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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真好,让人想谈恋爱呢

  《微木》
  文丨 绿 箜
  气体连续不断冲击,牙根深处一阵一阵泛酸,卫微木仰着鼻孔对他,张大了嘴,心想,洗牙真是毫无美感可言。
  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睫毛微微蜷起,或许有个十毫米?差点想伸手量量看。
  隔着口罩,笑意从眼角眉梢溜了出来。
  微木意识到失态,四十岁的人,做什么花痴相,索性闭上眼睛任刀枪棍棒在嘴里胡搅蛮缠,金属与牙齿轻轻碰撞,水流不断充塞嘴巴又通过管道被吸走。
  她进门的那一刻起,梁损就认出了她。
  梁损小心翼翼停下动作,给她递了个纸杯。卫微木起身喝水,漱漱口,水流混着血沫从水池缓缓流下去,再次躺下,任由对方将精巧的仪器伸进她的嘴里。
  一片阴影蒙头劈下来,卫微木感觉到他的靠近,又快速起身。
  洗牙是件欠优雅的事。妆容再怎么精致,衣着如何的得体,牙医首先注意到的也不过是对方的牙龈炎和亟待清洁的口腔环境。
  过分的亲密接触,难以对一张张嘴巴产生特别的幻想,恐怕连接吻都将免疫,又或是接吻前条件反射"不如先漱个口"。
  卫微木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他将药膏涂在牙龈深处,叮嘱她,"半个小时内尽量别喝水,别去舔它。"
  卫微木睁开眼睛,"好的,谢谢梁医生。"
  牙科诊所是Wesley推荐的,位于律所与法院中段,便利,当然另有理由——诊所的那位梁医生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迷倒了不少小姑娘。
  他摘下口罩——呵,此话不假。
  牙医的整张脸在卫微木面前徒然展开,鼻梁高挺,线条流畅的面部轮廓,笑起来有酒窝,还是两个酒窝。
  "记得定期过来洗牙。"果然,牙医长得再好看,结束语照旧千篇一律。
  梁损看穿微木的表情,心中叹了口气,他真心觉得自己吃亏在长相上,因为太像一个坏男人,他喊她:"卫律师。"
  "Huh?"
  "您是否有另一半?"
  "没有。"
  "什么时候有空,可以约你一起喝咖啡吗?"她如今已经四十岁,眼角的鱼尾纹就是这半生的皱褶,任凭所有开怀时刻,挤在她的脸上。
  离过两次婚,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或许他人眼里,这样的人生际遇不可谓不公平,只让人看清命运并未给美人额外优待。
  她的错处是过分美丽。
  年轻时她就从未有过自恃美人的骄矜,奈何她的"美"充满肉欲,整张脸最惹人注目的是较普通人稍显厚些的唇,眼鼻锐利,堆上了一张温和的鹅蛋脸,有胸,有臀,有肉,媚态横生。
  男人们往往被她身上饱满的欲念吸引,以为她本性就是那个样子。
  再早前的事就不说了。第二任丈夫,各方面平平无奇,她三言两语被情话打动。没熬过几年光景,微木发现丈夫与其他女人的蛛丝马迹时,女儿未满周岁。毫不犹豫选择结束了婚姻,离婚协议都是她亲自拟的。
  在他们曾经常去的一家西餐厅,前夫与她相对而坐,身旁是比她小十几岁的年轻新欢。
  他一边强调,"我们是真爱,"一边暗暗责备,"是你没有尽到妻子的本分。"
  彩云易散琉璃碎,仿佛统统都是她的错,微木注意到他衬衫的袖扣脱线了,那颗扣子将落未落。
  我们?她从关键字里回了神,我们也曾是——我们。
  她到底还是脾气好,若是换成Wesley,他多半要被泼一脸水然后滚蛋。她原本要陪着她来,微木说,我是去离婚,又不是去打架挠脸扯头发。既然做好准备,谈分手不过流程,她到底做了自己的当事人。
  爱,大抵是有过的,她也曾与这男人并坐。
  一开始他工作不顺利,微木担起了家庭的各种开销,利用人脉替他斡旋。他觉得她看不起他,再不然就是心里始终觉得配不上她——潜意识里总想着将她打碎。
