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往事一个上门女婿的自白

　　口述：朱武林（安徽淮南人）
　　撰文：胖爷
　　三十岁那年，我离开家乡，来到广州，开始了工厂生活。此前，我在老家搞种养，几年之间起起伏伏，没有什么起色。我是上门女婿，事业没做成，自然没地位，妻子对此更是各种挑剔，直叹自己瞎了眼，找了我这么一个窝囊废。
　　我心中郁闷不堪，有苦难言，无法对人诉衷肠。恰在其时，在广州打工的同乡，回家省亲。他返粤之际，我携了行李，与他一起南下，准备看看外面的世界。俗话讲，树挪死，人挪活。也许，我换个地方，就赢得了一方天地。
　　不敢说我一定会衣锦还乡，至少，等到我离开，妻子就会体会到，男人不在家里的难处，自然会醒悟到我的好。
　　说起来，走到这个地步，多少与我自己有关。结婚之后，我实在太卑微了，总觉得她下嫁了（或者说我高攀她了），不免各种示好，百依百顺。她的话，就相当于圣旨，我一概无条件服从。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即使是妻子，也是如此，我不能让她一直骑在我头上。因此，我的南下，是带着这样的使命任务而来的。与大部分打工者，目的到底有些不同。
　　同乡高中毕业后即在广州打工，在厂里积累了一些人脉，有他相助，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他所在的手袋厂。手袋厂在白云石井，工厂不大，三四百来人。厂里工友大多来自湖南和四川江西，安徽人很少。
　　同乡在写字楼上班，我没有技术，被安排从基层干起，当物料员。物料员其实是好听的说活，相当于勤杂工，干的全是跑腿点数的活儿。不过，这工作也有好处，可以自由走动。因此，认识的人也多。
　　因为同乡的关系，车间主管、组长都很照顾我。进厂大约一个月后，我认识了凡哥。凡哥也是淮南人，算起来，我们两家的距离，在百里之内。那个年代，出门在外，对同乡特别亲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是当年的真实写照。
　　熟了之后，凡哥经常喊我在外面喝酒。因为同学在写字楼，有自己固定的社交圈，我是一个普工，有自知之明。同样身为普工的凡哥，与我关系愈发密切。
　　期间，我与妻子通过几次电话。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妻子并未对我待之以温柔。反而，愈发胡理取闹。几次三番，我心里烦恼，但个中情况，又不方便对同乡透露。
　　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找凡哥喝酒。倾吐旧事，不免越喝越多。借着酒意，我把婚姻的不幸，全部归之于妻子，归之于我作了上门女婿。讲到最后，我不免痛哭失声。
　　凡哥是个好兄弟，他安慰我的方式很简单，陪我不停地喝酒。喝完一杯，便讲一句：兄弟，哥哥的婚姻何尝不是这样？我喝得酩酊大醉，凡哥酒量好，原本我请客，却成了他买单，并且挽扶着我回厂。
　　有了这次醉酒，我与凡哥成了铁哥们。
　　有个晚上，凡哥找到我，说来了个老乡，喊我一起吃宵夜。来到厂外，却见到两个女子。她们都说普通话，听口音不像淮南人。我们找了一家大排档，坐定之后，凡哥主动给坐在旁边的女人涮洗茶杯，还让我主动一点，帮帮旁边的老乡。
　　那天晚上，我基本上没怎么讲话，听他们谈话的神情，彼此之间的动作，俩人不是夫妻，却比夫妻更温情甜蜜。
　　与我同样保持沉默的，还有另一个女人。那女子年龄与我相差不多，长相周正，但算不上多么漂亮。在老家时，我受够了妻子的脾气。因此，觉得身边的女子，特别娴静优雅。倒水时，不免趁机多看了她几眼。谁知，刚好与她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那个瞬间，我俩的表情都有点害羞。
　　吃完宵夜，我们一起去散了会步。我和凡哥，目送两位女士返程。之后，我则与凡哥返回手袋厂。回厂途中，凡哥告诉我，她俩是同事，在田东一家电子厂上班。我问凡哥他和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凡哥没回我话，反而问我，觉得另一个女人怎么样？
　　我不知何意，只得答道，还好。等到了我的回答，凡哥这才讲出原由。她俩是凡哥以前的同事，认识已有三年了。沉默了片刻，他讲出了心中的一个秘密。
　　他所谓的认识三年，其实是双方在一起三年了。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进厂半个月，我就从舍友嘴里听到过临时夫妻这个词。后来，在厂里待久了，相关的故事，也听了不少，自然明白其为何意。
　　凡哥有一个这样的妻子，我不会奇怪，也不想轻易以道德的名义，去非议他。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给我介绍女朋友。即那个吃饭时，和我一样保持沉默的女人。
　　我断然拒绝了。虽然我对妻子不满意，但并不代表，我要找另一个女人替代她。更何况，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面对我的回答，凡哥一点不意外，似乎他早就料到会如此。
　　不过，这次事件最没有影响我俩的关系。不知不觉，到了发薪日，领了薪水，工人们极高兴，通常都会吃喝玩乐。宿舍里，有几个赌客，则聚在一起，玩起了通宵，不决战胜负，决不罢休。有些工友，才领了工资，一夜之间，一个月的辛苦所得，转眼成了别人的财产。
　　我和凡哥都没这个爱好，但庆祝却是必须的。只是，我没想到，我们刚出走厂门，又见到上次那两个女子。后来，我才知道，凡哥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当着两个女人，拒绝她们，显然不是我的作派。找了位置，坐下来。也许，有了第一次相见，再见面时，话语便多了起来。加之，发工资了，高兴，喝了些酒。
　　凡哥和他妻子，谈兴正欢。另一个女子也主动与我问话，一聊之下，才知道，此前她也在家搞过种养。相似的经历，迅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在老家时，妻子对种养不闻不问，一切都由我操持。而女子的情况，恰恰相反，她在家经营种养，老公是个甩手掌柜，所有事件全由她一人负责。
