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父

　　我的生父是个瘸子，从娘胎里带来的，性格刚烈、火爆，嗓门也大，不受人喜欢，包括儿女。
　　因为残疾，加上生母体弱多病，又要扶养七个孩子，着实太难，我在两岁的时候，被过继给二叔家，日子比他们好过得多。
　　从我记事起，他几乎每天不是骂孩子，就是和村庄人吵嘴、打架，没消停过，以至于我们都被人背地里称呼为＂独腿＂家的。
　　就是这么个人见人怕的人，也遇到过一个硬茬。大概是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走路上学，大老远就听到他的吵骂声，跑过去看到邻居骑压在他身上，不停地拳打，他没有一点还手的机会。因为邻居将栽过了宅基地界，他不惜挨打，舍命相拼，而我只能站在边上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打，想冲上去帮他，可又不敢。现在想来，当时他心里该多无助啊！
　　这位邻居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也是性格原因，没有大作为，在家赋闲。我很记恨他，都是邻居，吵吵嘴可以，打一残疾人算什么本事？从那以后，我常常欺负他和我同班的小儿子，孩子的报复就这么简单。
　　隔三差五的，总有一些亲友到他家吃饭，在那凭苦工分、分口粮的年代，能把一家人肚子填饱已经不容易了。一年，他家饲养了一只黑山羊，我到庄头捋洋槐树叶喂猪时，常牵到树林里放，很听话，还知道回家的路，我也会骑在它背上，过一下骑马当将军的瘾。一天中午，我把羊送到他家，看到挤满了一屋子庄上人，有点像过年生产队杀猪分肉的样子，不过眼睛全盯着羊身上，不停夸羊养不丑，挺有膘的。原来他们在商量着晚上杀羊，我当然舍不得，哭求不要杀，他没有理会，我知道一个孩子对黑羊的感情，在一年难得见一回荤腥的庄家人眼里，远比不上生父请他们吃羊肉的承诺。我不懂事，问过他一回，他告诉我:人呐，不管到哪天，不要把一碗熟饭当好的。
　　生产队为照顾的他苦点工分，让他看场(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场地，堆放和晾晒集体收下来的粮食和秸秆，叫社场；上面盖几间草屋，储蓄粮食，豢养耕牛，又叫社房)，一个夏日中午，我和堂哥去玩，看到不少燕子飞进社房里捉虫吃，一见人靠近就迅速飞出，我们俩躲到门后，燕群再次飞进屋时突然关上门，用竹竿好不容易打昏一只，高兴的送到在社场另一边用探耙(木制的翻粮工具)支撑一条腿翻晒小麦的生父看时，已被烈日烤得黑红的脸上突然青筋暴起，一双大眼充满血丝，冲着我俩大喊:你们怎么能做这样杀生害命的事！然后坐到麦粒堆上，一手托着昏死的燕子，一手遮着太阳，不停的轻摇着，眼里透露着焦虑和爱怜，我俩站在一旁，惶恐的大气也不敢出。还好，过了老半天，燕子终于醒了，他又放到手指上，直到燕子振翅飞去，目送中才露出欣慰的笑意。
　　他是撑船好手，十里八乡人都知道。遇到刮大风的日子，他喜欢带我撑船玩，涨水的废黄河宽约一里，掀起的大浪有一米多高，常常拍过船头，越是遇到这种场景，他就越显得高兴，一条腿站立着，双手紧紧掌控着兆(浆方言，绑在船体左侧)，让船顶着风浪向前行，高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年小的我，没有一丝胆怯，风浪中站着的他，给了跟我山一样的依靠！
　　一次，他受雇在十里外的地方摆渡，我一姐姐要交学费，家里拿不出一分钱，借了一辆自行车拖上我，又带上生母头天晚上做好的糟面饼(夏天能多保存两天不发霉)，天要中才骑到那，渡口方圆里把路看不到村庄，离家十多天的他胡子拉碴，又黑又瘦，让我舀了一碗河水，加了几粒盐，接过饼蘸着大口大口的啃起来，吃完后从船舱一角拿出一分、二分、五分的铅币，凑足两元交给了姐姐。
　　闲暇时间，他就编织斗笠、芦苇席卖钱，补贴家用。做的启簧席(将芦苇劈成两半后，通过人工多次石磙碾压，软到一定程度，再用刀削去内层，仅用外皮)真称得上一绝，做成一张往往要耗的一个多月，做好后就是将干面放上面晾也不会漏一点。过了六十岁，子女们全都成了家，他体力也不济，但还给每位子女家编织了一张。在他心里，这也许是留给我们最好的念想。
　　2008年，我给亲戚买房中了一个＂朋友＂圈套，历时三年官司，钱房两空，身心俱疲。一天，八十三岁的他陪九十岁的大姑父到我家，中饭后掏出用几层布包裹着的，老俩口不知道攒多少日子的六白块钱递给我，说了句:我知道你这年把过的不顺，这点钱将就着贴补用吧，青年人遇到点沟沟坎坎没什么，看开点会闯过去的。钱不想要又不能不要，我知道他们心中一直装着我。
　　因为想多留他过几天，中午喝了几杯酒，扶他他上床休息，晚饭时喊他嘟囔不想吃饭，想息息，我也没有留意，以为年纪大了扛不住酒力。第二天一早再喊他时，还是迷糊，我有不祥的感觉，赶紧送往医院，一查是患上了＂脑梗死＂，这真是晴天霹雳，让我肝肠寸断。我的一时疏忽，竟让他错过了最好的诊治时间，老天爷的安排也太苛刻了！
　　住院期间，我尽可能抽出时间陪护，希望以此为救赎。等他意识清醒后，坚持要回家，我只好一个星期买些药送回去。白露节，他突然不吃不喝，也不服药，我好言相劝，只喝了一口葡萄糖水，摆手说说:我不想作遢儿女。我含泪问还能为他做点什么，他指了一下头，我没明白，生母告诉我:他能动时每天洗头，你给他洗一回吧。于是，他趴在我腿上，平身第一次，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我为他洗的头。
　　重阳节晚上十点二十分，他半张着嘴大去了。来到世间一趟，一路苦楚，无奈中挣扎着、抗争过，用外表看似的刚强，掩饰内心的卑微，最后还是在世人歧视的目光里拖着一条残腿离开，他是多么的不甘心啦！在殡仪馆制作遗像时，家人拿不出一张他生前的照片；墓碑嵌刻时，子女们不知道他生日是哪天。我们和世人一样，也从来没有看重他。
　　晚年他信奉的基督。万能的上帝，求你还他健全的左腿吧，好让他在天堂里不遭白眼，再来世间，也有尊严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