张先生说：「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穷死也不让婉如嫁过去。」
　　没多久，张婉如在新加坡出差交上男朋友，是个华侨，很快结婚了。
　　婉如结婚搬去新加坡以后，张太太逢人就讲为晚辈担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很快地把伊纹介绍给一维。
　　许伊纹被钱一维家暴，张太太是知情者也是帮凶，更可恨是她还到处嚼舌头。
　　《信笺故事》电影剧照。
　　补习班班主任蔡良，帮补习班里的男老师们打点女学生：哄骗她们，开车送她们去＂目的地＂。
　　没有人比蔡良更了解这些上了讲台才发现自己权力之大，且战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师们，要荡乱起来是多荡乱，仿佛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旷的夜晚都填满。
　　蔡良认为自己是个＂尽责＂的班主任。
　　老师们总要有动力上课，不是她牺牲那几个女学生，她是造福其他、广大的学生。这是蔡良思辨之后的道德抉择，这是蔡良的正义。
　　＂社会性谋杀＂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个书名多讽刺啊，这不是房思琪的初恋，也不是乐园。
　　强暴有很多定义方式，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女性主义的、法律上的，美国人类学家 Winkler说：＂强暴是社会性谋杀＂。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社会性＂的，或者说，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独立完成的，而是由整个社会协助施暴者完成。
　　性教育的缺失、明星讲师的光环、社会监管的乏力、＂传统道德＂的枷锁、性禁忌与性耻辱……最终把美丽的房思琪变成一个只懂得剥香蕉的疯子。
　　小说的很多文字犹如溺水般窒息，你看着一个女孩被强暴后支离破碎的人生：每当她想求助，话到嘴边就吞下去了；每当她想找个出口，她又堕入黑洞。
　　她一方面强迫自己爱上老师、把罪恶包装成爱情；一方面谴责自己、害怕给别人增加负担。她明明是受害者，却一次次说＂对不起＂。
　　她并非无知或愚蠢，良好的出身与修养竟成为沉重枷锁，敏感聪颖的性格竟成为倒向自己的刺，如此荒谬又如此常见。
　　从小热爱文学的房思琪和刘怡婷，暗恋李国华的理由是＂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伊纹后来醒悟：＂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
　　房思琪需要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你没错。可惜，她疯了，她看不到伊纹写给怡婷的信。
　　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我想，房思琪最崩溃的地方，与林奕含最困惑的地方也许是一样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个能谈诗说词的人，怎么心怀恶念、行丑恶之事？
　　文字如此优美动人，治愈人心，怎么它成了罪恶的帮凶？李国华情话绵绵，出口成章，房思琪深感自己被文字欺骗与背叛了。
　　林奕含在采访中叩问：＂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所以这整个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我想要问的是这个。（林奕含的采访摘录）
　　林奕含说过，张爱玲是她的信仰，她的小说显然在模仿张爱玲。但张爱玲的小说从来看透世情凉薄，从张爱玲的小说也能认识到人性的自私与丑陋，她为何被困住了？
　　小说扉页写着＂改编自真人真事＂，但文学作品毕竟不是纪实报道，林奕含不等于房思琪。毕竟，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矛盾、更复杂、更幽深。
　　最后，以林奕含和精神科医生的对话结束吧，这也是这部小说的意义。「我怕消费任何一个房思琪。我不愿伤害她们。不愿猎奇。不愿煽情。我每天写八个小时，写的过程中痛苦不堪，泪流满面。写完以后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写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写。女孩子被伤害了。女孩子在读者读到这段对话的当下也正在被伤害。而恶人还高高挂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会写字。」
　　「你知道吗？你的文章里有一种密码。只有处在这样的处境的女孩才能解读出那密码。就算只有一个人，千百个人中有一个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