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葛洲狼烟

　　他要在这个类似于密室一般的舢板里，探究一个独一无二的秘密
　　1940年6月，宜昌沦陷后，日军在葛洲坝岛两次屠村
　　中篇小说《葛洲狼烟》（22）
　　灯草娘将烧得滚烫的水添一木盆，让八娃把脑袋伸进去，浸泡已经结成痂块的满头长发，和不知不觉长出的胡须，拿剃头刀剃得干干净净。用灯草爹的棉裤棉袄，换下还是夏天上身的破衣烂衫。想想，又从哪里翻出两根靛蓝土布带，短的让八娃缠在头上，长的扎在腰间。岛上人家里都有剃头刀，闲暇时相互换手剃头。八娃摸摸光溜溜的头顶，不习惯。解下头巾，布口袋里翻出那顶帽子，戴在头上，拿起砍柴刀出了门。
　　竹林里砍根竹篙，来到坝尾砂坎下，小舢板果然歪在老地方。夏日的回水湾消退得无影无踪，沙滩上留下个椭圆形凹坑，怎么看怎么像个硕大的肚脐眼。舱板干裂，船篷耷拉，一只灰头土脸的弃船，汽艇上的日本鬼不会多看它几眼。舀去舱底积水，拔下已经腐朽的桨桩，砍来两根柏木棒换上。桨旧是旧点，藤条扎扎还凑合用。像是折腾一个睡不醒的懒汉，邹八娃使出吃奶的劲，生拉硬拽将舢板拖进水里。
　　做完这一切，邹八娃过细地瞅了又瞅四周。江上风平浪静，岸边背阴处积雪尚未融化，一只船也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他要在这个类似于密室一般的舢板里，探究一个独一无二的秘密。
　　怀中掏出捂得热乎乎的手枪，横看竖看地揣摩。不明白，四哥怎么会有这个？人家为什么把它交给自己？枪嘛，当然是用来杀人的。杀谁？当然是日本鬼！爹，妈，四哥，三姐，没来得及过门的灯草，岛上那么多乡亲，都被东洋人害死了。不杀他们，杀谁！
　　邹八娃举起枪，感觉跟一把砍柴刀的分量差不多，瞄准想象中的日本鬼，像酒糟鼻那次那样，嘴里：噼啾！除了远远的看见东洋兵在凤凰桥上走，他还没面对面见过日本鬼。从没摸过枪的邹八娃，摆弄着摆弄着，咔嗒一声，居然拉开了枪机！忙从口袋摸出一粒子弹：乘着没人，我打一枪试试！
　　谁知道，无论反按正按，子弹就是按不进去。确认无能为力后，沮丧地掖回怀中。妈的，真遇上日本鬼，还不如一把砍柴刀！
　　回来，布袋依然斜挂肩上，自作主张地背起灯草娘，依的是灯草的称呼：老娘，我们换个地方住去。
　　正在抹泪的灯草娘忙说：八娃呀，要走你走，我不拦你。我哪也不去，我得等老头子、等灯草啊！孩童般在背上又踢又打。
　　长江昼夜不停地奔腾了三百多天，这会儿他需要缓口气，为再次汹涌澎湃积蓄能量。江水清澈而从容不迫，河床上卵石青苔清晰可见，好几个地方差点要露出沙洲。邹八娃站在船头，左一篙右一篙，小舢板离开待了很久的回水湾。沿大江边撑到坝头，放下竹篙拿起桨，吱呀、吱呀地向对岸划去。
　　灯草娘是灾难的幸存者，却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是东洋人作的孽。葛洲坝不能住了，谁知道日本鬼啥时候又会窜来，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岛上。邹八娃划呀划呀，小舢板摇摇晃晃，一边前行一边随水流向下，江面上拖出一条斜斜的印迹，延长线指向李家河口。
　　葛洲坝一点点远去，灯草娘又在抹泪：八娃呀，我在岛上住了几十年，老了老了，为什么要换地方啊？
　　为不为什么。老娘，在江边这些日子，你都看见了什么？
　　看见啊，看见了、看见了！看见江上跑机动船，天上过飞机！
　　听到什么没有？
　　那我可是也听见了啊！打枪打炮，天天不消停，吓得我呀，恨不能钻进洞里！
　　是嘛。这几天，我好像没听见有枪响啊。
　　灯草娘急忙分辨：我说的是那一阵子！后来枪炮声是少些了，机动船还是天天有，说不定这会儿嗨呀，看我这嘴！说啥来啥，八娃快划哦，东洋船又来啦！
　　木浆停止撩水，浪花仍在拍打船帮。
　　邹八娃侧耳细听，除了风声水声，没别的。复而一细打量，果然，没精打采的江面上，冒出个豆大的黑点。黑点变大，显现出船的轮廓，感觉中的嗡嗡声，逐渐逐渐清晰，演变为哒哒哒哒的马达响。一艘汽艇向上游驶来，日本小旗随风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