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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母爱如海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推荐一个小说,作者钟二毛,原发《当代》杂志。这是一篇写母亲的,这是一篇写得了癌症、与病魔斗争的小说,同时这也是一个写母爱的小说。作为一个不到两万字的短篇小说,似乎有点长,但是值得一读,因为他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境遇。小说原题目《晚安》。
  晚安——
  钟二毛
  有一个秘密,这辈子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不是不能说,是没法说。
  那天清晨,母亲说,我想死了,你帮我吧。
  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是刑警的原因,主治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的时候,问来问去就是一句话:"阿姨,今天舒服点吗?"然后就是笑笑说:"好的,我知道了。"他这么寡言,我猜是出于谨慎,担心话说得不恰当,被我抓住把柄记在心里,万一有个什么纠纷,拿着当证据。现在医患关系太紧张,医护人员就像一台上了程序的电脑,一切都按照事先设置好的规定动作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果然,当母亲饿了一天之后,主治医生执行了第二套规定动作:管食。我记得很清楚,六月一日,晚上九点,第二次化疗结束,主治医生亲手关掉监测仪,我跟了出去。我问,现在吃两口吐一口,以后要是吃一口吐两口,怎么办?甚至吐都没东西吐,怎么办?主治医生说,钟警官,根据通常做法,我们会采取管食,也就是插根管子到病人胃里。想不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护士长带着两个护士过来,俯下身给母亲说,阿姨,你肚子里没东西,不行啊。至少有四十岁的护士长,话说得很亲切。我母亲不是傻子,好歹是个知识分子,大学老师当了三十年,马上明白了来者之意,把头偏向床边,看着护士长,说了一句很清楚的话:我不饿。
  讲完这个话,母亲示意我拿水给她喝。我要喂她。她摆手。她反手摸到储物柜上的汤勺,动作很慢,但却很准确地插入口杯里,搅拌了一会儿,舀出一满勺凉开水。手一直抖,到嘴边的水,不到半勺。呛,咳。半勺水真正进到嘴里,也就几滴。随后,母亲的头钩在被子上,缓慢地转动着脖子,看了我一眼,像是宣布她刚才的成功。
  护士长给母亲掖了掖被子,退出病房。
  母亲轻声讲了一句:天亮,回家。
  化疗、化疗,每种癌症都是化疗。化疗就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这种真理让人怀疑又不能怀疑。你怀疑它,你又找什么替代?这让人害怕。所以,每次化疗一结束,我就想带着母亲逃离病房,逃离医院。遗憾的是,每次化疗吊完数不清的药水之后,时间已经走过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来到了晚上,不是九点就是十点。等不到天煞黑,我会趁母亲似睡非睡的时候,把墨绿色的窗帘拉严实。因为,第一次化疗的时候,看到窗外的世界万家灯火,母亲就再也睡不着了,她一个晚上都在数着对面一个高层小区亮着的窗户,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整个墙面漆黑一片。
  谢天谢地,母亲睡了一个好觉。主治医生早上过来查房的时候,母亲已经吃了小半碗粥水。
  阿姨,今天舒服点吗?
  想今天出院了。
  好,一会儿到护士站拿药。先出院,手续到时候回来再办。
  化疗副作用,会潜伏一天,从第三天开始。出院的时候,母亲精神还可以,回家的时候,我特意把车绕到水库那条老路。上午十点,路上车少,风景很美,左山右水,红花绿树。我把后视镜往下掰了掰,看到母亲靠在后座上,头稍偏,压着车窗边缘,眼里淡然而出神,仿佛高僧坐化圆寂了一般。我有点害怕,猛地咳嗽一声。母亲动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怎么了。母亲动了,我放心了,假装抓了抓头发,然后专心开车。母亲随即恢复了刚才的动作。在恢复动作之前,她理了理头上的蜡染包巾,把头顶上剩下的几缕頭发拨弄到额前。母亲用的是兰花指,正好一片从树叶中间透漏下来的阳光,碎银子似的落在母亲的脸上。水红带蓝的头巾,淡然的眼神,母亲像一个想着心事的少女。
  这样的宁静太难得。我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绕行山水之间。
  小毛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时候,母亲问。
  打了他电话,没打通,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非洲。
  回到家,还真应了母亲说的。小花猫把家里扒了一个遍。
  母亲饶有兴致地整理着,掉在地上的衣服、书本,还有旧报纸。收拾了约二十分钟,母亲自己坐到床沿上,踢了一下脚边的小花猫,猫叫了起来,母亲试图再踢一下,却没成功。母亲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我一手扶着母亲的背,一手扯开被卷,塞到一边,再放母亲躺下。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我不饿。
  母亲不饿,我饿了。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饺子,下了锅。饺子翻腾的时候,我给妻子和女儿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们,第三次化疗结束了,现在回到家了,勿念。
  在检察院批捕科当公务员的妻子、寄宿在校马上升高中的女儿,很快回复了微信。
  我顺带又把微信转发给了弟弟小毛。转发的号码是他美国的手机。他在美国硅谷当工程师,三十好几快四十了,光谈恋爱不结婚,说自己"恐婚"。他一周前去了非洲,援建一个综合医院,负责安装和调校医疗设备。
  山高水长,日夜颠倒,手机从来不显示发往异国的汉字是否被读到。这让人失望。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夹烂一个饺子,肉汁流出来。觉得少,又夹烂一个。发现,太浓太油,赶紧加了点饺子汤,装成小半碗,给母亲端过去。
  母亲侧着身子,睡着了。我伸过头去,她的脸笼罩在昏暗中,特别庄严的样子。
  母亲一觉睡到日没西山。落地窗看出去,火烧云逐渐淡去,夜幕翻滚而至。
  母亲坐起来。我把温在锅里的小半碗肉汁端过来,母亲在一呛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务,然后摆摆手。我也作罢,随即把床头柜上的温水瓶旋开,备着。
  我早已不再像刚开始化疗那样,逼着母亲进食,骗着母亲进食,感化着母亲进食。
  那个过程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母亲忠于她的胃口,胜于儿子的说教和求饶。我可以诓骗母亲,但我诓骗不了她的食欲。
