嘞，才是重庆（四）

　　五、下半城
　　下一个城门是哪一个？有人看了马路边边的路牌，说是望龙门。望龙门？打胡乱说，啷个可能是望龙门耶？
　　望龙门从来就不是一座城门。长江靠近慈云寺方向的水中，有两块高大的石梁，形成一个港湾，两端对峙，好像一座大门，这个就是龙门。石梁上据说还刻了龙门两个字，现在已经湮灭了。月圆之夜，呼朋唤友，携带酒食，坐在龙门石上赏一轮皓月，那是风雅之致，现在想起来，都还让人羡慕不已。当然，也有人说石门里的水犹如皓月，不管他，反正这个，就是巴渝十二景之一的＂龙门皓月＂。望龙门的意思是从那里可以望得到龙门石梁，望-龙门，所以，望龙门从来就不是一座城门。
　　说到慈云寺，这也有些来头。据说这是我国唯一的一座僧尼合住的寺院。和尚尼姑虽然都是出家修行人，但是毕竟还在修行过程中，尘缘未了，六根未净，所以一般还是需要分开居住。还记得我那年去亚青寺，大约是我长得太帅，觉姆岛上的尼师死活不让我上岛，就是这个道理。抗战时期，重庆举办过一场＂护国息灾法会＂，地点就在慈云寺—那时叫狮子山。显宗仪式由后来活到120岁的虚云老和尚主持、密宗仪轨则是贡嘎活佛主持，法会开了七七四十九天，有人说，这是另一种抗战方式。
　　为什么叫狮子山呢，那是因为慈云寺的庙门外塑了一尊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有文殊菩萨必有普贤菩萨，而普贤菩萨的坐骑是什么呢？当然是白象哦，青狮白象锁大江，那么白象在哪里耶？我们把眼光从江对面收回来，在我们前面不远处就是白象街。
　　据说，白象街以前的确是有一头白象塑像的，但是好像白象现在已经沉到江底。如今的白象街是融创打造的一个商业地产项目，为了复古，结果整个商业街里到处都是白象。左皮猴在白象街工作过一段时间，这是他的主场，他带着我们一路向太平门走去。
　　白象街在大梁子山下的河边，这一带遍布了各种各样的码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货船到了码头，为了仓储方便，这里建成了许多仓库，一些公司、洋行搬到了这个货运最便捷的地方办公，公司老板干脆把别墅豪宅也修到了这里。就这样，白象街一带熙熙攘攘。有了人气，这条街的各种配套自然也就逐渐完备，于是白象街成了老重庆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大梁子山把重庆城分成了两块，山上的城区称为上半城，山下的城区称为下半城，上下半城通过陡峭的梯坎相连，最出名的就是较场口的十八梯。
　　记住哦，各位，老重庆最繁华的地段不是现在的上半城的解放碑，而是码头边上的下半城。
　　白象街背后的这座山，又叫金碧山，曾经是俯瞰重庆下半城的最佳位置，这里没有高大的树木，放眼望去，江面开阔，南山巍然，山上有一处文人聚会之所，叫做＂江山一览轩＂，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到了夜里，从山上望下去，长江水蜿蜒曲折，好像一个篆字的＂巴＂字，山城的灯火层层倒映在江水之中，星星点点，随波起伏，别有一番韵味。这就是巴渝十二景之一的＂字水宵灯＂，也是重庆夜景的前身。其实十二景中，金碧山本来就还有一景，叫做＂金碧流香＂。据说金碧山上并没有什么美木香草，可是站在山上偏偏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可就是找不到香气的来源。
　　依我说，香气的来源，就在王尔鉴同志的脑海里。王尔鉴是乾隆年间巴县的知县，此君最大的爱好就是游山玩水—这个雅好我很喜欢。他把重庆山水最胜之处整理成了巴渝十二景，王尔鉴是个典型的文人，文人讲究的是感受的意境，也就是说有些感受，能让你有所感悟，但当你去寻找时，却在现实世界里，又难以找到，既存在，好像又不存在，反正能感受到，却并不能真切地看到、听到、嗅到、尝到、触到，如果是那样，那还有什么深长的意味呢？所以这＂金碧流香＂的香，大概就像中国画中的留白一样，一片空白之中，却能幻化出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你自己去体会嘛。
　　太平门就在白象街的东边，之前以为这个城门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2008年一个项目的工地里，这个消失很久的太平门又被挖了出来。那时我和房小小刚好看到这个消息，冒着三十九度的高温，专程赶来看看出土的太平门。我们看到的太平门刚刚挖出了半个门洞，其余部门，还被深深地埋在土里。现在太平门已经完全重见天日，而且还在周边建起了城门遗址公园。想想几百年前的太平门，虽说城门不高大，但好歹也是一道正经的城门呀，这下安逸，一道城门被深深地埋到了地底，上面是房屋，房屋上面还修建了公路，看嘛，几百年的时光，可以把多少东西遮盖得这么严严实实。
