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有意思27利令智昏，翩翩浊世佳公子

　　─── 资治通鉴有意思 ───
　　第27篇
　　善始者众，善终者寡。
　　战国四公子中，孟尝君最有钱，信陵君最得人，春申君最有功，只有平原君赵胜看起来最平庸。
　　但是，为什么前三个公子下场都很惨，唯独看起来最蠢的赵胜，却得善终？
　　赵胜真的是＂利令智昏＂吗，他是不是＂大智若愚＂呢？
　　如果你是当年的赵胜，你能做出更好的选择吗？
　　1
　　赵王封其弟胜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常数千人。——《资治通鉴》周纪三
　　公元前298年，赵惠文王封他的弟弟赵胜为平原君。
　　当时，赵武灵王自称＂赵主父＂，把国位传给小儿子赵何。赵何只有12岁，平原君比他还小，他们都做不了赵国的主。
　　大儿子赵章发动兵变，被公子成和李兑剿杀，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在沙丘。
　　一直到二十多年之后，平原君才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之前讲过，收租的村干部赵奢来到赵胜家收税，平原君仗着是皇亲国戚，不交租。结果赵奢包青天上线，直接杀了他家几个管事的。平原君大怒，但赵奢一顿义正言辞的劝说，平原君不但痛快交钱，而且还把赵奢推荐给赵王，成就一段佳话。
　　你说平原君贪婪小气吧，之前确实是仗势欺人不交租。
　　但他后来既能听劝改过，又能为国举贤，平原君大事不糊涂啊。
　　现在想想，有多少人犯了错不知道悔改，又有多少人，嫉贤妒能，好像所有人都是傻子只有自己最聪明。
　　2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後宫临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後门下乃复稍稍来。——《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平原君养了千名食客，那时候可没有高楼大厦，都是平房。而且你既然是养士，就不能弄那种几个人一屋的学生宿舍，好歹要想点样子的住处。
　　唐朝郭子仪家里3000多人，面积大概2个清华园。平原君家里估计也有一个清华园那么大。
　　那时候，即便贵公子家，旁边也紧挨着民居。民宅中有个跛子，总是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
　　有一天，平原君的一位美妾，在楼上看到跛子打水的样子，就笑话他。
　　第二天，跛子找上门来，向平原君请求道：＂我听说您重视士人，士人之所以不远千里投靠您的门下，就是因为您看贵士而贱妾。我不幸得病致残，可是您的姬妾却耻笑我，我希望得到她的人头。＂
　　平原君笑着应答说：＂好。＂
　　等跛子离开，平原君又笑着说：＂这小子，竟因一笑要杀我的爱妾，也太过分了吧！＂当然没杀爱妾。
　　过了一年多，平原君的宾客以及手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一多半。
　　平原君很奇怪，说：＂我赵胜对待各位先生不敢有失礼的地方，可是离开我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
　　一个门客回答说：＂因为您不杀耻笑跛子的姬妾，大家认为您喜好美色而轻视士人，所以大家纷纷离去。＂
　　于是平原君就斩下爱妾人头，亲自登门献给跛子，向他道歉。
　　从此以后，原来门下的客人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这是《史记》中的一段，司马光并没有把他写进《资治通鉴》。没事就把自己老婆宰了，搞那套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司马光很看不惯。
　　要知道，当年高太后反对王安石变法，坚决力挺司马光，司马光对于妇女的态度可是相当政治正确。司马光很不认同杀妻取信这套行为，所以他也看不起吴起。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主公，重色轻士，确实无法收买人心。
　　当时，齐国有孟尝君，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他们都好客养士，争相礼贤下士，其实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