  出来沙发坐一会儿吧,睡了那么久。我说。
  母亲坐起来,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但她做得很认真,十个指头往后拢着,像一副掉了齿的耙耕耘一块旱地。
  头发梳理好后,母亲移步到沙发。小花猫跟到脚下。
  按照习惯,我没有开灯,没有开电视。
  母亲伸出脚又要戏逗小花猫。脚刚要出,她哎哟了一声。整个人伏在沙发上。微暗的光,包裹着母亲。瘦骨嶙峋,像一把尖刀。蠕动着,在寻找舒服的姿势。最后,她滑下沙发,跪在地板上,手撑着膝盖,久久不动。
  跟网上说的一模一样,这种癌会出现强迫体位,那就是跪着。跪着才能缓解疼痛。
  回医院去,打镇痛剂。我说。
  不去了,上次打完照样不舒服,"哎哟"都喊不出来。母亲说的是大剂量镇痛剂打完之后的副作用。
  我帮不了母亲,只能任她跪着。
  跪在猫前。
  跪了一夜。
  猫都睡着了。
  还是昏睡好。昏睡就不疼了。我把母亲房间的窗帘拉上,后来干脆把客厅的也拉上了。母亲跪着让我难受。她睡着的时候,我会刻意把她弯曲的腿摆平、摆直。
  可是清醒的时间还是多。
  清醒就要跪。跪。跪。跪。跪到天亮。跪到天黑。
  跪到第三天,母亲讲出了她的决定。
  当时是清晨六点,我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烧一壶开水。
  母亲的房间开着,大亮。原来她自己把窗帘拉开了。客厅的窗帘也拉开了。
  一丝风都没有。窗外小区的几座高楼、远处的整个城市,兵马俑一样,安静伫立,整装待发。突然,马路上开过洒水车,呜呜的警报响起,偌大的世界一下子就活了。卖早点的店开门了。公交首班车上路了。背着书包的小孩出现了。为了躲避早高峰提前出门的小轿车出现了。一天开始了。
  我端着新鲜开水,进了母亲的房。旋开保温壶,把几乎没动过的隔夜开水换出来。
  母亲说,大毛,我想死了,你帮我吧。
  我说,好。
  我应完母亲,回到客厅,烧第二壶开水。水壶接通电,小红灯亮起。我静静地站着。不一会儿,水咕噜咕噜响起。这声音,我觉得特别好听。像个小孩,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就让水一直开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我心想,要是水就这么一直咕噜下去,老子他妈的就是站成枯木也陪你咕噜下去。可是咕噜很快就灭了。
  我退后两步,坐在餐桌上。手机正在餐桌上充着电,我拔了,给不知道是在美国还是非洲的弟弟發了条微信:"小毛,妈妈有事,急事,尽快回复。哥。"
  我和弟弟的微信记录一直没删,没时间删。我翻了下,这三年来,我们说的内容全是母亲的病。三年前确诊,是癌。中医、偏方、西医,最后才上了化疗,一次,两次,三次。击倒,再击倒,最后跪着,跪过白昼,跪过黄昏,跪过漫漫长夜。
  有次,半夜,我站在门口,看着母亲跪着,像一尊雕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跪了下来,我也跪得跟一尊雕塑一样。跪了多久我不知道。最后是猫轻轻叫唤了一声,我才抬起头。猫从沙发上跳下,落在母亲边上。母亲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猫左右翻了个身,最后也安静了。我站起来,坐在椅上,看了她们很久……
  四处拉开的窗帘,让人想出去走走。我推出轮椅,带上母亲。母亲居然摆手不用轮椅,自己扶着墙壁,走出门口,走到电梯口。等待电梯的时候,她冲我用力地笑了笑,大概是一种无奈的意思,最后还是挪到了轮椅上。
  我从后面抱起母亲,把位置坐正。母亲在我双手里,只剩骨头,宛如一块烧了半截的木炭。
  我们就在小区里走走。小区靠近一座山岭公园,无论天气再热,总有凉爽的风。
  跟试图不要坐轮椅的心情一样,母亲在小区里兴致挺高,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这是什么花呀?开得蛮好看咧。
  管理处干吗去了?这个水井盖还没固定好,哐当哐当的。
  啊哟,哪里来的野猫子,脏兮兮的,可怜。
  野猫之事,让母亲想起家中的小花猫。小花猫原本也是野猫。三年前,母亲抱了回来后才成了小花猫。
  母亲要我推着她回家,说要喂小花猫了。
  其实是我喂的小花猫。母亲不过是把猫食交给我而已。一边看着我投猫食,母亲一边慢慢说话:
  你是刑警,你知道如何安乐死。
  我没有说话,继续喂着小花猫。
  小花猫抱回来之后就成了懒猫,一天多餐,晚上十二点还闹着来一顿夜宵,饱餐之后,坐着也可以睡着。
  小花猫又坐在母亲脚下了,小盹打起来。母亲移动着脚推了推小花猫。小花猫没反应,果然瞌睡了。母亲继续慢慢说话:
  这几天,我们每天说说话,七天后,你就动手吧。
  我说,好。
  好就跟我跳支舞。母亲突然站起来,很有力的样子,打开双手,脸上微微笑。
  母亲吓了我一跳。母亲年轻时爱跳舞,爱跳交谊舞,退休后仍爱跳交谊舞。这几年老年人流行的广场舞,母亲从来不参与。她只爱交谊舞。
  我不会跳舞,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兴致高昂的母亲。我把手搭进去,像个机器人,托着母亲,但不敢太用力。
  和你老爸一样笨,来,华尔兹,走起来,一、二、三,退左、横右、并脚,并脚呀!来,开始,蹦、嗒、嗒,蹦、嗒、嗒……母亲在教我。
  跳到最后,母亲完全不管我了,伏在我臂膀上,身体微微地摇动着,不肯停下来。
  弟弟一直没消息,真想揍他一顿。
  我想找人说说话。妻子出差了,女儿跟着学校乐团到意大利演出去了,都是七天后回来。
  父亲在天上。父亲如果还活着,多好,这个主意他来拿,我执行就是了。他干了一辈子的刑警,比我勇敢,比我有眼光,到现在为止,公安学校的刑侦教材还援引他当年办的案子。
  三年前,如果母亲不查出这个癌,父亲也不会悲痛过度,早母亲而去。你说也真是的,父亲这么硬的骨头,怎么被母亲的病搞得魂飞魄散。
  要是父亲留下了,陪着母亲,到今天,整好八十,多好一件事。
  我跟领导电话请假的时候,就听到母亲在客厅喊了,过来啰,跟你讲几句话。
  母亲这一声唤,让我想起小时候。小时候,母亲要给我们两兄弟上教育课的时候,她就会说,过来啰,跟你们讲几句话。
  我搬一个凳子,坐下。
  以前,母亲是坐在藤椅上讲。现在,母亲是跪着讲。
  母亲的第一讲,是她的一个游历故事:
  八几年的时候,我们学院有个外教,第一个外教,比利时人,名字叫雷帕尼,我们叫他"老雷"。当时全校能用英语跟他对话的,没几个,我是一个。而且他知道我读过原版《圣经》,我们聊得来。他大事小事喜欢黏着我。你老爸开始还以為我想改嫁到比利时,紧张得要死,派刑警跟踪我们。
  这个老雷,可以说就是一个酒鬼。只要有酒,什么都OK。他也不管什么酒,管你红酒还是香槟,还是啤酒,还是我们湖南乡下的米酒,是酒就喝。有次给学生讲语法,讲着讲着就跑了出去。有学生在厕所里看到他,好家伙,他居然跑到厕所里喝酒,酒气冲天。学校要开除他。还没等学校下命令,老雷把衣服、家什搬到街上的宾馆去了。但学生不愿意,联名写信要留这个老师。学生觉得上他的课,好玩。不得已,学校又把老雷请了回来。
  我们所有老师,对老雷最大的迷惑是,他怎么一天到晚总是笑哈哈呢,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忧愁,这是人的性格,还是酒的作用?这个问题,我至今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开心的人?