　　看完太安门，基本也是中午老，皮猴带我们去吃食味轩。这是一家开了30多年的羊肉馆，是在下半城和鼎食居齐名的老字号。现在的鼎食居已经搬离了下半城，一半去了凯旋路，一半去了上清寺，硬是鼎足而居了，而食味轩还在这条老街上坚持。可能是走饿了，我那天吃了三碗饭，你要问味道如何，嗯，还是有点太辣了。
　　吃完饭，皮猴带我们去寻找人和门。这是目前唯一还能看见的闭门，中间不是还有太平门迈？哎呀，皮猴说存在感太低，直接忽略跳过了吧。
　　路上皮猴指到一个蓝色的大棚说，你们晓不晓得那里挖出来撒子？我们都说不晓得，皮猴说撒子都没挖出来。就凭这个答案，不晓得他有没有做好遭打的准备。皮猴说话始终要慢半拍，他其实要说的是，撒子都没挖出来，就挖出来几个台基。据说这几个不打眼的台基，很可能是当年余玠抗蒙的指挥所。耶，那就不得了老哦。
　　余玠也是下江人，他来自浙江，1243年，宋蒙战事已经告急，余玠受命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知府，事实上，他是当时四川最高军事指挥官，他的帅府就在这条白象街上。他在重庆十年，重庆坚守了十年，而且多次打退蒙军进攻。大家都晓得钓鱼城坚守36年，艰苦卓绝，其实重庆保卫战的艰苦程度并不亚于钓鱼城，据说当年为了抗蒙，连洪崖门内每一块石头都遭挖出来，做了石弹。而且重庆坚持抗蒙的时间比钓鱼城更长，重庆城从彭大雅时代算起，到最终城破，足足有43年啊。
　　其实后来名闻天下的钓鱼城，本身就是余玠在任期内修建而成的。当年余玠广召天下能人志士，共商抗蒙大计。播州土司杨文向他提出保蜀三策，并且推荐了两个人，这就是冉进、冉璞兄弟。正是冉氏兄弟构建了四川多层次的防御体系，这个体系中，最出名的，就是彻底改变欧亚形势的钓鱼城！
　　播州就是现在的贵州遵义一带，播州杨氏自唐代开始直至明末，延绵八百余年，也是一个传奇。播州军一直是协助重庆抗蒙的重要军事力量，南宋灭亡后，播州杨氏坚决不降，据说播州是和钓鱼城一样，也是元军靠武力没有能够攻占的土地。可以说，没有播州杨氏的支持，重庆撑不了那么久。不过南宋时期英雄的播州杨氏，到了明末，却给重庆带来严重的刀兵劫难，之前提到造成重庆人口锐减的一场战争--杨应龙叛乱，杨应龙正是最后一代播州杨氏土司。今日的蜜糖，明日的砒霜，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重庆抗蒙坚持了四十多年，比襄阳坚持得还久，但是重庆的抗蒙主将，好像结局都不太乐观。从彭大雅到张钰，也包括现在我们正在说的余玠。1253年，在重庆抗战了十年的余玠收到了朝廷的金牌密令，调余玠回朝，47岁的余玠在帅府服毒自尽。这个完全是岳飞故事的翻版，为啥子南宋朝廷老是自毁长城？我们不晓得，隔了900多年，连石头都风化了，还有什么真相能够坚持900年的呢？一切都只能是猜测，一切都只能随风飘逝。
　　也有人说余玠是抑郁而死，作家司马青衫写到余玠，感叹了一句：＂我不知道，有什么抑郁可以让一个47岁的中年人一夜而亡。＂我们可不可以说，47岁的余玠，其实也和我们一样，经历着中年职场危机。余玠战功显赫，但他的职场生涯并不顺利，他行事果决，不留情面，自然要得罪很多人。于是朝廷中的小人们，便给皇帝上眼药，说余玠权力太大，在重庆建立独立王国。皇帝信息肯定不对称噻，多听几次就毛老，老子输给元军丢江山，输给你余玠也是丢江山，你越能干，威胁就越大，干脆先下手为强。结果余玠扛不住这个压力，以死明志。
　　所以说，职场危机从古自今，到处都有，古代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纯洁得像花一样，只是隔得太久远，有些事我们不晓得罢老。职场危机啷个办，我觉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莫把职场看楞个重要，进退得失不过都是舞台上的剧情，哪怕你扮演的是帝王将相，散场锣鼓一响，只怕也得该下场就下场。也莫把自己看得楞个重要，余玠能干，守了重庆十年，换个人不是同样能干，后面的吕文德、张钰不是又守了重庆二十五年迈，比余玠更持久。想开些，中年危机，郁闷啥子耶？