  后来,他的工作有了起色,婚姻生态却日益难堪,怎么挤牙膏非得从底部开始,碗筷让它们放在洗碗机里不可以吗,上完厕所懒得将马桶圈放下,连贴身内衣和日常衣物分开洗涤都觉得是她吹毛求疵。
  自卑全都体现在找茬的能力上,香菇是放整个还是切片,番茄炒蛋是甜的还是咸的,"爱"里光阴似箭,他最终从别处求取安慰。
  谁说她对男人的出轨毫无责任。
  婚姻成了量身定做的监狱,他们完了。
  几年里稳定的生活秩序像被摔碎的坏鸡蛋,黏黏腻腻,散发恶臭。他试图拖垮她的美貌,可她人到中年,却终于活得美而自知了。
  当时,梁损和她背对背坐着,听见卫微木的口吻波澜不惊,我坐在这里,是想与你体面地结束这段关系,不是为了给你指责我、羞辱我并推卸责任的机会。
  一场缺乏礼貌的观礼。
  梁损趁着买单的时机悄悄转头看她,六年过去,他仍记得她当时穿了件姜黄色波点衬衫连衣裙,蜷曲的长发滑落在两肩,墨镜放在桌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去度假。
  结账时,他顺手为她点了一个草莓甜筒。
  离婚后伤心归伤心,伤心甚至于仍要顾忌"母亲"这个身份。她还有一个孩子,意味她每天要按时做该做的事,给她喂奶,换尿布,哄她入睡,为两个人的家庭重置新的秩序。
  直至后来某个难熬的溽暑,保姆请假,女儿哭闹不止,手上一个恼人的案子,她连外卖的塑料袋都解不开,怎么解不开呢?她才彻底愤怒,"到底为什么连个外卖都要打死结?为什么连塑料袋都会解不开?"
  小朋友不会组织一个完整的句子,却用柔软的手掌触碰她。早知康复不如想象中容易,好在她没有独自面对突如其来的崩溃。
  在那之后,梁损还见过她一回。他推开商场的玻璃门,她正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出来。
  梁损让开路,他听到小女孩奶里奶气的声音,"妈妈,这个保安叔叔好帅啊。"于是她抬头冲他笑了笑,道了声"谢谢",留他待在原地打量自己一身西装革履。
  都是已然错过的时刻。
  回到事务所,即刻变成凛然独立的女律师,在法律条文里杀伐决断、从不容情。
  秘书瑰夏凑过来八卦,"卫律师,牙医是否如传闻中那样帅气?"
  卫微木思索两秒,承认:"的确是一张会惹得女孩子们前仆后继的脸。"
  "连你都这么说,我可真的相信了。听说李律几乎把一整年的看牙日程都给安排满了。"
  "嗯,符合Wesley的作风,"她顺势将高跟鞋在办公桌底下甩掉,双脚踩上拖鞋,笑着听瑰夏说完:"天气真好,让人想要恋爱。"
  "卫律师该不会对牙医一见钟情?"
  "哪有这么夸张。"瑰夏忽然停下手头动作,"卫律师,你是否还相信爱情?"
  卫微木明白问题的由来,她在法庭上见过昔日爱侣反目成仇,从前连眉毛到脚趾都无限可爱,如今只觉彼此面目可憎,古人常说"结发夫妻",分手时也恨不得将对方的头发掰扯个干净。
  如今又是一桩涉及财产分割和孩子抚养权的离婚案,奇怪,微木从未怀疑过爱情本身。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仍会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吗?"
  "‘毫无保留’ 是对爱的基本礼貌啊。像爱自己一样纯粹地爱对方,相互珍视与付出,万一没有得到好结果,那也至少可以说我尽力了,不是吗?虽然我已经不那么期待婚姻,如果有机会,我想我还是会全力以赴。不过,也许已经太晚了,我没有机会了。"
  "卫律师,"瑰夏被她眼神中的真挚的打动,她说,"等到我四十岁时,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微木笑,"可别像我,那样太坎坷了。"
  "希望像你一样,做一个率性的人。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朋友,她们常常这样回答我:爱情是什么,可以吃吗?"