  后来,老雷去了北京,进了他们的驻华大使馆。到大使馆工作,更疯了,全中国到处玩,成了中国通。云南摩梭女儿国,还没开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玩了个遍。有时候他会突然回到学院,给每个认识的老师送礼物,各种造型的巧克力,还有糕点,他说那糕点是刚刚从比利时空运过来的,大家都相信他说的,因为他那么开心的样子。
  二○○八年汶川大地震那天,老雷正好在长沙。他带一帮学生,来了我们家。来我们家干什么呢?比利时电视台那边要电话连线他,做现场报道。老雷就导演了一场戏:比利时越洋电话打过来,老雷假装在现场的样子,扯着嗓子喊,现在中国汶川的老百姓如何如何,政府如何如何,我们一群人就不停地从老雷身边跑过去跑过来,几个会说四川话的人,就断断续续喊着、叫着。就这样,他完成了现场直播。他说,他这一个直播,可以得好几千块。你爸气得要打人,说他是个骗子。
  你看,就这么一个人,但他却受到很多人喜欢。包括他老婆。他老婆是比利时国王家族里的人哦,很好看,而且小老雷一二十岁。前几年,老雷在西藏还是哪里我忘记了,摔断了腿。他提出要跟他老婆离婚。他老婆居然不干。
  老雷腿断以后,就回了比利时,接着这个中国通就卧床不起了,他那个病叫什么,我记不得了,总之起不来了。我得病前一年,老雷给我发电子邮件,邀请我去看他。我还没来得及回邮件,就有人给我送来了去比利时的机票。原来他和我大学共事的时候就偷偷记下了我的身份证号码。你说这个人坏不坏。接着,签证手续很快办好。你还记得不,那次我出国,也是匆匆忙忙告诉你的。
  到了比利时,才知道是参加老雷的死亡仪式。
  天天赖在床上不好玩,喝酒也被制止了。老雷觉得没意思,不想活了。
  他给当地执行安乐死的协会打了个电话,工作人员过来一核实,死期就商定下来了。
  老雷安乐死的日期,就是我到达比利时、见到他的那个晚上。
  老雷邀请了大约十几个好友,国外的,有几个,但中国客人,我是唯一一个。老雷说,为什么邀请我过来,因为中国人活得太谨慎,我是其中一个代表,所以想让我看看,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那个晚上,约来的十几个朋友一起喝酒、说话。老雷躺在床上,又吼又叫又唱,酒洒了一身。执行安乐死的工作人员也在一边玩耍、热闹。他们的工作就是待到客人们一一散去,再给老雷一杯茶,然后道晚安。
  整个告别晚宴,我都在一边跟老雷的两个女儿聊天。他两个女儿都是耳洞那里有颗痣,我记得很清楚。
  突然,我就听见老雷用中国话大声说:
  你妈,什么阎王爷大笔一挥,老子今晚找你算账,一瓶二锅头灌死你!
  ……
  母亲想继续还原老雷喊叫的那些话,终究没有那个气力,喘着气,躺下,歇着了。我给母亲倒了些葡萄糖,说,休息十分钟,一会儿我喂你,喝下它。母亲点头。
  母亲第二天的第二讲,谈的是自己的故事:
  五八年大炼钢铁的前两年,我初中毕业了,全村就我和一个叫翠莲的女孩收到了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们本来就是最要好的同学,整个暑假更是形影不离,晚上都在一起睡。有个晚上,她突然不来我们家睡了。我去喊她。结果她弟弟说,你是不是偷了我姐姐的钢笔,英雄牌钢笔。我说,怎么可能?她弟弟说,家里都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你们天天在一起,不是你偷了,还有鬼了?!
  我那时候十六七岁,自尊心强得不得了,拉起在一边不讲话的翠莲和她弟弟,去我们家里。他们两姐弟去了我们家里,进了我的房间,关起门来到处搜,哪里有什么英雄牌钢笔?她弟弟满头大汗,不服气,说,你藏起来了,当然找不到。
  我站到翠莲面前,说,你讲句良心话,我会偷你的东西吗?
  翠莲来了一句,你父母都是老师,按说不应该,但是人心隔肚皮。
  两姐弟说完走了。我傻掉了。人心隔肚皮,这句话好毒啊,什么叫人心隔肚皮!