　　现在的白象街，是一条仿古的商业街，但里面也有一些真正的文物，比如李耀庭的卜凤居。李耀庭是云南昭通人，出身贫苦，做过苦力，后来在重庆经商发了财，成了重庆城首屈一指的大商人。卜凤居是他在白象街的别墅，知道的人可能很少，但他的另外一处别墅可就有名得多，那就是鹅岭公园，是的，那是他生日时，他儿子送给他的郊外别墅，叫做礼园，后来开放成了鹅岭公园。天哪，一座山逗是一座庄园，什么叫有钱人，这就是有钱人。
　　卜凤居是重庆城第一个亮起电灯的地方。重庆的第一座火力发电厂就在大溪沟，和自来水厂相伴而生，那时绝大部分人都在用油灯，只有极少数富人才能用得起电灯，李耀庭正是这样的富人。同样是在他生日那天，卜凤居亮起了满园的电灯。李耀庭可能没有想到，一百年后，重庆会变成一座如此璀璨的不夜城。
　　从卜凤居旁的石梯下行，不远的地方就是人和门的遗址，城墙保留了大部分，城门保存得非常完整。人和门比太平门略小一号，城门内被大块的条石封得严严实实，这就是闭门，徒有门的外形，却没有门的功能。人和门是重庆城现在仅存的一座闭门，它存在的意义仅在于一开一闭顺应阴阳之道，但重庆的城门也并不总是一开一闭，为什么呢？因为城池是一个环形，这样就一定会有两处开门首尾相接，这两座紧邻的开门就是接下来的储奇门和金紫门。
　　储奇门城门已不存在，但储奇门的地名还是保留下来了。储奇门是药材和山货的码头，也是药材公会所在地。药材公会在哪里？左皮猴指点说，现在融创白象街的售楼部，就是当年的药材公会旧址。哦，芒果每年在这里参加钢琴比赛，结果没想到还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物嗦。
　　储奇门码头对岸就是海棠溪码头，便于货物转载运输。海棠溪码头是重庆通往贵州、云南的大道，川黔公路的起点。现在南岸的地名四公里、五公里、六公里，就是当年川黔路与海棠溪码头的距离。海棠溪同时也是巴渝十二景中的＂海棠烟雨＂的所在。
　　当年一弯溪水从罗家坝流出，汇入长江，溪水两岸满是海棠树，到了开花季节，压树海棠分外夺目，从远处看，如烟似雾，如果再遇到天上飘点小雨，伴着溪水背后的云蒸雾绕的南山，那种意境，简直是绝老。中国人讲究的恰到好处，没有雨，显然差点味道，雨大了，呃，还不如不下雨。
　　海棠烟雨现在当然莫想看了，因为海棠溪早就被填平，现在上面已经修成了江南体育馆，溪边的海棠树嘛，唉，不提也罢，现在已经长成了土豪金的喜来登。海棠烟雨不远处还有一景，叫做＂黄葛晚渡＂。那时的长江渡口边上，有一颗硕大的黄葛树，撑开的树冠好像一把巨伞。到了晚归的时候，黄葛渡口上满是回城的旅人，在金黄色夕阳的斜照下，江上泛着金色的波光，一叶扁舟，在渔歌声声中，向对岸的重庆城划去，漂不漂亮？惊不惊艳？
　　黄葛渡对岸大致是金紫门，现在这座城门不但不存在了，连地名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座门背后，原来就是重庆府库所在，难怪要叫金紫门哟，名字都取得楞个珠光宝气。
　　金紫门再向前走，就是凤凰门，这也是一座没得啥子存在感的闭门，现在唯一还留下一个地名，叫凤凰台。不过凤凰门和大名鼎鼎的重庆火锅，可能还有些关系。
　　凤凰门里是川道拐，是老重庆城贩卖牛羊牲畜的市场，也是屠宰场。重庆火锅的起源说法黑多，其中有一种说法，就是往返川江的水手船工黑穷，但又穷又想打牙祭，啷个办耶？就把川道拐屠牛后剩下的牛下水，没得人要的东西，花点小钱买回来，就在江边土灶上，加点花椒海椒，盐巴牛油，混成一锅煮，又便宜，又还解馋，而且你莫说，味道还多香，慢慢这种吃法就从江边边搬到了店里面，由于是土灶上加个砂锅，所以这种吃法就叫火锅。现在的火锅，早已从下里巴人的食物，变成了重庆美食的象征，甚至有些火锅价格还不菲，比如前面说的莺花渡火锅，一份毛肚几十，一份耗儿鱼上百，就问你遭不遭得住！遭不住？就莫吞口水，接到朝南纪门走。
　　走到南纪门，已经是下半城的末端，南纪门向下连接南区路，是出城的方向，向上连接中兴路，是上半城较场口的方向。南纪门有一条重要的通道连接着上下半城，就是十八梯。
　　十八梯是半山坡上一排陡峭的步梯，走走停停，弯弯折折，总共据说有十八段之多，所以叫十八梯。十八梯是连接上下半城的通道，久而久之，路边就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民居，从较场口一直蔓延到南纪门，这里也成了重庆老民居的一处象征。但在几年前渝中区的规划改造中，老旧的十八梯全部拆除，原址上重新建成了一片新的步行商业街，形成了新的十八梯。新的商业街看上去金碧辉煌，古香古色，但和老的十八梯相比，始终觉得差点啥子，差点烟火气，差点叫卖声，差点梯坎上歇凉的老头，差点来来往往为老生活奔波的行人，嗯，总的来说，还是差点老重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