　　前有平原君杀妾取信，后有燕太子斩手送太子丹。你看看，这些贵公子为了招揽人才，都内卷到什么程度了？
　　从战国四公子的身上，我们发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来自于东方大国。
　　他们都不是秦国的，秦国不需要这样权大的公子，贤才都报效国家；而燕、韩这样的弱国，也养不起那么多名士，养了也没用。
　　既然养的多，必然良莠不齐，大多数都不中用，但哪怕只是鸡鸣狗盗之徒，关键时候确实能够救人一命。
　　后面我们会看到，平原君这个钱，没有白花。
　　3
　　赵惠文王薨，子孝成王丹立；以平原君为相。——《资治通鉴》周纪三
　　平原君之前只是贵公子，养客遛鸟，现在真正登上了赵国权力高位，他能胜任吗？
　　实话实说，他作为一国丞相，不讲政治，做出的第一件事就得罪了秦国。
　　在之前范雎那一篇讲过，范雎当上秦国丞相，要报仇雪恨，让魏国交出丞相魏齐的人头。魏齐看自身难保，撇下相印，偷偷跑到赵国，到平原君的家里躲了起来。
　　跑到谁家里不好，跑到数千门客的平原君家，人多眼杂，消息肯定会泄露嘛。所以秦王休书一封，请平原君来秦国喝酒。
　　平原君去了秦国，结果被扣留。秦王用平原君来要挟赵王，交出魏齐项上人头，否则不放平原君，还要举兵伐赵。
　　赵王和魏齐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不能因为你一个老鼠屎搅了一锅汤，于是马上派兵。魏齐一溜烟又投奔另一个相国虞卿。虞卿抹不开面子，知道忠义不能两全，结果撇下相印，跟魏齐一起逃跑了。
　　作为普通人，你交朋友，当然希望交平原君和虞卿这样的哥们；但是，作为一国之相，不以国事为重，却因私义而废公义，这是一个大国丞相应该做的么？
　　人生充满了这样的两难选择，你有更好地选择吗？
　　其实，平原君坦然赴秦，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逃避这个忠义之辨呢？
　　当年秦国可是囚禁过楚怀王的，也曾打算杀掉孟尝君，平原君为何敢只身赴秦？恐怕也是用这种方式逃避，最终让赵王逼走魏齐。
　　当时战国四公子，立身为人的基础就是信义，没了信义，就没人跟，没人信，自己就一无所有。
　　所以，也不必用高标准去苛求赵胜，认为他这么做是伪善。自己不交出魏齐，冒着生命危险去秦国，还真是够爷们。
　　平原君看起来这么讲义气，但是自己却利令智昏。
　　当上党太守要把上党献给赵国之时，平阳君赵豹劝说赵王：＂ 圣人甚祸无故之利 ＂，赵王问平原君意见，平原君却说可以接受，由此引出长平之战。
　　是平原君＂利令智昏＂吗？恐怕也不尽然。从后来赵王坚决要用赵括替换廉颇，蔺相如、赵奢、赵母那么多人劝告他都不听，赵王才是＂利令智昏＂的根源。平原君只是谋国不忠，顺着赵王的心思而已。
　　决策失败了怪罪参谋，这就是推卸责任。
　　当然，不可否认，平原君也确实不如平阳君见识高远。
　　但长平战败，秦国后来围困邯郸之时，平原君挺身而出，为了搬救兵，上了大招。
　　4
　　毛遂自荐
　　赵王派平原君出使楚国搬救兵。平原君选拔文武兼备的门客二十人随同出访，只选得十九人。毛遂自荐于平原君。
　　平原君说：＂贤士处世，就像锥子在口袋里，那尖一下子就戳出来了。您在我门下三年，左右没人称颂过您，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这说明先生您没有什么才干啊，您留下吧。＂
　　毛遂说：＂我今天就是请您把我放口袋里呀。如果我早能被放进口袋里，整个锥锋都能露出来，岂止是露出个尖！＂
　　平原君心想，就算凑数吧，就同意带他一起走。另外十九人相视一笑，心里想：这个不知名的小子，牛皮能吹到天上啊。
　　到了楚国，平原君和楚王谈合纵抗秦的利害关系，从早晨就谈判，到中午还谈不出个结果。毛遂紧握剑柄，一路小跑地登阶上殿，大声说：＂合纵利害，两句话就说完了，如今从日出谈到中午，还没决断，为啥？＂
　　楚王怒，呵斥说：＂还不下去！我正和你主君谈话，哪有你说话的份？＂
　　毛遂按剑再上前一步，说：＂大王呵斥我，不过是依仗楚国人多势众。现在我在您相距只有十步，您即便雄兵百万也派不上用场，大王的命就在我手里。……白起，小小竖子，带了几万兵马攻打楚国，一战就攻克了鄢城和郢都，二战烧毁了夷陵，三战便使大王的先祖受到极大凌辱。这样的百世深仇，赵国也深以为耻，大王您却并不在意吗？合纵是为了楚国，不是为了赵国。如今当着我主君的面，您还呵斥我，是几个意思？＂