　　我们越谈越兴奋，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碰着酒杯，脸上的颜色愈发生动起来。我们彼此交换了信息，事实上，不用交换，在此之前，凡哥早将她的信息告知于我，只是我并未理会。此刻，似乎两条电流重新串连到了一起，我才把她的名字与人结合起来。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雨落。
　　席散之后，又像上次一样，去公园漫步。不知不觉，凡哥与他妻子落在了后面，而我与雨落走在前面，谈着话，我不时往后面瞧凡哥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我再回头时，身后已没了身影。
　　因为累了的缘故，雨落指着身边的草地说，我们休息会儿吧。我说好。
　　我俩席地而坐。雨落指着远处的楼房说，你看，多么漂亮的城市啊。我问，你会在广州一直生活下去吗？雨落说，如果有可能，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我知道我的问话，刺到了她的痛处，一时尴尬，不再言语。
　　雨落仰躺在草地上，感叹着从这个角度看天空，夜晚真美。在她的示意之下，我学着她的样子，并排躺在草地上。我们挨得很近，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如果她是我妻子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知道，妻子不可能变成她，而她也不可能是我妻子。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对妻子问心无愧。尽管她有各种毛病，但她是选的名义上的妻子。
　　似乎彼此之间，有着默契感，我们闭上眼睛，在草地上完成了三分钟上的休息。然后，起身，返程回去。
　　告别之际，雨落说，你是个好人，一定会幸福。我也以同样的话语，祝福了她。
　　我回到手袋厂时，凡哥还没有回来。事实上，那天晚上，他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匆匆赶回手袋厂，差一点迟到了。中午休息，凡哥找到我，悄悄问我，昨晚和雨落的事，成了没有。
　　我讲了实情。他摇了摇头，不停叹息。直到半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想极力促成我与雨落在一起。因为雨落与他妻子是同一个村的，雨落知道她和他的事，她多少不好意思。所以，她请凡哥帮雨落也介绍一个对象。那样，她见到雨落，就不会难为难，也不会担心，雨落会将她的秘密，讲给村里人听。
　　凡哥和她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以我后来对雨落的了解，她并非那种人。只是，凡哥大约觉得一切稳妥起见为佳。毕竟，有些情爱是无法见光的。尽管，他们彼此心善，并非恶人。
　　可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凡哥和她，各自家庭，大约都会觉得，心有愧疚吧。
　　年底时，出了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凡哥妻子的老公出了事。他在老家吃酒席，喝了些酒，回程时不顾劝阻，非要骑摩托回家。后座上，还带了个人。因为酒劲，兴奋，骑车的速度有点快，在一处转弯处，出了事故，车子摔倒了。他摔伤了一条腿，后座上的乘客，腰部受了轻伤。
　　凡哥女朋友得到消息，立马起程返乡。离粤之前，凡哥取了三千块，让她带上身上。那时，三千块，不是小数目，相当于凡哥两个月工钱了。辞行前，凡哥再三叮嘱，到了家里，有什么需要，只管找他，他一定尽其所能。
　　她回到家乡，对丈夫悉心照顾，一个月后，男人终于康复，但到底落下了腿疾，干活时无法像以前利索了。女人心中有罪恶感，主动承担中家中重负。
　　只是，一个农村女人，在家里再怎么努力，也没多少收入。凡哥对此心知肚明，他又给女人寄过一次钱。女人收到后，给他打电话。凡哥问她怎么样，她答一切都好，说着说着，却流了一脸泪。凡哥感觉到了，心如刀割。
　　三个月后，凡哥决定去一趟女人家里。自然没敢去她村，两人约好在县城见面。女人开了宾馆，是她主动的，凡哥什么也没提。
　　进了房间，两人躺下来，什么也没说，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躺了足足半小时，两人什么也没做，大约凡哥觉得，此时此刻，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凡哥只是想看看她，看到她后，一切放心了，他就离开了。走之前，他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凡哥领到的三个月工资，一分没动，全在那里。
　　凡哥回到广州后，不久，辞职离开了手袋厂。至于他去了哪里，工友们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讲。
　　又过了半年，雨落来找我，她准备回家了。我请她吃饭，为她饯行。那顿饭，吃了很久，是我南下广州，吃过的很多饮宴中最久的一次。两个人，坐在饭店里，整整吃了两个小时。
　　离开之前，雨落说，谢谢你，武林哥，如果凡哥不是带你去见我，也许，我已经不是今天的我了。我开始没明白话里的意思，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脸上顿时有点微微的红。
　　送别雨落，转眼又过了半年，我的工作终于有了很大起色，从组长升任为主管。中秋那天，妻子终于被我说服，提了行李，与我会师广州。从此，我结束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单身生活。
　　再之后，我收到一封来信，雨落写来的，说她一切皆好，并再三对我表示感谢。我提笔回函，以这么一段话收尾：你感到了温暖，是因为你自身就是光，照亮了别人，给了别人温暖。而温暖，都是相互的。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时代的一部分。胖爷专注于讲述非虚构故事，致力于为普通人立传，写人生百态，写人间的凉薄与温情。目前，已有10万多粉丝，单篇文章阅读量突破320万。欢迎提供采访线索，我们一起记录滚滚奔涌的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