  "若同样的问题去请教Wesley,想必她会给出全然肯定的答案:爱情是调味品,需佐以工作下饭。"
  "哈哈!李律师不是凡人,不能作为参考对象。"顿了顿,她说,"我最近时常产生与男友分手的念头,心里忍不住会觉得‘嗬,恋爱真的太没意思了’。在一起那么多年,如同感冒必叮嘱自己多喝热水,虽然保持着喝热水的习惯,感冒实际早就痊愈了。我们不再发烧,不再朝思暮想,不再因为打电话或见面感到兴奋,时时在心中计较彼此的付出,明明不再感到快乐,可一想到分手又立马奉劝自己 —— ‘就这样吧,下一个会更糟糕吧,下一个还是会变得乏味,会后悔的’。我有时真不明白爱情是什么。"
  微木心里感喟无限,她本该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想得太多,早点下班吧。顺其自然。"
  兴许是因为春天要来了吧,成年男女的心思隐约在暗处活络起来。在梁损的牙科诊疗室,他问卫微木"什么时候有空,可以约你喝杯咖啡吗",她下意识地反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梁损被问住,他几乎是看着她就说出这句话,他有些拿不准卫微木的言下之意是"你为什么要请我喝咖啡"还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喝咖啡"。
  最后他答:"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字面意思。"
  "我不喝咖啡,"卫微木莞尔,"不过,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吃饭。"他的表情诚恳得有些过分,"好,时间你定,地点就由我来吧。"
  如果用正常逻辑来分析,她应该留下自己的名片,告诉他,若他想要进行法律咨询请先联系她的秘书瑰夏,届时律师费按小时计,或许还能给他打个九折。可她没有。眼前的男人对她来说太年轻了。
  卫微木犹豫两秒,不过也可能是她老了,老到不再介意接受年轻男人的邀约。有些问题不必深究,例如不必追问"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不必揣测对方的潜台词是什么,此间应属成年男女的默契。
  第六年,梁损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卫微木。指节在铺着墨绿色碎花桌布的桌子上轻轻叩击,掩饰他的一点点焦灼。
  梁损挑了家私房餐馆,藏匿在老城区的某栋旧洋房里,他预定香樟树下的那张大长桌,天气渐热,庭院只坐着他一人,座位刚好能够看到开放式厨房,大厨专注于手中食材,杯碟咣当,刀切与砧板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他着迷于这样的简单日常。
  他一下子看看大厨手上的动作,一下子看看趴在庭院椅子上的猫,又转过头去看看香樟茂密的树叶在夕阳下泛起柔和的金屑,最后,他漫不经心地往门口瞥去。
  卫微木推开了那扇通往他的玻璃门,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嗨。"
  接近傍晚,澄蓝的天空混和着一种奇异的黄,这种明亮的黄是日光躲在云层背后照亮整个庭院,使得周围物体都覆上一层薄薄的金光,连带卫微木身上也似罩了层柔光,香樟叶的清甜混在空气中,她抬手看表,笑道:"梁医生,是你来早了。"
  "是我来早了。"桌子是长木桌,椅子却像是在公共食堂那样,只有一个墨绿色的长木凳。不劳梁损替她拉开这长凳,微木走过来,径直在他身旁坐下。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里,"菜一道一道被端上桌,梁损才突然想起,"抱歉!我自作主张,忘记问你喜欢什么口味。"
  "没事没事,"卫微木摆摆手,说得真心实意,"我特别讨厌看菜单,每次决定吃什么就觉得很是头疼。谢谢你帮我解决大难题。"
  "你吃辣吗?"他问。
  "不吃,你呢?"
  "我也不吃。"同一张桌子的同一侧,手肘和手肘之间相隔大约二十厘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适当距离。或许,梁损应该再往远处挪一挪,别挤着她,但他忘了。
  梁损只注意到她大笑起来的样子真可爱,性情比他想象中更可爱,如果他被允许这样夸赞一位比他年长不少的女人。
  "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律师啊?"卫微木没有在意略显突兀的开场,想了想,"法律理性又冷酷,逻辑分明,让我充满安全感。"
  是的,法律、保险、狗都比男人可靠。
  "哎,"她笑道:"倒是你,怎么会做一名牙医?"
  "我为什么不可以是一名牙医呢?"卫微木哈哈大笑,"长相太过英俊,终日戴口罩有些浪费。何况看牙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欠缺一点点优雅。"
  到底是律师,赞美都一击即中。
  牙医是个浪漫的职业,在他向她靠近,离她最近时几乎耳闻彼此心跳,他此刻回想起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对他不加掩饰的注视时,他就想,牙医是个挺浪漫的职业。
  梁损伸了伸筷子,一时忘记自己原本要夹什么菜,不方便挑挑拣拣,一筷子下去,从鱼汤里捞了只小米椒,塞进嘴里。
  卫微木眼看他将一只辣椒递进嘴里嚼了几口,"你不是说,你不吃辣的吗?"
