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和尚（完）

　　数日后到了三元寺，离山十多年了，经历了生死变故，他不想走了。这里依然安静，没有人来过。他看到院子里的草，果然长得高过屋檐了。他推开大殿，一僧一道祖师像还在，师父的舍利子还在，树杈间的鹊巢还在，窗台上的油灯还在。
　　开始拔草，整理屋子。他下决心不再出山，就在山里过一生。
　　静夜，他听到了熟悉的蝉鸣和偶然的狼嚎，他想起当年师父在东屋的窗口打坐，能望见西升的明月。恍惚间师父还在东屋。于是，他搬到东屋住了，就睡在师父曾经睡过的土炕上，温暖的火炕，像温暖的怀抱。
　　起初在山里采野果子、野菜、野洋芋、野包谷吃，渐渐地也习惯了山里的日子。闲暇的时候他会采药，制作丸药当粮食吃。偶尔会读读师父留下的经书。
　　半年后，心完全平静了，他喜欢上了山里安宁的生活。对于往事，不再追悔，不去回忆，过去了就过去了，权当是命。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梅儿永远不再了，冬天，他的生命里不再有花。即便悬崖边开着寂寞的腊梅，他不再联想那个叫红梅的女子，还有他和那个女子所生的未成年的孩子。＂往事不堪再回首，禅心淡然已离尘。＂
　　他安宁地享受着无人打扰的日子，岁月静好，前尘梦醒，想想山下那些还在斗争中、饥饿中、痛苦中、挣扎中煎熬的人，他能安然归山，已经还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半年时光在调心，半年时光在养心。如今他的心终于澄静了。他服用了一些调补中药，身体健壮起来了。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师父给他很多图片看，然后告诉他说，殿里的祖师，一个是道门的吕洞宾真人，一个是佛门的黄龙禅师，都在终南山修道，互为师徒，吕洞宾向黄龙禅师学过禅法，以明心见性；黄龙禅师向吕祖学过丹道，以转化色身。
　　事情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他们曾斗法比剑，师父说那是后人的附会，真相是二人在隐居时相互学习，这里是他们当年相互参证心法的地方。
　　梦中，师父说，没有早告诉他，因为他年纪小，心性不稳，还没到修道的时候。如今他经历了世事，参透了世味，心性稳定，年龄成熟，可以修道了。
　　师父要他在祖师殿的屋梁上取下盒子，里面有图卷，看了就知道了。
　　这一夜三元和尚做的梦太清晰了，像师父在世时师徒俩边做饭边聊天一样真切。
　　第二天大清早，三元爬到屋梁上一看，果然有盒子藏在屋梁的深槽里，要不是爬上来，还真的看不见。
　　一米长的檀木盒，三元打开之后看见里面有一轴画，有一卷没有装裱的单页画，共二十四张。这些画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或许是檀木的香气吧。
　　三元打开带轴的画，是道教的三清圣祖，太上老君、灵宝天尊、元始天尊并排坐在各自的法座上，神情慈祥，栩栩如生。那些散页全是罗汉，做着古怪的动作，结着奇特的手印，旁边写有文字，蝇头小楷，都是诗句。
　　三元想到三清圣像应该悬挂在祖师殿，上柱香，磕个头。他这样做了。
　　当他磕完头再凝视三清祖师像时，发现祖师的眉间都有一团银亮的光在旋转，他很惊讶，以为看花了眼，擦了一下眼睛，再看时，突然感到，三位祖师画像上有三道银光一齐射向他的眉间，那三道光瞬间进入了他的身体，变成了一道光流，在他的身体里转动不息。
　　这些年他随杨济生读医书，知道了人体的经络，任督二脉，奇经八脉，这光流在他体内沿经脉循环了三十六周之后，进入他的大脑，在他眉间凝聚，他感觉眉间有个光珠，又像光屏。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内脏和骨骼了。他有点吃惊，还是稳住了。
　　他拿过那些散的图片看，竟然和刚才看的不一样。刚才看，只是图片，现在看，那些罗汉好像活人，也有经络，他看到画上的人体内、经络中，有光气在流动，自己的身体也有同步的感应。
