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月16日,萧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这是他来到江西永修的"五七"干校的第四年,每天的工作虽然繁杂,初来时并不适应,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萧克正准备休息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是中央打来的:"农林部党的核心小组决定恢复你的组织生活。" 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预示着他即将和待了四年的永修告别。 萧克难掩激动的心情,同时又感到淡淡不舍。回望他的一生,经历了北伐战争,又参加了南昌起义,去过井冈山根据地,又率领过对日作战,在动荡年代被批判,如今又官复原职。 半路夭折的文学梦 萧克出生于湖南省嘉禾县小街田村,这个位于湘南、名叫"嘉禾"的小县城,其实是一处穷乡僻壤。萧克原名萧武毅,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叫萧克昌,二哥叫萧克允。 萧家祖上虽是读书人,家里也有几处田地。但要论养活这一大家子人,还是显得有些吃力。幼时萧克的记忆里,总是充斥着父母和大哥为家里粮食发愁的面容。 萧家是书香世家,祖上都是读书人,父亲的兄弟里也不乏读过书的。其中,三伯父的学问最好,他家里总是摆着各式各样的书,还有自己写的诗文。 萧克每次去三伯父家里,都能大饱眼福。他时常听到三伯父在书桌前吟诗赋文,除了那些自古流传下来的名家大作以外,还有三伯父自己写的爱国诗歌。 三伯父对袁世凯复辟充满了仇恨,又气愤民国政府软弱无能,这些感情都被他记录在诗文里,一遍遍地念着。时间一久,萧克也能背下这些诗了,在萧家的子弟里,他是第一个被革命先烈们触动的孩子。 稍长一些年纪,萧克就被家里送到善高小读书。在这里,他认识了同宗同姓的萧亮。 此人出生于嘉禾县乐泉乡,离萧克老家并不算远。萧亮是在宗谱上叫"汤洽",属于"汤"字辈;萧克叫萧武毅,是"武"字辈,按照辈分来排,萧亮是要比萧克大的。 于是,萧克在学校里的时候,经常开玩笑对萧亮说:"我应该叫你叔叔的。" 这个"小叔叔",给萧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萧亮家里是做生意的,条件比萧克家好多了。平日里萧克一家要为之发愁的学费,在萧亮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有时候,萧亮会带萧克到自己家玩耍。 那是一幢三栋连体大房子,萧克的家没有这么大,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机会修成这样。富丽堂皇的楼房,让年纪小的萧克很是羡慕。 高小毕业后,萧克家贫,只能去本县的嘉禾甲等师范上学;不愁吃穿的萧亮则是到了大城市长沙,成为了湖南建国法政学校的学子。两人相距遥远,渐渐就失去了联系。 尽管在嘉禾甲等师范上学,并不需要花费很多钱。但在当时,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实在难以维持萧克正常读书。 嘉禾甲等师范的校长同情萧克,让他晚上给学校刻蜡板、印讲义,以此来挣得一些补助。在学校里,萧克是最穷的那个孩子,他身上穿的,永远都是那件破旧蓝布长衫,站在在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旁边,显得十分寒酸。 经济上比不过别人,萧克用《送东阳马生序》中"贫非罪"不断激励自己。同时,醉心于学习,他对文学的兴趣愈发浓厚,甚至已经规划好了毕业后的出路。 萧克本以为自己会平稳度过读书的年纪,但他的文学梦被当地的地主打破了。大哥萧克昌生性倔强,有一次冲撞了地主,言语上也不服气,招致当地官兵先后四次来家里洗劫财物。 这下子,本不富裕的萧家雪上加霜,萧克也因此断送了上学的路。到了第二年春天,大哥被地主陷害,含冤死在了狱中。 血海深仇占据着萧克的内心,他再也没有办法平静地读书了。1926年2月,萧克投笔从戎,辞别家人和故土,踏上了革命的道路。 次年,从军事学校毕业后,萧克被分配至七十一团三连,任辅导员一职。彼时正值北伐战争时期,萧克第一次在战争中崭露头角。 