  梁损回过神,赶紧将嘴里的辣椒吐掉,辣椒籽在舌尖弥散开,从舌头辣到嗓子眼,又辣进眼睛里。他不停用手给舌头扇风,又迅速拿起桌上的一杯冰水往嘴里灌。好辣!连连喝了好几口,他才反应过来——"抱歉!用了你的杯子……不过,这只辣椒真的……"
  道歉完,他继续猛灌自己几口冰水,紧接着抬手,筷子碰落在地,又不小心撞到她的胳膊,窘迫的发生一气呵成。
  卫微木目瞪口呆:"真的有那么辣吗?"她从水煮鱼里又捞起一根小辣椒,盯住它两秒,跃跃欲试将辣椒放进嘴里,嚼了一口,"噗啊!噗……噗噗!"立刻吐出来。
  他站在那儿笑话她:"哈哈哈!真的很辣。"
  两人一齐捧腹大笑,像炸裂开的一场小小烟火,从心底升腾起硝烟味,尴尬成为缓解尴尬的最佳方式,以至于接下去的聊天十分自然,只要有人开了头,另一个人就能顺利将话茬接下去。
  谈话像在用漏斗过滤掉彼此过去种种一切不太重要的信息,筛选出了许多奇妙的巧合。比如他们发现过去几年里,两人有过不少重叠的行程,同一时间在马来西亚学了潜水,虽然并非同一家潜校;去年四月,两人在同期入住了浅草的某个旅店,这是他在看到她与朋友们穿着旅店的樱花浴衣的照片时偶然发现的;有次她去广州出差,他也正好在广州参加老朋友的婚礼;他们还在上海大剧院看过同一场话剧。
  天,好像这些巧合都被塞进同一个扭蛋,此刻突然打开,他们看上去毫无交集,却又有过那么多在不同城市偶遇的机会,于是这里的每件巧合都被拎出来认真咀嚼了一番。
  暮色在谈话中沉落下来,不由自主地,时间的流驶也包含着浪漫的意味。倒不仅仅只是志趣相投,更多的是因为相似而产生的理解,他们自然而然在谈话中变得亲近,感受到对方字里行间涌来的波澜,有时,他们自然而然地补齐对方即将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在对视中形成新一轮默契。
  "微木,你喜欢吃草莓味冰淇淋吗?"不知不觉,由"卫律师"变成"微木"。
  "当然!"她说,"我喜欢吃甜的东西。"
  他总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想起她——这样想起一个陌生人,在沙巴海边,在东京街头,许多回路过那家餐馆时,在电影院,在咖啡厅,在商场电梯里。可他只是为她买了个草莓甜筒,他目送她牵着女儿的手从他的面前经过。所以这一回他必须亲自将草莓甜筒送到她面前,见卫微木的表情从"惊喜"变成"茫然"又转变成"尤为惊喜"。
  他终于找到机会说起与她真正的初次相遇,像浪漫爱情电影里的开端。
  "是你吗?"她满脸讶异,"竟然是你!"
  "是我。"
  "你怎么会记得我?"
  "我的记性很好。"当梁损觉得"哇,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时,他就知道了;当他发现黄昏的光落在她身上变得更加闪闪发亮时,他就知道了。
  完蛋了!真不可思议!逐渐陷入的感觉仿佛雨水渗入沙漠,不可抵挡、无法回头。
  三十二岁时的感情,混着烈火和土的气味,在此时此刻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发生了。
  他明知是一场火灾,一座崎岖的山峦,她的时间轴快过他许多年,她曾历经婚姻的不幸,但仍旧这样发生了。
  如果说"爱"就显得太过轻浮了,不过他可以明白无误地承认,漫溢在此刻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对话里、大脑皮层下的知觉里的都是满心雀跃。
  仿佛星光从天而降,仿佛突如其来的暴雨、冰雹、大风雪,不由人选择,像在炎热夏天突遇一场失控的台风,他觉得又热又凉爽,他在大风大雨里奔跑欢叫淋成落汤鸡,精神错乱,最后终于跑到某个屋檐底下,看这场雨下得这么欢畅,他真高兴!就让它下雨吧。他心想。
  日色不早了。来自傍晚的声响逐渐清明,月亮隐约的轮廓挂上天际。
  饭毕,两人各自开车回家。
  微木刚刚打开家门,妮娜便冲过来抱住她的腿,她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手机收到信息:微木,到家了吗?笑容从嘴角溢上眉梢,她迅速回复:刚到。