  被好朋友怀疑,我一夜没睡,想哭,但一滴泪水也没有,眼睁睁看着窗户有了光亮。
  那个时候人好单纯。为了证明清白,趁着天似亮非亮,我偷偷溜出家,三跑两跑跑到河边的一个石井边,我一低头,头发散在眼前,我真的跳井了。
  我想以死证清白。
  那么深的井,一二十米深,黑洞洞的,必死无疑了。我当时想,这是值得的。
  但没死成。
  在我跳井之前,人民公社一头刚能走路的小黄牛,逃出牛栏四处乱跑,结果掉进了石井里,四脚朝天。也就是说,我最后是摔在小牛松软的肚子上,再滚落在泥水里。
  秋天快到,水浅得很,可以说是个枯井。
  看着四方形的小天空,我这时候才泪如雨下,哭到最后气都接不上来,昏迷过去,直到井口吵吵闹闹。
  公社社员早上出工的时候,发现小牛不见了,几百人分头去找,结果就发现了我和小牛。
  当然是救人要紧。他们放下酒杯粗的麻绳,底部打成一个圈圈,喊我坐在圈圈里,抓紧。就这样把我拉了上来,想死没死成。
  等要救小牛的时候,大家才大拍脑门,呀,刚才应该先救小牛,让田家丹丹把小牛给套住,拉上来,再拉丹丹啊。怎么办?牛是公社重要财产,必须要救。不救,死在井里,瘟疫不说,不吉利。
  也没有人出主意说吊一个人下去,去套小牛。
  大家想到的是填井。于是,一个生产队的人用了一个上午挖泥、挑泥、往井里倒泥。求生本能让小牛在井里跳着舞,一点一点地升高自己的位置,最后终于轻松跳出井口、恢复自由。
  因为跳井这件事,翠莲和她弟弟表示了愧疚,但我一直闷闷不乐,因为我还是没有证明自己,直到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公社要把当年填掉的井恢复原状,于是又是一个生产队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把泥巴挖出来。你外公是公办老师,但你外婆不是,代课老师而已,仍旧是农民,暑假一样要劳动。我当时已经是劳动力了,那天我去顶你外婆的工分。倒最后一粪箕淤泥的时候,一支黑色钢笔露出来。这支笔盖缺了一角的钢笔,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它就是翠莲的英雄牌钢笔。扭开笔盖一看,果然是"英雄"。这一下,全想起来了,三年前那个暑假,我和翠莲最喜欢到井边玩耍、背诗,钢笔要么是从书本里掉进井里,要么是从口袋里滑出掉进井里。那天,翠莲也在出工,我拿着沾满黑泥的钢笔给她看,然后扭头走了。
  我终于清白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了翠莲跳井身亡的消息。
  翠莲自杀了。
  我主动去井边为翠莲收尸,脑壳、手脚不全的部分,给她一点一点拼凑整齐,然后抬到木板上,装进棺材。
  翠莲埋下没两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早早就去了长沙,再也不想回家。
  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人还在说秦家翠莲自杀是一个谜。这里面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她冤枉了最好的朋友,她良心上过不去,以死还债。可她这么一搞,我良心上也过不去啊。
  ……
  母亲讲完已经满头大汗,既虚弱又意犹未尽的样子。她伸脚踢了踢倒在一边睡着了的小花猫。小花猫一动不动。母亲自言自语了一句:
  装什么死,我才是死过的人。
  第三天,五点不到,我就醒了。我屏住呼吸,贴在母亲房间的门框上,想听听母亲是否安睡。挺安静,我把头挤进去,看到母亲像小猫小狗一样蜷缩在床尾。我想应该是睡着了。
  我又溜回自己的床上。摊开手脚,呈一个"大"字形。我努力放松自己,让自己再睡一会儿。自从母亲病了之后,奔波、照顾的担子基本上是我在挑起。我不挑,谁挑?两个儿子,只有我在身边。我从一线调回了机关,目的就是工作规律一点,时间宽裕一点,请假方便一点,而且之前负责的案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嫌疑人越来越不好对付,担子越来越重,我也有点烦了,当然也开始有点怕了。
  可是我再也无法入睡。黎明之前静悄悄,一个巨大的声音在问我:为什么答应帮助母亲去死?久病床前无孝子?不忍母亲受折磨?
  答案一会儿是A,一会儿是B,一会儿是AB,一会儿啥都不是。
  我烦躁不安。想想三年前母亲因为突然的一次剧烈腹痛,一个人跑到医院拍片,然后得知肚子里长的居然是被称为"癌中之王"的东西。母亲一个人把这个结果生吞活剥咽进肚里,不料父亲一个眼神就识破了母亲的隐瞒。得知实情后,高血压一冲天,父亲自己先呜呼了。守完父亲的"头七",一个星期后,母亲终于被我说动,坐高铁到了深圳,投奔我来了。
  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喊你老婆不要嫌弃我哦。母亲把箱子往我女儿的房子里一扔,选择了高低床的下铺。
  一开始,母亲坚持自己去医院,网上预约、排队、挂号、看病、数不清的检查、复查、吃药,做完腹腔神经丛毁损手术,之后寻找民间偏方。都是母亲自己做主,她只相信自己。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身体消瘦。
  消瘦最可怕。因为你每天都可以感受到,体重一百零五、一百、九十五、九十、八十八、八十五、七十、六十五。
  有天,妻女陪母亲散步去了,我回到家,看到母亲床上新增一堆药品,我颓丧万分。电视里正播着一档减肥节目,我捡起地上的篮球狠狠砸了过去。电视很硬,球弹回来,撞在我鼻子上,血流不止。
  我转而迁怒于镜子和电子秤。洗手间里的镜子拆下来,扔掉。女儿梳妆台上的小镜子,扔掉。我和妻子卧室里衣柜的镜子拆不掉,但被我糊上了报纸。电子秤,扔掉。不能让母亲看到秤上递减的数字。
  母亲一声咳嗽,把我从床上弹起。
  我下床,推开母亲半掩的门,叫了一声。黑暗中,母亲说,刚才鬼鬼祟祟站在我门口干什么,怕我死啊?还有几天呢。
  我没有说话,走出房间开始每天的第一件事,烧开水,咕噜咕噜。
  提着开水进房的时候,看到母亲自己在小口抿着葡萄糖。
  今天给我搞点青菜粥,有点想吃。
  嗬嗬,这是半年多来听到的最让我开心的一句话。
  我响亮地应着,飞身出门。楼下有一家连锁粤菜酒楼,他们的青菜粥熬得最正宗。我要了两份。
  母亲吃得很用心,很尽力,热气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白。把母亲乌青的脸都熏白了、熏嫩了,有了些许生气。
  母亲说,她昨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大专毕业后,留校任教。那个时候长沙跟现在比起来,也就是个大农村,土路、土房子。我们学校围墙下有条路,两边是高高的香樟树。我做的梦就发生在这条路上。
  大清早,我抱著教本去学校。走在我前面的是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开得很快。突然,前面一匹马撞了过来,撞在拖拉机头上,"乓"一声闷响,根本不像铁撞肉,像铁撞铁。马当场倒地。拖拉机呢,发现出了事,一扭方向,"啪",机头撞到学校围墙,司机飞了出来,也撞到了墙上。
  然后就看到很多人围了过去。有人说,这匹马踩到缰绳了,迈不开腿,所以自己给自己送了命;拖拉机司机呢,眼睛布满血丝,一看就是睡眠不足、疲劳驾驶。
  我一个女崽家家,哪会看这些闲事,越过人群,拐进侧门,给学生上课去了。
  到了教研室发现没带钥匙,我赶紧跑出侧门回宿舍。又路过那条小路。司机还躺在那里。马也还躺在那里。机头稀巴烂的拖拉机也歪在那里。都死了。
  司机也没用什么白布盖着。我忍不住走近看了一眼。一看,不得了。这人我认识。何止认识!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他是另外一个学院的老师,也是教数学。我们在一个教学竞赛中认识。他家就在长沙,兄弟姐妹有六七个,他是老大,单凭他那一份工资不够,于是他经常给学校后勤干活,开拖拉机。学校能开拖拉机的人少,他能开。
  我们互有好感,但那时候男女感情别说表白,连表露都不会、不行。他爱写诗,经常寄诗给我,都是一些隐晦的情诗。我总是说他的诗没有灵气。他不服气,疯狂地写,任何一个小灵感,他都会记下来,然后扩充成诗。
  我那天在他的手心上看到两个圆珠笔字:小寒。那天正好是小寒节气。他一定是有了灵感。于是边开车边记下灵感,或者在脑海里构思着诗句。
  我没法在路边痛哭。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就一直守在旁边,直到他的兄弟姐妹、族人赶来。
  这帮人说说笑笑,先砍树。砍树做棺材。这个说这棵香樟长得直,那个说那棵块头大。然后就选中了一棵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砍。一斧子一斧子地砍,树枝上的霜冻落下来,掉在他们的后颈窝里,于是一阵哇哇叫,然后互相取笑、打闹。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死人就躺在旁边。他的死,连树上的霜冻都不如。霜冻至少会让人有反应。
  ……
  梦做完了,就这些?我问。
  记不得了,好像是完了。母亲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夢都是反的啦。你那个对象的故事,很多年前你跟我讲过,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跟你讲过他?什么时候?那是哪样的?