途径河南汝阳时,炮火声接连不断在耳边炸开,这个年轻人丝毫没有胆怯,协助连长一次又一次击退了敌人。 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发动革命政变,大肆屠杀革命党人,很多人因此退党以求保命。萧克反其道而行之,在这场腥风血雨中,他毅然决然找到连长郑鸣英,在他的介绍下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兄弟的死和背叛 "利于国者爱之,害与国者恶之",时局动荡,四处布满蒋介石的爪牙。 有人被抓捕了,忍受不了酷刑,就招供了其他革命党人;有人被抓受刑后,尽管身上遍布伤痕,气息微弱,也没有说出一句投降的话。 眼看着国民党的势力无限扩大,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渐渐被磨灭,共产党员们策划了一场名留青史的起义——南昌起义。 萧克思维敏捷,机智勇敢,他在北伐战争时期,曾做过叶挺的部下,后者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南昌起义的第一枪打响了,大家本以为时局可以就此有所突破,但残酷的事实带来的只是失败。萧克跟随部队,从南昌一路流亡到广州,来到广东揭阳汤坑和海陆丰地区。 在这里,他们再一次遇到了等待已久的敌人。双方殊死搏斗,萧克的队伍死伤惨重,最后仅有20人存活下来。萧克在逃亡过程中,和余下的战友们走散了。 那时,他身上带伤,没有足够的钱医治,只能行乞讨之事,勉强维持生存。萧克在街边乞讨的日子里,受过国民党兵痞子的欺辱和白眼,也受过寒苦百姓的接济与照顾。人情冷暖,使他对蒋介石国民党更为厌恶。 乞丐的身份是一重绝佳掩护,虽然每日都吃不饱,还要睡在冰冷街道上,但从和他人的接触中,萧克打探到了很多有用的消息。 日日行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萧克也不是池中物,总还是要回到部队一展抱负的。11月,萧克找了个机会,扒车回到了家乡。 二哥萧克允在萧克之前就加入了共产党,因为反动派发生政变,萧克允逃回了家乡。此时萧克随车也回到了家乡,他找到了二哥,想和他一起联系上共产党。 但时局动荡,没有人愿意在此时和"共产党"搭上关系,这场"寻亲"之路走得异常艰难。 萧克想到了萧亮,那个多年志同道合的"小叔叔",他当时去读了政法学校,也许他手里有些门道,能让自己回到共产党部队。 萧亮听说萧克是共产党员,大喜过望,原来俩人都分别加入了共产党。萧亮果然没有让萧克失望,他和临武县的地下党组织是有联系。 萧亮答应帮萧克联系党支部,但慎重起见,他先去了位于牛头汾的党支部一趟,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安排党支部负责人贺辉庭与萧克接头。 贺辉庭通过努力,恢复了萧克的共产党员身份,他郑重对萧克说:"武支部研究决定,恢复你的党籍和组织身份。" 萧克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激动得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只对贺书记说了一句:"我终于找到党组织了!" 1928年,萧克作为宜章县游击队长,参加了湘南起义。随后,他带领战士们来到井冈山根据地,编入了红军第4军,从连长一路做到了参谋长。上井冈山的路并不轻松,萧克在这一路上再次与二哥和萧亮失去了联系。 萧克不知道的是,自从湘南起义以后,国民党就派出了大量军队,来到萧克的家乡抓捕革命党人。 虽然萧克和二哥已经随着部队离开了家乡,但留在家乡的萧亮却是不敢抵抗国民党的枪子,叛变了革命。 萧亮背靠国民党这颗大树,和以前当共产党不同,这次他终于可以不用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地生活了。萧亮的叛变,让组织损失了很多党员,也让他自己的内心逐渐扭曲。 曾经是共产党的他,丝毫不考虑党组织培养他的那些情谊,在每次国民党反共行动中都表现得尤为积极,似乎和共产党有不共戴天之仇。 萧克来到井冈山后的几年,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二哥萧克允的消息。原来,萧克允因为表现突出,在1930年时被组织提拔为红十六军中级指挥员,次年又担任了湘鄂赣红军独立第2师参谋长,一年后又任政委一职。 