  妮娜捧起微木的脸,轻轻啄了一口,将问题丢回去:"妈妈,你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六岁的妮娜是个小话唠,她说今天中午的饭后水果是菠萝,是她最喜欢吃的水果。啊对了,还有个男孩子问可不可以跟她一起玩。妮娜一溜烟儿跑到钢琴前,为她弹奏新学的曲子。
  微木坐在沙发边缘,在女儿断断续续还不太熟练的琴音里整个人向后倒去。
  上了年纪,许多事仿佛都变得不可能了,比如动心,比如恋爱,热情与年龄成反比,连朋友也变得可有可无,大家似乎都懒得再为人际关系做什么努力,对他人报以过多的兴趣和好奇心是不恰当的。
  人生已经赠予她太多苦果,大部分时候只允许她独自吞下,而她同样失去了与他人分享的欲望。
  埋首工作,"生活"这个名词对微木而言几乎只剩下:女儿妮娜、合伙人李思葳、秘书瑰夏,定期分享着来自她们的一点点生活讯息。
  信息又过来:微木,你在做什么?她顺手录了段钢琴声,发送——在听女儿弹钢琴。
  啊!她拿起沙发上的靠枕蒙住脸,颠来倒去,像一个准备初恋的少女。
  语言这个东西真是神奇,三两句话就轻而易举将某个人拉进自己的生活范畴,将两个人联结起来。目前的氛围刚刚好,她突然害羞。
  "妈妈,你是疯了吗?"妮娜走过来,摸了摸微木的脸。
  该有的东西都已经有了,或者说,已经有过了——年龄赋予她的优势。人生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行,不再因为别人感到焦虑,诸如房子、车子、稳定的高薪、固定假期什么物质层面的东西,她都有了。
  她唯一想在对方身上贪图的东西,只不过是爱,这太难了。
  微木给梁损发信息:为什么喊我微木,我比你大很多啊。
  如果他够聪明,会意识到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第一个问题。
  梁损回:我妈把我生晚了,没办法。
  几秒后,他又发语音消息过来:微木,微木,微木,微木,微木。
  妮娜趴在她的怀里,"妈妈,妈妈,我的牙齿好像要掉了。"
  微木低头,"真的吗?给妈妈看看。"
  妮娜咧开嘴,拿手指戳戳自己松动的门牙,戳完自己又咯咯笑起来,"是不是特别好笑?"
  微木点点头:"有点。"
  妮娜问她:"妈妈,明天我还要去上幼儿园吗?"
  微木答:"是呀,明天还没有到礼拜天"。
  妮娜说:"妈妈,我会很想你的,我会很想很想你的。我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就忘记我了啊。"
  "不会的,我会每天都想你,"微木将妮娜抱回房间,"宝贝,你该睡觉啦。"
  "Mommy, I love you。"微木关了灯,在妮娜的脸颊上亲了亲:" I love you,too。晚安。"
  梁损在中午打电话给她,问她有没有按时吃午饭。她定期看了几次牙,他则因事几次路过律所楼下,"顺便"约她在咖啡厅吃点东西,聊聊天气。两人一起看过几场电影。真像是自己安排的相亲关系,他们心照不宣。
  晚上回家,微木看到手机有未读的语音消息。点开,梁损的声音隔着半个城市的潮湿空气来到她耳边,像睡了一觉过后醒来突然想起给她发条信息,语气还透着一股倦意:你睡了吗?
  微木握着手机一下扑倒在柔软的床里,脸朝下趴着,像是要用体温将被子融化。
  等到快喘不过气,她终于将脸从被子中抬起来,翻个身,再次按下消息键,他说:你睡了吗?又按一次:你睡了吗?又按一次:你睡了吗?你睡了吗?你睡了吗?
  她终于想起来还没回复他,没呢。
  卫微木预感将会失眠,她刚靠近枕头就产生这样的直觉。她读了几页材料,原先只是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来干脆停下手头工作,专心与那人分享各自喜欢的电影和音乐,话题自然隐约触及陈年八卦。
  落地灯在地板上打出长长的影子,七七八八的思绪拔根而起,微木打下一行字:"你喜欢小孩子吗?"怎么看都有些奇怪,删掉。
  "你介不介意我有一个女儿……"不不,删除。
  仿佛即时要谈婚论嫁。最后竟问了一句:"你的取向是……"
  梁损飞速回复:女。隔两秒后又发语音消息过来,声音中满是取笑:你的脑袋在想什么哪。他跟她说话的口吻总像是在哄小女孩。随便问问啦。
  微木解释:就是想知道你这个年纪没结婚,也没有孩子,父母不催吗?