  有一年春节,老爸执行任务去了,你一边做糖油粑粑一边跟我和小毛讲的。你说你刚当老师的头一年,就被一个外校的男老师喜欢了。你说那个男老师喜欢写诗,有次走路居然差点撞到拖拉机。差点撞到,而已。而且,那个男老师还只喜欢你一个人,后面一直没有成家。
  真的?你确定我讲过?
  你是讲过。你还问我们,拖拉机那么大的声音,居然都听不到,这个人是不是疯子?你说,那年冬天,你得了贫血,身体弱。那个男老师三个月没有吃过一口细粮甚至很长时间吃不饱,省下定量供应的细粮给你吃,有时候还给你做糖油粑粑。天寒地冻的,他把糖油粑粑包在布里,兜在肚皮上,一路狂奔,送到你宿舍。
  母亲看了我一眼,羞涩地笑了,说,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听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喜欢你,我要对你好。
  你为什么最后没有跟他?我问。
  哎呀,他这个人啊,性子太急了。三天两头要我们快点结婚,理由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都是先结婚后恋爱。我哪里受得了这个?还有一个我不喜欢的细节,说出来,我自己都想笑。
  什么细节?
  他屁股后面春夏秋冬都挂着一大串钥匙!天哪,我最受不了这个,一点审美都没有,还当诗人!六十年代兴起跳交谊舞,我是长沙跳得最好的女老师。每次跟他跳舞,笨不说,屁股后面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让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笑。我提示过他,他也改了,挂钥匙的位置从屁股后头改到了肚子前。这有区别吗?笑死我了!
  他现在如何了?你们有联系吗?看到母亲兴致很高,我问着。
  呀,差点漏了重点,他早去世了。喜欢我的人都到马克思那里报到了。
  第四天,母亲从衣柜里抽出一张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的黑白照片,示意我搬凳子过来听她讲。
  我执意还是要在客厅里、沙发前谈话,空间大,敞亮。我把母亲抱到客厅地毯上。母亲自己调整好姿势,跪着。照例,我在她斜对面坐着。
  母亲把照片按在我膝盖上。这张照片我当然看过,拍摄于一九一三年,可以说是家里最古老的实物。左边是母亲的母亲,右边是母亲的奶奶。母亲是没见过她奶奶的,但她奶奶的故事听过。母亲的奶奶死于一九一五年,兵荒马乱时代,肚子饿,偷了地主家的半箩红薯,被发现了。心思败坏的地主婆,不吱声,故意放松警惕,让母亲的奶奶再一次偷窃得手。半路上,母亲的奶奶吃了半个红薯就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手脚抽搐,等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原来,地主婆在红薯上抹了毒。
  母亲跟我谈的,不是复述民国往事。她说了一个惊人的东西。
  她说,"文革"的时候,谁都不敢说这个东西,这东西说了,不单是迷信,而且要被打倒。改革开放了,我堂堂一个大学数学老师,讲这个东西,也不合适,不适合我的身份。但这个东西在咱们湖南乡下,流传很广,也未必就是"迷信"两个字可以归纳它。
  母亲把我膝盖上的照片要回去,说:
  我是我奶奶的转世。我两岁多开始说话的时候,一直不认你外婆,我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妈。大家就笑我。有老人拿一个红薯逗我,我啪地打在地上,说,吃不得,地主婆害人的。两岁多发生的事,我自己肯定不记得,都是你外婆讲给我听的,很多老一辈还作过证。所以,我信了,我是我奶奶的转世。奶奶等了我这么久,我该跟她会面了。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我跟你说。
  母亲望着我。我有些害怕。
  我最着急的是联系到弟弟小毛。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念叨"长兄为父",当哥哥的要拿主意。因为他经常要出差、抓捕,有时候一去就是一个月,连母亲都不知道他去哪里。父亲经常是半夜回来,很小声地敲门,但母亲总能第一时间听到、开门。我怀疑母亲从来就没睡过好觉,她一定担心丈夫因公殉职。父亲很早就当上了刑警队长,但一直到退休都没提上公安局局长。父亲为此很多年郁郁寡欢,发泄的方式就是自己冲锋陷阵抓捕罪犯。似乎他一点也不怕死。可越是这样,母亲越担心。有一次母亲过生日,当时我刚刚从公安学校毕业,正等待落实工作,我第一次用学校发的毕业费为母亲买了蛋糕。父亲出差了。母亲还是很开心,我们母子三人喝了五六瓶啤酒。微醉的母亲说了一句:
  你爸爸屁股头插着枪,威风得很;我心头上插着刀,害怕得很。
  母亲一直反对我读公安学校的,但我喜欢。绝对是受父亲那一身老虎皮的影响。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弟弟跟了母亲,学了理工科,还早早出了国,见了世面。
  ……现在父亲不在了,长兄更加为父,可以做一切决定。但母亲想安乐离去一事,我还是想听听弟弟的意见,至少要让他知道。
  小毛应该更理解母亲吧,他在西方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硕士、博士、留美工作都快十年了。小毛不会在非洲出事了吧?非洲的歹徒最喜欢抢劫华人。因为他们知道华人身上喜欢带现金。新闻不是说,在非洲淘金的华人,很多都被赶回国了,还发生了暴力冲突。
  想到这些,我赶紧打开电脑,上网查查新闻。就在点开网页那一瞬间,我一拍脑门,怎么忘记了电子邮件这一茬,电话不通,可以发邮件啊。
  我赶紧给小毛发邮件:妈妈有事,速联系!!!