　　楚王惭愧，说：＂是，是，的确像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一定尽全国之力践行合纵盟约。＂
　　毛遂说：＂合纵的事，定了吗？＂
　　楚王说：＂定了。＂
　　毛遂对楚王的左右说：＂取鸡、狗、马的血来！＂ （天子用牛血、马血，诸侯用狗血、猪血，大夫以下用鸡血）
　　血送上来了，毛遂举着铜盘，跪着进奉给楚王，当场歃血为盟。
　　毛遂左手持盘，右手招呼另外十九人说：＂你们也在堂下歃血吧。你们不过都是碌碌无为之辈，也有份参与这次盛事，这就是所谓因人成事吧。＂
　　平原君定了合纵盟约，回到赵国，说：＂从今往后，再不敢说我已经看透了某人了！＂于是尊毛遂为上宾。
　　毛遂有勇有谋，说服楚王这一段，其实有很多疑点，毛遂真的有这么大胆和狂妄吗？
　　毛遂为何敢威逼楚王？
　　《史记》中有几句关键记载，被《资治通鉴》忽略掉了。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於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门下足矣。＂——《史记》
　　在去楚国之前，其实平原君就定下来这次谈判基调：能跟楚王谈得客客气气的固然好，如果文的不行，就来武的，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歃血为盟。
　　这是代表团团长早已定下的战略基调，所以，要挑选文武双全的门客，既能舌战群儒，又敢拼剑玩命。这你就知道了，即便真玩了命，也不算外交事故，平原君早就默许了，甚至就是他的主意。
　　毛遂自荐，另外十九个人瞧不上他，但是，到了楚国之后就不一样了。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史记》
　　到了楚国，毛遂跟那十九个人纵论天下，大家个个心服口服。
　　之前是没有给毛遂机会，这回一给机会，无人不服。所以，当谈判陷入胶着之际，那十九个人就鼓动毛遂说：＂先生上。＂
　　看到没？毛遂是众人撺掇的。他上堂敢于跟楚王玩横，本来就是平原君的策略，是忠实的践行了领导意图。
　　否则，如果你是一个职场小白，有机会跟着大领导和对方谈判，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你自己冷不丁大放厥词，不用对方发话，你自己的领导就会让你卷铺盖走人。
　　冲动没用，勇敢要用对地方。
　　由此看，为何过去三年毛遂不显山漏水？一是没机会，二是没有这种极端事件，显示不出毛遂的胆略。
　　非常之时，做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人。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毛遂是也。
　　4
　　解围邯郸
　　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後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於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史记》
　　楚国派春申君带兵援赵，魏国的信陵君窃符救赵，可是都没有赶到。这时秦国急速地围攻邯郸，邯郸告急。
　　邯郸宾馆经理的儿子李同，来劝说平原君：＂您不担忧赵国灭亡吗？＂
　　平原君说：＂赵国灭亡那我就要作俘虏，为什么不担忧呢？＂
　　李同说：＂邯郸的百姓，拿人骨当柴烧，易子而食，危急至极了，可是您的数百姬妾侍女锦衣玉食，而百姓却粗布短衣饥寒碌碌。民困兵尽，有的人甚至削尖木头当长矛箭矢，而您的珍宝玩器铜钟玉罄照旧无损。假使秦军攻破赵国，您怎么能有这些东西？假若赵国得以保全，您又何愁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您果真能命令夫人以下的全体成员编到士兵队伍中，分别承担守城劳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分给士兵，士兵正当危急困苦的时候，是很容易感恩戴德的。＂
　　同样，明朝灭亡之时，即便兵临城下，那些藩王也舍不得万贯家私，不拿出一分一毫来赏赐军士，谁还为你朱家王朝卖命啊。
　　所幸平原君大事不糊涂，听人劝，吃饱饭，征召三千敢死之士，由李同带领，与秦军决战，逼退秦军三十里，为楚、魏的援军到来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邯郸解围之后，平原君劝谏赵王封赏有功之臣。