  他回:催啊,怎么不催,不过结婚也好生小孩也好,听着总觉得很可怕,我没想过。
  言下之意,她稍加琢磨,快乐立即转为失望。有些人,能够聊天就已经很好了。
  微木忍不住一阵失落——你看,在各种关系形式里,无论家人、恋人、朋友、同事、陌生人,能够聊天就十分不易。不远不近,朋友是最好的关系。
  他便是在某个时刻能与你谈天的人,又何必执迷于以怎样的形式与身份?难道你还期待着那张轻薄的纸约不成?可他大概是不喜欢孩子的。
  想来想去,简单回复几句便匆匆同他道了晚安。
  他大概是不喜欢孩子的,如此,暧昧该到此为止。
  与梁医生的对弈里,她一步步后退大有抽身之势。从前面对爱情可以勇往直前朝南墙撞去,如今不同了,她事事要以孩子为先。面对爱情,在准备好全情投入之前,她还是要先考虑妮娜。
  梁损察觉到她的冷淡,不知是哪里出差错,直到李思葳前来看牙,佯装随意问起,这才想明白过来——她还有个女儿。
  李思葳问他,"梁医生与卫律师有私交?"
  梁损琢磨两秒,诚恳作答:"我正在追求她。"
  再次见面是数周后。派对嘛,就是给广大男男女女们提供一个正当交往的机会。
  微木到的时候,梁损身旁已经围了些个年轻女孩,他是李思葳邀请过来的,相貌出众、幽默健谈的男人身边总归不乏热闹莺燕。
  见他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微木不便打扰,微微点头致意。心中颇有些怅然若失。
  "卫律师,最近好吗?"有人上前搭话。高仁杰是李思葳的老客户,某顶尖会计师事务所高管,业务能力出众,相貌还算周正,很博年轻女孩子的好感。
  大概正因如此吧,不怎么在意私生活,前两年李思葳帮他处理离婚官司,因此和微木吃过几顿饭,明里暗里示好过几回。微木对此怨念颇深。
  李思葳总结:你长得太风情万种。助理瑰夏进一步注释:性感。
  微木低头看自己的胸,胸大应该是优点,这得接受。
  律所的两位合伙人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卫微木的"性感"就是大胸穿香肩小吊带,望过去,该什么罩杯就什么罩杯。总共才谈过两场正式的恋爱,便苦熬出两段失败的婚姻,拿李思葳的话来说就是"看着像个狐狸精,实则是个傻白甜"。可坏男人既喜欢跟狐狸精玩儿,又喜欢哄骗天真的傻女人,不巧,她两项占全。
  李思葳是外表清清冷冷的性感,白衬衫解两颗扣子,欲拒还迎,男人还不敢轻易下手。更何况,李思葳完全以一种极其事务性的目光看待男女关系。谈恋爱仿佛谈合作,桩桩都要顺颂时祺,但绝不签长期合同。倒不是说她对待感情不认真,又或受过什么感情创伤,纯粹是因为婚姻制度无法满足她对理想生活的硬性需求。意思是,恋爱带来的快乐已经足够。她永远需要不被踏足的私人领地,永远没办法在别人身上倾注较自身更多的时间。真心固然是真心,本质上,李思葳爱谁都没能超过爱自己。
  微木第一次离婚时,李思葳陪在身侧,她问她,Wesley,如何像你一样,拿得起、放得下?
  她答,你会受伤,那是因为你把所有的真心都捧出去了,而我的真心有限。
  等到第二次离婚时,微木又问她,如何才能不再爱他?那便要恨他吗?李思葳拥抱她,爱的反面不是恨,是自私,宝贝儿,爱你自己。怪不得她能在网络播客客串情感导师。
  见李思葳不答话,微木在心中叹一口气,"老样子,没什么特别。"
  "像卫律师这样……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律师,是不是对男人的要求也很高?"
  李思葳走过来搂过微木的肩膀,玩笑道:"非常高,你恐怕不可以。"
  微木转过身,不知梁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高仁杰倒也不往心里去。
  李思葳拍拍梁损的胳膊,"我们卫律师的车撞坏了,梁医生,今晚请替我送她回家。"
  "一定。"
  "Wesley,你不是答应了要送我回家?"李思葳拿过高仁杰手中的酒杯,冲他眨了眨眼,轻啜一口,"我喝酒了呀,宝贝儿。"
  外面下起小雨,两人坐在车中一时无话。卫微木心想,说些什么呢?说忽然对他冷淡的原因?还是说我们之后还是不要常联系了?不如有礼貌地保持朋友关系即可?或者什么也不说?