  我至今都不清楚,第五天开始,母亲身上的疼痛为什么突然火山一样爆发。镇痛药下去也没用。整个屋子里都是她的叫声。那是绝望到顶点的叫声。不是凄惨,是愤怒。如果父亲还活着,她会抢过父亲的手枪朝天上崩上一排子弹,甚至是把自己崩了。
  是那碗青菜粥的原因?吃得过多,起了反作用?还是粥里的油星子惹怒了饥饿的癌细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门窗悄悄掩上,以免不知情的邻居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小花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它听不下去躲起来了?
  母亲的号叫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家里每个房间、每个角落她都跪过。最后终于还是回到了客厅里。
  我上网想在线咨询下一直有联系的肿瘤专家,镇痛药该加到多大的剂量。
  咨询之前,我点开电子邮箱。一分钟前,小毛回复了!五个大字:我打你电话。
  我去找电话,电话响了。我把声音调成振动,蹿出门外:喂,不要挂,小毛,我在电梯里!
  我下到小区花园里,跟小毛讲了母亲渴望离开的想法。电话里,小毛呜呜哭起来。我可以想象,小毛在异国的白昼,站在大街上,人潮汹涌,悲伤的样子。他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崽,白白净净,老老实实,永远都在心里做事,理性,内敛,不骄傲也不蛮横。
  小毛说他马上直飞香港,回深圳。
  我说,好。
  我握着手机回到家。母亲问,小毛来信了?
  我说,是,明后天就回来了。
  母亲突然精神起来,换了个膝盖,换了个跪姿。
  我递给母亲一点葡萄糖和水,然后坐在她一侧。母亲呛呛咳咳喝了一小口,开始说话:
  你弟弟工作的那个什么州,对,加州,那年我和你爸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印第安人文化节。各种文化活动,朗诵啊,舞蹈啊,音乐会啊,美食啊。你爸到哪里都怕人多,我们就到人最少的一个朗诵会上看表演。朗诵会也是很随意的,谁有节目谁上。有时候不等主持人报幕,观众就朗诵起来。节目到一半的时候,广播响起来,说一个参加朗诵的作家的腰包被偷了,希望小偷听到广播后,至少把作家的身份证、护照留下,否则人家连家都回不了。一轮朗诵结束后,广播又响起,说小偷把腰包还给作家了,完好无损。现场观众一阵欢呼。
  欢呼完之后的一个节目,又是一个诗朗诵。朗诵者是个一头银发的老人。他先介绍这首诗的背景。大意是,有个印第安人,老伴去世后,他非常悲伤,想随她而去。老头子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老太太写的一首诗。这首诗让老头子有了活下来的勇气。朗诵的时候,舞台上的大屏幕居然有字幕,有英语、日语,还有中文。所以,我和你爸都听懂了。后来把中文版抄录了下来。
  母亲告诉我,那首诗,放在她枕头下,可以拿出来读读。
  我从枕头下翻出一个本子,翻了翻,一张纸片掉出来,果然是一首诗,题目叫《千风之歌》:
  在我的墓前,请不要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并没有长眠
  我已化身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秋天,我化作阳光照耀大地
  清晨,我化成鸟儿唤醒你
  夜晚,我化作星辰守护你
  在我的墓前,请不要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并没有死去
  ……
  读完诗,我喂了母亲一些米汤。还算顺利。我装了一盆温水,想给母亲擦擦身子,母亲不允许。她要自己来。我守在门口,等到母亲叫我。然后我进去把温水倒干净,再回到母亲床边。
  我说,我陪你睡吧。母亲很乖地移到靠墙的位置,我躺下。黑暗中,我抓着母亲的手。母亲慢慢翻过身来,贴着我的胸口。我抱住了她。准确地说,我抓住了她。她的身子,像根竹子。
  母亲睡得很平静,偶尔把膝盖抬起来,使身子弓出一个弧度。我也假装睡得很好,身体姿势一动不动。
  我的眼睛瞪着天花板上唯一算亮的东西,那是白色的吸顶灯。盯着一个东西看,看久了,自然就想合上眼皮。
  早上醒来的时候,母亲正跪在我身边。疼痛再次袭来。
  我把母亲抱到客厅的沙发下。
  我开始烧水,咕噜咕噜,然后换水,然后关掉电饭煲的电源。小米粥已经熬了一个晚上,按开盖子,淡淡的米香味道升起。
  母亲忍不住,开始喊叫。越来越大声。天崩地裂。地球爆炸。我撬开她嘴巴,喂进镇痛片。母亲的眼睛,干涸如见了底的河。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衣柜的角落里摸到藏好的安眠药片。一大瓶,摇一摇,闷闷地响。我真想让母亲马上远离痛苦。
  可我得等小毛。他在天上飞。
  我走出客厅,抱着母亲,让她坐我腿上,我摇着她。像摇孩子一样。母亲掐着我的手臂,呼喊。细汗密布。
  不行,母亲必须要跪着。
  今天第六天了,你不跟我谈谈了?我问。想以此分散母亲的注意力。
  母亲显然做好了准备,喘息很久之后,慢慢开口说话:
  我真的是没有什么后悔的。你看,奥运会那年,我南极都去过。那次去南极,前前后后差不多二十天,有一个场景印象深刻。当时已经登上南极大陆,蓝天,蓝得人晕头转向,白云,低得就像在头顶,雪山、冰山,像一个童话。旅游团把我们分批安排进一个小游艇,荡漾在港湾里。到了港湾中央,小游艇关掉马达,工作人员叫我们享受一下宁静世界。那真是万籁俱寂啊。水面像镜子,倒映着冰山,晶莹剔透,时间好像不存在了,世界静止了。
  南极去得真值。那么安详,好美。
  谢天谢地,小毛在第七天回到了家。
  弟弟毕竟是弟弟,总是爱哭一些,抱着母亲,眼泪汩汩流出,落到母亲后背,衣服洇湿了一大团。
  我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我居然站着睡着了。弟弟的归来,让我肩上的压力轻了许多。我早已累瘫了。我顺势坐在地板上,呆呆望着天空移动的乌云。噢,大雨将至。这天有多久没下雨了?两个礼拜,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人都快闷死了。
  想着想着,我歪在地板上,睡着了。至少过了两三个小时,我才醒过来。因为下雨了。雨点把我打醒了。
  小毛从母亲的房间里跑出来,关窗。就像小时候一样,一下雨,他就负责关窗,我负责检查。
  我把小毛拉到门外,进了电梯,下到小区的活动区。因为下雨的缘故,活动区空无一人。我把母亲的想法已经准备这两天实施告诉了小毛。没等我说话,他暴跳如雷:
  你敢!你这是杀人!你这是犯罪!