萧克允在部队上的优异表现一直被领导们看在眼里,他善于指挥作战,曾多次接到指挥反围剿战斗的命令。 1933年的春天,湘鄂赣省委军区命令红3师到江西万载高村集结,准备参加中央苏区反围剿作战。萧克允是北路指挥部的参谋长,他的部队驻扎于通山大畈白泥县苏区政府。 这个地方在军事上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是红军和敌军多次展开战斗争夺的地区。当晚,敌军一致进攻白泥苏区,眼见形势危急,萧克允指挥部队进行突围。 红3师首先组织了一支突击小队,由萧克允带领着向碉堡进攻。不一会,我军占领了高地,获得了暂时的主动权。趁着胜利的热情,萧克允再次带头冲锋。 他怀抱炸药包,来到距离碉堡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时,被一个飞来的流弹炸断了双腿。此时流弹横飞,想要用血肉之躯攻下碉堡很困难。 但敌人们被红军战士前赴后继的勇敢震慑住了,竟是不敢贸然攻打白泥苏区,转而开始紧闭大门进行防守。这样一来,白泥苏区的反围剿作战也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尽管战士们冒死将萧克允于尸堆中救出,又把他抬回白泥谭家祠堂进行抢救。但萧克允毕竟是失去了双腿,下半身大量出血,整个人已经失去意识、奄奄一息。 当时的医疗手段有限,萧克允在战斗中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最后,他因流血过多,壮烈牺牲。 萧克允死后,村民们无论老人小孩,都出来为这位革命战士送行,大家把他埋葬在了许家立嘴这个地方。 萧克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年前见到二哥时,尽管他刚从虎口脱险,整个人风尘仆仆,但他那对革命的热情和期盼,是破旧的衣着无法掩盖的。 短短四年,萧克才刚得知二哥在革命事业上稍有建树,却不想下一个消息,就是两人阴阳永隔。 1934年初,萧克接到上级指令,率红17军来到通山冷水坪,帮助鄂东南苏区进行反围剿作战。那时,他已经知道二哥是被埋在这里了。 战斗之余,他也没有忘记去找二哥的坟墓。但一来作战紧张艰苦,二来他也不知道二哥坟墓具体的位置,为二哥祭拜的计划就被搁置了。 很难想象,萧克当时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接连指挥那段时间的战斗。大哥早亡,二哥死在了战场上。他有心祭拜,又找不到二哥的坟墓。 通山像是应和了这个名字,到处都是大山,每座山都是一模一样。萧克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可能二哥就埋在眼前的这座山,不,也可能是那一座,因为那座山更加翠绿。 看来看去,山都是一样的,对着他展示自己的青葱颜色,就像一个人对他张着无助的嘴。可能这就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上了战场的人,命是战场的,不是自己的。 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此时距二哥离世已经过了四年。萧克已经能够很好处理这种丧亲之痛。 萧家除了他,还有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小叔叔"萧亮,不知道萧亮现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 这一年,萧克任八路军第一二零师副师长,他接到上级指令,东渡黄河。在行军过程中,他曾多次向别人打听家乡的事和萧亮的下落,但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萧克在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后,终于荣归故里。此时,他已经是名扬四海的大将,是人人仰慕的英雄。 回到村子里,萧克再次向别人问起萧亮,却得知萧亮早已叛变革命。村里老人对他说,萧亮当了国民党没几年后,看着国民党逐渐失去了气数,就铤而走险,带领一伙武装劫匪四处作案。 他们带着武器,干的不是抵抗外敌,而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当时村里的百姓,既要担心残暴的日本兵烧杀抢掠,又要害怕萧亮一伙匪徒趁乱打劫,大家的日子过得极不容易。 