  梁损打开音乐,不咸不淡地说着诊所里的趣事,微木听他说话,有些感伤,她差一点点就相信了他们之间的命中注定。
  与他在一起,就连沉默也是开心的。停下车,微木礼貌道了谢。
  梁损靠过去替她解安全带,"微木,我送你上楼吧,"
  没等她拒绝,他便说,"我可以和你的女儿打个招呼吗?"一个保龄球向前投去,砰,没有半点拐弯抹角。
  "嗯?"妮娜冲过来抱住微木时,梁损蹲下来跟小女孩打了招呼,"你好,我叫梁损,是你妈妈的朋友。"
  妮娜说完"你好"便躲在微木的背后,探出一个脑袋打量着陌生人。
  梁损看向微木,知道她已领会他的意思。他走后,微木偷偷问妮娜的意见,"你觉得这个叔叔怎么样?"
  六岁的妮娜眨眨眼睛,回答:"Emmmm…… He is so handsome."
  她戳戳小女儿的鼻尖,大笑,继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I agree."
  第二天,她带妮娜去梁损的诊所拔牙。
  梁损没有同小朋友相处的经验,反应笨拙。他想象中的小孩应该是闹腾、黏人、叽叽喳喳的,可妮娜偏是个不爱和陌生人说话的酷小孩。她有点害羞地贴在微木的腿边,这会儿,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和妮娜表示亲近。
  梁损想了想,拿出手机展示他和艾尔莎公主的合影——"嗯,叔叔是艾尔莎公主的朋友哦,所以会魔法。拔牙一点都不痛哦。"
  "你骗人。"
  "下次带你去看呀。"拔完牙,小姑娘突然提问:"梁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梁损一愣,问道:"那我可以喜欢你妈妈吗?"
  妮娜歪过头,认真考虑几秒,"你的话,可以吧。"
  他握住她的手,"妮娜,谢谢你。"
  天气渐渐转热,微木的车还未取回,梁损则从李思葳手里承担起每天接送的任务。
  那日,梁损照常在律所门口等微木下班,她正要同他招手,忽地被一瓶冷水迎面浇了脸。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他立刻脱了衣服冲过去替她披上,幸亏只是冷水不是别的硫酸什么的。
  老太太嗓门洪亮,嘴里嚷嚷着,"你!你就是那个撺掇我儿媳妇离婚的女人!你你你,我早打听过了!什么狗屁律师,自己离了两次婚,真不嫌丢人。"
  水顺着头发滑落进衣领,梁损赶紧环住她,背身挡住老太作势伸过来推人的手。
  "谁都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现在的人真是被教坏了!像你这种女人,这么不要脸!哪个男人看得上你哟……不晓得跟丈夫共患难,现在还要撺掇我儿媳妇跟我儿子离婚,真是不要脸哟!"
  "够了没!"到底没忍住脾气,梁损厉色道:"我报警了!"
  "你又是谁,关你什么事啊。难不成你还想跟这个女人三婚啊!"
  "是啊,你看不惯吗?"卫微木拿出纸巾擦脸,又理了理头发,"嗯,相信我,房产、股票、抚养权,你儿子一样都拿不到。"
  越难堪的场面,她就越坚定,语调比寻常更低沉、稳重,因而更显得毫无余地。梁损想起她和前夫谈离婚时的表情。
  保安赶了人。他环着她上车,不说话,拿纸巾小心擦干她的脸。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世上就有许多这样的人,将他人不幸当作谈资四处兜倒,没人在意她在一段破裂的关系中受到的伤害,破裂本身就意味着失败。他们将"结婚"视作荣光,把"离婚"当成洪水猛兽,仿佛单从一桩事就得以窥得她糟糕的人生全貌。
  因她离婚了,在他人嘴里传承的道德耻辱柱,她将被钉在上面不得善终。
  微木擦掉额头上的水珠,仿佛只是淋了一场小雨。"难道我40岁,离了婚,带着一个女儿,就没有资格追求幸福了吗?"