  饱受西方教育的一个人,如此强烈的反应,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拽住小毛的手,告诉他母亲这几天度过的一分一秒。
  他不信。我让他原地不动。我跑回家,把安装在客厅电视机上方的一个微型摄像机取了下来。这个摄像机是我悄悄安装的,我想录下母亲临终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以每次母亲谈话的时候,我都让母亲到客厅沙发上讲。
  我把摄像机连上平板电脑,给小毛看母亲所有的讲述和后面两天的喊叫。小毛看得浑身打战。他说:
  所有的故事都是为死做铺垫。第一个故事,讲那个外国人安乐死,好潇洒;第二个故事,被小时候玩伴冤枉,跳井,讲自己也死过一次;第三个故事,那个诗人追她,喜欢她的人都到马克思那里报到了;第四个故事,自己是奶奶的转世,要和奶奶会面了;第五个故事,加州旅行,《千风之歌》,我并没有死去,我化成了风;第六个故事,去南极,时间都静止了……
  晚上,我们母子三人同床而眠。我坚持要给母亲擦洗身子。母亲坚决不从。我们只好立在门外等候叫唤。
  好久之后,母亲一身单薄睡衣躺在床上。小毛把水倒出去。我把母亲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像小时候那样,母亲睡中间,我睡外头,小毛睡里头。我握着母亲的左手。小毛握着母亲的右手。我想他一定能感受到手里的骨头是如何的脆弱。
  母亲开始了她的第七次讲述:
  小毛,死有什么可怕的咧。死是活的奖赏咧。
  小毛應道,嗯。
  家里从此再无声音。母亲用尽她所有力气,不再喊叫。
  七个故事,七六五四三二一,嘀……剧终。
  三个月后,小毛又回了次国。到机场接他时,我电话里还讲他:你回来干吗,又不是清明节,何况我现在调了个单位,单位旁边五公里就是墓园,我心情烦躁了哪儿也不去,就去墓园,看看妈妈,我昨天还去过,墓碑两边的两棵小柏树长得溜直。
  接到后,我闭嘴了。站在小毛身后的还有一人,甚至也可以说两人。给你一个惊喜,哦,不,两个惊喜,这是我的新婚妻子,中文名叫玫瑰,英文名Rose,美国人,第二个惊喜是……小毛点了点他妻子——长相、体貌简直是高大版的芭比娃娃——的肚子,四周啦。
  像个蹩脚的演员。少见小毛这样的表现,称得上喜形于色了。自然,我也开心。嘿,我弟结婚啦,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也要生了,还混血呢。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我当即拉着小毛和玫瑰上了另一条高速,先到了墓园。
  不是周末,但墓园热闹。正是农历十五,广东人尤其是潮汕人初一、十五都要祭拜,不奇怪。我提着香烛,小毛左手抱着菊花右手牵着玫瑰。墓碑前,我点香燃烛,弟弟两口子跪拜磕头。本想和弟弟在墓前坐一会儿,但他新婚妻子在旁,加上墓园人多喧闹以及烈日当空,便放弃了。我们直接回了家。
  妻子也赶了回来。妻子和玫瑰热乎得很,谈起各国的旅行、美食不亦乐乎,谈起东西方生孩子的规矩、习俗也不亦乐乎。我们两兄弟倒感觉被晾一边了。我没话找话,跟小毛说,今晚你们睡妈妈那间房。然后我走进母亲的卧室,小毛也跟了进去。
  母亲的房子保持着三个月前的样子。床头柜是一些没有吃完的药,白色、绿色、蓝色的盒子整整齐齐垒在一起。一个黑色保温杯立在一边。枕头下还压着一副老花镜和一个吊着笔的小本子。另一边的床头柜则是母亲看的书和指甲剪之类的小玩意儿。几次我想把母亲的这些遗留之物给清理掉,但每次一屁股坐在床上,又总是沉默很久,想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我帮助母亲安乐死是对是错。事情没想清楚,工作的、家庭的事又来了,于是离开,心里想着等下一次再收拾。
  弟弟和我不一样,他一进来就收拾,边收拾边说,还留着干什么呀?我也赶紧行动起来,把书、指甲剪,还有飘窗上母亲的靠枕、小桌、茶具都收起来了。三个月来一直要做的事,在弟弟带领下,几分钟就弄好了。
  弟弟走到床边,拉开几个月没动过的窗帘。哗,久违的光线射满整个房间。
  床单、被套、枕头也换了!我突然说,对了,你大嫂刚在宜家买了一套新的,过了遍水还没用过,大红色,正好。
  妻子和玫瑰出去了。我翻了好久,才找到那套床上用品。其实是妻子买给女儿的,我懒得解释了。铺起来,小毛帮忙着。铺好后,小毛仰面一躺,很舒服的样子。
  我觉得我有义务问问小毛,单身那么多年,为什么这次三个月内结婚生子全搞定了。这也是替父母问问。于是问了。小毛坐起来,回答得很严肃:
  妈妈生前讲的几个故事我回美国后又反复看了,那都是说给我们听的。怕什么呢,用老爸以前的话讲就是"怕条卵",干什么事都要勇敢,我一下子就想通了。以前害怕有家庭、有子女,害怕被束缚、不自由,现在不怕了,怕,才不自由。和玫瑰恋爱这么多年,终于结婚啦,一结婚,我就要了孩子!哥你也是,干了刑警就不要怕!