新中国成立后,萧亮的手下逐渐弃他而去,他自己在当地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1950年,萧亮终于被解放军抓获。彼时,他仍旧不思悔改,还想着强拉队伍,东山再起。同年10月12日,萧亮被解放军处决了。 萧克听了这个消息,一股郁郁之气集结在心头,难以平息。他悲伤不已,一想到曾经一同参加革命的伙伴,同时又是同宗的亲人,两人之间亲上加亲的关系,最终还是随着萧亮的一意孤行被断送了。动荡年代的遭遇 1955年,萧克参加了授勋仪式,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上将军衔。虽然排名第一,但很多人都为他打抱不平,认为按照萧克的资历和功勋,只给予一个上将军衔是委屈他了。 这其中或许真有不平,但萧克没有追究,他坦然接受了一切,还开导别人说:"很多的战友为了新中国的诞生在战争中都牺牲了,我早该打死了,评不评衔,评什么都行。" 后来,害怕战友们还心有不服,他又讲了一段东汉大将冯异的佳话: "东汉大将冯异是光武帝时期的开国大将,战场上,勇不可挡,功勋卓著,但他为人谦和,每到将军们聚会论功时,他都会躲到一旁的大树下,从不参与争论,由此东汉军中都称他为"大树将军",我们共产党人,难道还不如古人吗?" 1950年开始,萧克接到成立解放军军训部的命令,开始制定全军军事训练计划,组织编写军队条令条例,组建陆军大学。 花了接近5个月时间,萧克以苏军条令为蓝本,结合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出色军队训练方法,又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改良方法和作战经验,拟定出三大条令,送给中央审批。 1951年,三大条令正式生效。同年,彭德怀正好从朝鲜战场回来,萧克把条令的稿本拿给他看,给他说:"我们把条令搞出来了,从华北军区调一个连队给你演示一下吧?" 彭德怀说:"好!" 华北的连队很快按照条令进行了训练,从稍息立正到走正步,只花了两小时就将条例演示完毕。 彭德怀看着训练有素的军队,抚着手掌,很高兴:"可以,就这样搞!" 两人都不知道,这份条令,竟成了祸端。 1958年,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反教条主义"运动,萧克被人打为"反党核心集团"。有人针对萧克,说他提出的军训条例是照搬苏军条令,是严重的"教条主义"。 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毛主席矛头对准了筹备军事学院和在其中工作的将领们,指责他们是"教条主义"。 毛主席讲话说:"现在学校奇怪得很,中国革命战争经验不讲,专门讲十大打击,而我们几十次打击也有,却不讲……不知道军事学院、训练总监部到底有多少马克思列宁主义。马列主义本来是行动的指南,而他们当作死教条来啃马克思、列宁的话,一定批评他们是教条主义。" 萧克当即被会议主持人举报为抵制反教条主义,拒不检讨。 1968年,萧克因"教条主义"一事,被调任农垦部副部长。1968年1月,解放军"支左小组"进入农垦部开展"大清查",萧克再次被隔离审查。 已过花甲之年的他,于1969年12月被安排去江西永修的"五七"干校。1972年,萧克重回北京工作。至此,萧克12年的农垦生涯终于落下了帷幕。 1981年12月12日,74岁的萧克在书记的陪同下,回到湖南省临武县牛头汾。近乡情怯,更何况是这个好几十年都未回过的故乡。 离开这里时,他还是一个满腔热血,有着远大理想和革命抱负的青年。回到这里时,他已经成为了耄耋老人。 看着曾经住过的土房,他忍不住湿了眼眶,道:"我萧克南征北战,亲人都离去了,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这个地方。家里的三兄弟,现在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时间流转,房屋没有变,器具没有变,小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现在他们早已身埋黄土,怎能让人不落泪感慨。 文/南宫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