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人尼雷尔沿着铁路看非洲之二十六

　　我沿着坦赞铁路走访时，站台上的人声鼎沸，车窗外，售卖水果饮料的人群高举的手臂，总让我想起它曾经的荒凉。
　　坦赞铁路修建者说，当年，铁路修建时，过了坦桑尼亚第三大城市莫罗戈罗，向西就是荒无人烟的基隆贝罗河谷，那里是原始森林，是动物的天堂和乐园，沿线除去人口稀落的酋长部落，几乎没有人烟。
　　从人口、土地的变化，还牵扯出一段坦桑尼亚政治制度的变化史。
　　传统的坦桑尼亚是酋长制，定居形式是＂彭贝尼彭贝尼＂，斯瓦西里语＂零零散散＂之意式的酋长部落。每个聚居村落都以家族血缘为连结，每户邻居都可以攀上家族关系，酋长就是家族的大家长，相当于村长。
　　坦桑尼亚1961年独立后，总统尼雷尔作为社会主义者信徒，有一个宏伟愿景，要在准原始社会的基础上，进行社会主义的伟大实验。建设社会主义乌贾玛农场就是他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实验。
　　乌贾玛是斯瓦西里语，有大家庭的意思。所谓＂乌贾马运动＂，就是把零散居住的酋长部落迁移到有水源，交通便利的地区，在原有血亲关系建立的村社基础上，建立乌贾马村，组建集体农庄，一起劳动，共享劳动成果，基本的生产资料和产品由全体成员所有，每个成员的权利是平等的，人人参加劳动，进行集体生产，按劳分配。
　　乌贾马运动有三原则：人人平等，互敬互爱；财产共有，共同使用；人人劳动，没有剥削。
　　从1967年开始，＂乌贾马运动＂分三个阶段实施。第一步，政府动员农民搬到一个集中而又靠近水源的村子里，并在村子周围自耕自种；第二步，建立小规模的公共农区，大家在其中共同劳动，共同收获；最后，建立公社农场，实现集体化，即乌贾马村。
　　坦赞铁路为人口集中的设想提供了实现基础，于是，1973年，铁路还没建成，大规模的乌贾玛社会主义农场化沿铁路开始实施。
　　70年代，沿铁路线建成的乌贾马村。靠近铁路的，都开设了商店。
　　散落在南部乡野的人们被卡车拉到铁路沿线，一些家庭是被政府强制迁移，政府还动用了武力，把原有的茅草屋里的家什丢出去，把人强行装上汽车，扔到乌贾马农场所在地，然后，按家庭划给一块地，但人们发现，耕地不是现成的，都是森林和灌木，他们来到后的第一件事是要开荒。
　　到1973年，全国已建立了5628个乌贾马村，有村民200万。后来由于社会主义大跃进，到1976年，乌贾马村人口已占全部农村人口的91.5%。
　　乌贾玛农场计划，主要以粮食为主，其次也发展经济作物和养殖。
　　当年的坦赞铁路建设者、后来的中川国际董事长陈克浩告诉我：当年的铁路沿线除了一些人口稀少的小酋长村落，几乎没什么人。他所在的姆林巴，当年只是一个不过百人的酋长村落。那还是铁路修建时，附近山上的酋长带村民来到铁路边上，参加铁路修建而形成。
　　2013年，他重返姆林巴，惊讶地发现，姆林巴已经是一个万人的小镇。而且，有了旅店，饭馆和菜场。
　　传统坦桑尼亚人不事耕种，优越的气候条件，让这块土地上的人，不需劳作就可以得享食物。当地有民间谚语：吃饭靠大树，穿衣三块布，经济靠援助。热带气候使然，丰富的野生果树到处自由生长，面包树、椰子、木瓜、香蕉，到处都是。饿了，随便去野外找棵树，揣一脚，果实落下，就可以填饱肚子。即便种植粮食，比如玉米，也只是种上三两亩地，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就行了，不会种更多，因为没有流通交换的需求。
　　自然与传统形成了坦桑尼亚人的自由、散漫的生活习性和性格，他们不习惯约束，所以，集体化以后，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娱乐，财产集中管理，集中分配，导致了人们的懒惰不负责任，造成土地荒芜，管理混乱。
　　经过二十年的社会主义运动折腾，到了80年代中期，坦桑尼亚经济排名沦落到了世界银行排名末尾，进入最不发达国家行列，入不敷出，国民经济接近崩溃边缘。而一直对坦国予以大力协助的中国，由于政策的转向，停止了经济输血。
　　万般无奈之下，坦桑政府只得向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申请援助。
　　世行和IMF的态度很明确：援助可以，但拿我的，就得听我的。必须接受＂华盛顿共识＂：经济上放弃国有化和计划经济体制，建立市场经济制度；政治上实行西式民主，搞三权分立、多党制、议会制和自由媒体制度等。
　　坦桑尼亚走了二十几年的社会主义道路，强大的＂革命党＂一党执政，老百姓每天唱着＂社会主义好＂和＂没有革命党就没有新坦桑＂下地劳动，一夜之间，突然要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多党制！
　　这个弯子实在有点太大、太急。
　　尼雷尔作为一个贤人，一个基督徒，生活节制自守，一心服务国家，考虑到老百姓的死活和国家的存亡，他放弃了自己的社会主义理想，答应了世行和IMF提出的所有条件。
　　修改宪法中明确写入：1.坦桑尼亚是多党制民主国家；2.坦桑尼亚总统和副总统各1名，总统为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和武装部队总司令，由选民直选产生，获简单多数者当选，任期5年，连任不得超过两届。
　　1986年起，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和世界银行The World Bank的调改方案，坦桑尼亚连续三次实行＂三年经济恢复计划＂。
　　前苏联解体后，这场风波也波及到坦桑尼亚，尼雷尔承认坦桑尼亚社会主义尝试的失败，至此，由尼雷尔等非洲＂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开创的＂非洲特色社会主义实验＂彻底宣告失败。
　　乌贾马运动最终被放弃，坦桑尼亚回复到个体化农耕时代，但是，人口的迁徙趋势没有改变。坦赞铁路给人口迁徙提供了一个依托，人口的迁徙造成耕地面积的扩大，而且逐步形成了沿着坦赞铁路的旅途经济带。没有坦赞铁路，就不可能有大规模的迁徙，也不可能有依托铁路的市场经济。
　　在中国人眼里，坦赞铁路是友谊之路，而在坦赞两国看来这是一条自由之路，坦桑尼亚人称之为Uhuru Railway自由铁路，实际上这还是一条经济发展之路。
　　乌贾马失败了，坦桑尼亚也实现了社会转型。但是，它在青少年一代的心里留下了激情燃烧的社会主义运动火种。
　　坦桑尼亚北部，有一条中央铁路，这是德国开始修建，后来英国接着完成工程的铁路。中央铁路从塔波拉地区向北，到达姆万扎，西南的盖塔县，1967年，一个男孩子进入小学读书。铁路沿线的社会主义农场运动给他幼小心灵留下深刻印记。
　　他见证了沿线农民从准原始社会的彭贝尼彭贝尼方式集中到一起劳动生活的热火朝天场面。轰轰烈烈的农场化运动，给他的童年血液里注入激情，让他体验了生命的高潮。共同劳动，共同幸福的乌托邦美好前景，也成为他的初心。
　　当我们重走坦赞铁路的时候，这个少年的初心，让他在坦桑尼亚掀起了重现尼雷尔社会主义运动辉煌的惊涛骇浪。
　　关于他的故事，后面会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