　　毛遂被升为上客，没了下文，说明他的功劳只是贯彻了领导意图。
　　李同因为上前线玩命战死，挽救了赵国，所以他的父亲被封为侯。
　　鲁仲连阻止了魏国的新垣衍劝秦王称帝，使得魏国没有倒向秦国。
　　平原君想替他讨封赏，派使者去了三次，鲁仲连都不接受，说：＂对于以天下为己任的士来说，为人排除祸患，解决困难，理清纷乱，而不求回报，如果要求回报，那就是商贾之事了。说罢，飘然而去。
　　个个论功行赏，平原君是不是也应该有赏啊？
　　虞卿想要替平原君请求增加封邑。公孙龙听说，连夜乘车去见平原君。
　　公孙龙说：＂您之前但是赵国宰相，是无功受禄，只是因为是国君的叔叔。这回你搬兵救了邯郸，反而要论功行赏，很不合适。况且，如果这件事成了，虞卿就会像拿着债券一样来索取报偿；事情不成，也向您卖好了。您不能同意啊。＂
　　公孙龙这一番劝谏，平原君欣然接受。
　　而这个公孙龙，最大的本事，其实是研究哲学。
　　5
　　白马非马
　　孔子的后代孔穿来到赵国，公孙龙跟他论辩奴婢有三只耳朵，孔穿也无法反驳。
　　第二天，平原君问孔穿：＂公孙龙很有辩才吧，先生以为如何？＂
　　孔穿说：＂论证人有三只耳，很难很高超，但却是假的；说人有两只耳朵，很简单，而且是真的。请问平原君：您是要又简单又真实的呢？还是要又难又假的呢？＂
　　平原君无以应对。第二天他见了公孙龙说：＂你不要跟孔先生辩论了。他理胜于辞，你辞胜于理，你终究会被他折服。＂
　　齐国学者邹衍路过赵国，平原君又请他会一会公孙龙，和公孙龙论辩白马非马。
　　邹衍拒绝说：＂我不跟他辩。什么是辩呢？就是把事物分门别类，让它们类别分明，不相混淆；列出事物的不同序列，让它们不相紊乱；明白指出事物的意义和道理，让人们不要迷惑。辩论得胜的人，不会失去他所坚持的立场；辩论输了的人呢，也得到他所追求的真理。如果是这样，那辩论就是有意义的。如果反过来，如果彼此以虚文敷衍，以饰辞装扮，用巧妙的比喻来偷换概念，把对方引入歧途，这就是伤害真正的大道。纠缠纷乱，争论不休，以先词穷为输，后闭嘴为胜，如此是非混淆，实在有伤君子之道；这样的辩论，我不屑于参与。＂
　　邹衍这一番大道理，彻底否定了公孙龙辩论的价值，平原君便辞退了公孙龙。
　　其实，公孙龙就是那个时代的芝诺、黑格尔，他只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而已。
　　中国古代缺乏西方的思辨精神，爱讲大道理，所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中国没有了诞生的土壤，以至于近代科学和技术也无法诞生于东方。
　　多少有些可悲可叹。
　　司马迁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但是不能识大局，＂利令智昏＂。
　　平原君是战国四公子中，唯一得到善终的。他是昏庸无能之辈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信陵君功高盖主，得到国君猜忌；春申君权大压主，被其他权臣刺杀。平原君在赵国面临灭国危难之际，能够全身而退，善始善终，不得不说他的为人处世还是更高一筹。
　　贪图上党，利令智昏的根源是赵王。而且只要坚守长平，其实秦国对赵国也无计可施。
　　这么多人跟赵王唱反调，平原君似乎一次都没有。而且赵国最危难之时，平原君去搬来了救兵。
　　国有疑难可问谁？对于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来说，不唱反调，听话照做，推荐贤才，这是国君最喜欢的，所以能得善终。
　　如果你是平原君，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吗？
　　你能推荐与你结怨的赵奢吗？你能定下威逼楚王歃血为盟的决策吗？你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吗？你能从谏如流吗？更重要的是，你能善始善终吗？……
　　这么看来，我还真的佩服平原君。平原君更像一个普通人，他贪利，糊里糊涂，不讲政治，但是他讲义气，知错能改，重用贤才，他会是一个我们特别原意结交的朋友。
　　请珍惜你身边那位没有那么政治正确的朋友，他才是有真性情。
　　诤友难得，真心难得。
　　与诸君共勉。
　　话说平原君善终去世几年之后，另一位公子却含恨去世，他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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