　　他明白了，这是师父在教自己功法。他不清楚为什么之前看不见画上罗汉的经络，现在不仅能看见，还能看到画中人的经气竟然是流动的，也有颜色，有的罗汉身上流白光，有的流红光，有的流金光，有的流紫光。比看幻灯片还好看。
　　他看了三天，把所有的图像、文字记住了。
　　这三天他看任何东西，感觉都是有生命的，即便祖师殿里泥塑的吕洞宾祖师和黄龙禅师，他看到他们有骨骼、有内脏、有经气、有丹珠、有光流。
　　之后他睡了三天。三天之后，再看这一切，都很平常，三清圣祖图只是一幅画，圣祖眉间没有光珠了，也看不到那些散页上罗汉流动的经气了，更看不到泥塑的吕祖和黄龙祖师的内脏了。
　　他有点恍惚。
　　夜里，梦见师父对他说：＂你的历练够了，尘缘了了，心性定了，志愿生了，该给你传法了。按照你记下来的那些图像上的动作、手印、气脉在这里修炼吧，参悟那些画旁的口诀，能指导修炼。
　　修满十三年，想住山就住山，想下山就下山。那时候你会知道该如何做了，那时候我们爷俩也会见面的。＂
　　三元和尚于是在山里修炼师父这样教的功法。任春去冬来，山青树黄，他都在专心修炼，想吃的时候就吃些野草山果，不想吃的时候就辟谷服气。他整天在修炼法门，参悟口诀，完全忘记了山下那个＂造反有理＂的混乱、悲惨世界。
　　他懂了师父要他住山十三年的道理。这时候，他能随时入定，随时出神。他也知道师父去了哪里，知道吕祖和黄龙禅师在哪里。
　　他们能经常＂见面＂。他知道这叫神授、神修。
　　他知道三元的真义，知道为何师父叫自己＂三元＂，知道师父为何修建三元寺。
　　三元下山了。
　　山下那个带给他伤痛的世界安宁了。他先去处理了岳父一家的事情，给他平反。然后把济生堂要回来了，重新坐诊，给人治病，妙手回春。
　　之后，他赶上了那个时候的气功热，他给一些人传授了一套＂三元功＂。偶尔会带传人回到三元寺修炼，除了三个传法弟子，依然没有人知道三元寺在哪里。
　　有一年他把济生堂出售了，从此在红尘里彻底消失，只有得法弟子能去三元寺见他，他说：＂红尘愿了，不待恩师招。＂
　　三元寺没有扩建，没有翻修，住习惯了，依然是那一亩三分地，门前那两棵老槐树更见茁壮，石室缝间的瓦楞草他从未拔过，任其枯荣。那只经常在屋里窜来窜去的松鼠，带着子孙，安宁多了。
　　三元功嘛，修炼元气、元精、元神的功法，学过吗？修气脉、修定慧、修法身的丹法，知道吗？
　　那年访道终南我偶遇三元和尚，淡泊而寡言，像木讷的农夫。他说，性命双修才是丹道心髓，这是师父在祖师殿只塑吕祖和黄龙禅师法像的真义。
　　三元和尚向我讲了他的生平和得法传奇。他说我是真正懂他的人，也是能在日后将神修理法传到更广世界的人，所以向我讲了他的秘行。有一些内证，我也有同样的体验。
　　他说，由坚固色身到转化色身到气化肉身，都有法诀可证。他出山积了不少功德，要入山专修＂气化化气＂的功夫了。他皈依佛，见性为功；他深入道，转化为修。修身，他看重道功；觉性，他参究禅法。
　　他说诀是法器，诀是引子，以诀凝神，以诀炼气，以诀通玄，以诀成丹，你日后会懂的。他还说先悟后修，先觉后证，于神修丹法则不生迷信，不生障碍，不神道，不邪乎。
　　他赞叹南宗丹法的祖师们，讲实修，留著作，远名利，避政事，隐仙迹，传法诀。道隐无名，所以不言自己的修行事迹；传法有本，所以祖师皆有法诀传世。
　　我找到了在黄龙洞修行的智光禅师皈依，智光说黄龙洞就是黄龙禅师隐修处。他在洞中塑了黄龙禅师像，但未塑吕祖像，因为他并不好道，但对道术、功法，有养生上的兴趣，和我探讨过辟谷之道。
　　三元和智光认识，但不与智光论道，他知道禅师把道门当外道，不论则相安无事，无口业过咎，三元已洞彻世法人性了。
　　那时他正在转化色身阶段，看起来像三十岁，不像快六十岁的人。他说日后会和我见面的。但我再没见过他，梦里也没见过他。
　　智光禅师圆寂六年了，不知道他和三元和尚能否＂会面＂？
　　有近三十年未闻三元和尚的音讯，想来他已气化肉身了吧。他说过，明心见性而炼丹，炼丹而明心见性，气化色身，白日飞升，即生可成，不需花费数百年光阴，但需入山专修。想来即便他出山入世，会是另外的面貌，也许跟师父一样，会有很多变化的名号。也许我们已经多次见过，只是我没认出他罢了。
　　也许，在长安街上与我擦肩而过又回眸一笑的那个人就是他呢。（来源于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