  小毛让我刮目相看。那挺好的,我含糊回答着,然后补充说,我啥时候怕了,我现在调重案组了,单独一个小楼,墓园旁边。
  客厅里有动静,妻子和玫瑰回来了。我觉得问话已经结束,想去客厅,没想到小毛在我身后轻轻提了一句,哥,妈妈准备了那么久,为什么最后还是……
  三个月前,七个故事讲完次日那个清早,我起来烧开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然后提着开水,替换隔夜的开水。
  小毛把母亲抱在沙发前。母亲跪着。压抑了一个晚上的叫喊,再次爆发。世界末日,也就这样吧。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我把灯打开。母亲看着我,眼睛有两样东西交替出现:命令和哀求。
  是时候了。正好弟弟也在。
  我进到自己的卧室,摸到衣柜里的那个瓶子。弟弟跟了进来,同时把门关上。他抓着我的手,眼泪打着转说:
  你敢,我就报警。
  我像制服罪犯那样,一拳挥过去。小毛倒在床上。没来得及喊叫,一团柔软的衣服塞进了他的嘴里,一副手铐把他的双手和窗户栏杆锁在了一起。栏杆上包裹着厚厚的棉布条,任怎么拉扯,也不会发出声响。
  把弟弟铐起后,我出到客厅里。客厅里,只有我和我的七十七岁老母亲。还有小花猫。小花猫又出现在母亲脚下了。母亲看到我,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一丝笑容,仿佛把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抹掉了。这一丝笑容,似乎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
  我把母亲抱在沙发上,坐好。不能再跪著了。坐好。倒上凉开水。母亲努力地张开嘴,等待我的支持。
  我把没有任何标签的胶瓶子,倒向母亲黑洞洞的嘴里。那声音,哗啦啦。让人想起一个歇后语的头半句:竹筒倒豆子。
  母亲吞咽着,我再给些水。
  药丸啊、水啊,你慢点,好吗?这是属于母亲,属于我们母子最后的时光。
  我伸手想扶住母亲的肩膀,让她稳住。但我没抓着。母亲双手突然挥舞起来。她向我扑过来。她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就像洪水被堵在涵洞里了,横冲直撞。
  她用手伸进喉咙里,整个手都吃进去了。她在挖吞进去的药片。她在摇头!
  母亲一脚把小猫踢出老远。母亲不愿意!母亲不愿意死!
  我赶紧打开小毛的手铐,一起把母亲送到医院。母亲已经昏迷过去。我心里明白,母亲是累过去了。
  我并没有把全部的药片倒进她嘴里。我自己也犹豫了。
  还好,妈妈走得很圆满。弟弟和我边走出房间边说。
  是的,很圆满。
  当天,母亲的胃洗了一遍后,我们就把她接回了家。
  回了家,母亲精神大好。一家五口人,围在圆桌上,安安静静地吃着晚餐。莴笋炒腊肉、辣椒炒肉、辣椒炒鸡蛋,都是小时候的饭菜。
  母亲看着我们吃,她就负责笑。看看孙女,试着叫出正确的名字。
  吃完后,母亲第一次要求我和小毛帮她擦洗身子。洗好后,母亲翻开枕头,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淡蓝色睡衣。这让我想起母亲那次难忘的南极之旅,天蓝蓝,海蓝蓝,万籁俱寂,美如梦境。
  衣服穿好后,一家人过来道晚安。
  奶奶,晚安。
  晚安。
  妈妈,晚安。
  晚安。

为什么说上海静安寺是最贵的寺庙你见过中国最贵的寺庙到底长什么样吗?它就是上海静安寺。据说整座寺庙花费将近28个亿打造而成,就连寺庙周围的房价据说都达到了15万每平方米。听说光这一块地皮就价值30个亿。这还不算什新疆游记(8)Day8今天的主要计划是游览巴音布鲁克大草原(5A)。巴音布鲁克,蒙古语意为富饶的泉水,草原面积2。38万平方公里,分布着20多条河流13处泉水7个大小湖泊。水草茂盛,生态环境优美人工智能的2022技术的价值在于生产力人工智能在2022年的境遇,就像一场过山车之旅。年初时的萧瑟氛围犹在昨天,一家家人工智能企业交出惨淡的业绩报告后,唱衰声迅速弥漫了整个行业,几乎所有人工智能独角兽都在被逼问何时盈利寄情山水的隐逸文化魏晋南北朝旅游发达,隐士究竟出了多少力?阅读此文前,麻烦您点击一下关注,既方便您进行讨论与分享,又给您带来不一样的参与感,感谢您的支持。引言旅游是人们的一种社会活动方式,旅游活动在我国很早就已出现。诗经礼记等典籍中已有旅这个元旦,送你一份新疆旅游线路攻略新疆的冬日有最淳朴的民俗风情有垂涎欲滴的特色美食更有美不胜收的冰雪风光。。今天,向你推荐新疆这些旅游线路满足你的冬日出行需求乌鲁木齐总要有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这一年四季才显得尤为完整明年出境去哪儿玩?多国旅游局官微大刷存在感明年出境去哪儿玩?这个话题27日大热。12月26日,国家卫健委印发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总体方案的通知,优化中外人员往来管理,取消入境后核酸检测及隔离政策,多家平台热门海外黄山旅游丽江股份西域旅游,你看好谁这一生,大部分人都在追求诗和远方。3年疫情,远方的背影慢慢消失了,同时也带走了诗意的生活。好消息是,疫情终究接近尾声了。大部分城市,挨过了第一波冲击,在干咳中缓了过来。终究有一天,美元三连跌金属全线收涨铜价铝价铅价钢铁铁矿石锌价美元指数三连跌,原油期货今日小涨,截至1503分,美元指数跌0。28,美原油及布伦特原油涨超0。8。金属期货市场截至日间收盘,内盘金属全线收涨,沪镍领涨4。26,沪锡涨3。64,沪倒挂的明长城,你见过吗?出河北秦皇岛市区向北,不过几十分钟车程,我们来到板厂峪。群峰之上,长城蜿蜒,乃是明代蓟镇长城的一部分。插画杜敏下车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块古树群标志牌,旁边一棵大树,是秋子梨。我还记得美联储持续加息致日本经济承压,日本央行调整大规模货币宽松政策日本超宽松货币政策试探性转向日前,日本央行决定调整大规模货币宽松政策,把长期利率上限从目前的0。25左右上调至0。5左右。分析人士认为此举是事实上的加息。日本央行日前宣布,将日本1基民惊讶!预估净值上涨,实际却下跌!新基金经理刚上任就大调仓?满心欢喜看到基金估算净值上涨5。27,当晚公布的实际净值却下跌0。24。发生了什么?这是融通基金旗下融通中国风1号灵活配置混合基金12月26日的净值表现,实际净值涨跌幅与估算净值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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