  单亲妈妈听着就够辛苦了。他没想到她要处理的并不仅仅是自身生活,还有别人冲她脸上吐的唾沫。能怎么办呢,这就是生活呀。
  他不说话是因为在生闷气。
  她说:"我以前也常常想,或许这根本是我的问题呢?离了一次婚,还可以说全是对方的错,可等我离了第二次,就再也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了。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那些爱你的人最终都去爱了别人?我觉得,爱到最后不该只剩下背叛、容忍和原谅,不是吗?"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他诚挚地回答:"我只是觉得与你在一起就是爱了。"
  爱究竟是夜里小心掖过的被子,还是清晨热好的豆浆,临出门前的一个吻,每一句早安,晚安,想你,又或者是嘴边随时准备倾吐出来的那句"我爱你"。他从未想过。
  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人,与那人在一起,"爱"便是"爱的意义",爱就只是快乐呢?有关爱情的问题都近乎玄学,男人就很直截了当,梁损从不浪费时间在无意义思考上,爱是当下和此时此刻。
  他吻了她。
  是在那个时候吗?极为难得地,她在所有人面前说出心中期望。或者是他去接妮娜放学,单手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妮娜咧着嘴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呼气时微微颤动睫毛,最后流了他一肩的口涎他还乐呵呵的。
  在微木没有表态的日子里,他好像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妮娜,接她放学,陪她去游乐场,看她的钢琴表演。在下雨天,拎起她的胳膊跳过水坑,又看着妮娜回身一脚把自己溅成小花脸,对他咯咯大笑。
  是在那些时候吗?看着微木和妮娜坐在一起四手联弹,在她们面前,他觉得自己有了责任。这样好像也不坏。
  "你在傻笑什么?"不知李思葳什么时候过来的,直接坐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和梁医生进展顺利?"
  她瞥了眼Wesley,目光回到卷宗,接过瑰夏递来咖啡。
  "那天张女士的婆婆来闹事,梁医生冲上去,一把挡在了我们卫律师前面,给她披了件西装,哇!咱们律所都传遍了。"
  "说起这个,张女士的事妥了没?"
  "当然,我们卫律师是什么人。"瑰夏回答,"昨天张女士又道歉又是感谢的。不过她也真的惨,丈夫不说,还摊上那样的婆婆。我看我以后还是不要结婚了,麻烦。唉,还是不结了吧,毕竟现在连谈恋爱都那么无聊了。太无聊了。"
  "那你分手了没?"李思葳抢过微木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
  "没。"瑰夏头也不抬地,"就……好像也没有非要分手的理由。"
  "嗯……"李思葳摇摇头,"我上次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来着?"
  "什么啊?"微木笑道,"啊,我想起来了,因为睡衣吗?"
  "什么睡衣?"微木替她回答,"上次Wesley在东京买了件很漂亮的真丝睡衣。"
  那次,李思葳去东京度假,逛代官山的时候,顺手买了一套漂亮的真丝睡衣。高兴之余当即与男友分享了穿新睡衣照片,回国,碰上男友外派三个月,两人一直没见面。
  对方敦促着思葳去异地看他,还时不时地提一嘴,你那新睡衣我都还没见过呢,记得拿来让我看看。
  工作忙起来,接到一个大case,她顿时觉得这个男友好烦人。
  等到对方提第三回的时候,她终于受不了了,干脆快递把睡衣寄了去。分手。
  "可惜了,那套睡衣我本来还想送给微木。"
  "他应该在看一眼之后,寄回来还给你。"微木颇感遗憾。"李律师可真是……潇洒。"
  周末,梁损带微木和妮娜一起去游乐场,妮娜骑在梁损的肩膀上排队买冰淇淋。
  微木见到她的前夫,身旁已然又换新人,她正要目不斜视地走开,对方忽然叫住她。
  几年不见,微木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说,倒不是说仍心有怨愤,实在是提不起说话的劲头。
  微木干坐着等对方开口。沉默几分钟,对方说:"微木,我欠你一句道歉。"
  "嗯。"
  "你说个话啊。"
  "不是说道歉吗?我在等。"略不耐烦,这人越看越讨厌。
  "对不起。"
  微木抬抬眼皮,"好的。"
  "你没有别要说的?"
  "说什么?没关系吗?"他一时语塞。再看了看微木身后的那个男人,梁损正在给妮娜擦嘴,他待会儿要带她去和游乐园里的艾尔莎公主合影。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可以在家里待上一整天陪他吃泡面,为所爱之人作一切妥协。
  二三十岁时,婚姻是家庭秩序,洗碗机里的碗要放进碗柜、洗衣机里的衣物要分开、上完厕所要掀起马桶圈、垃圾要分类丢弃,可爱统统变成鸡毛蒜皮。
  四十岁,遇到的这另一个人却连她的鸡毛蒜皮都觉得可爱,爱她,连带她的骨肉一起。她为他做早餐;他为她煮宵夜,他从未尝试在深夜里为其他人煮宵夜,似乎正是对待彼此的食物里藏着细密的爱意。
  那天晚上为她煮面,看着她呼哧呼哧地吞掉一个鸡蛋。梁损看着她,"我们结婚好不好?"——这个提问,首先征得了妮娜的同意。
  微木差点忘记咀嚼。
  他急切地重复,"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们结婚好不好?"
  "哎,你的戒指拿反了!"
  作者 | 绿箜
  在家捻针绣花,出门提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