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深处,一场情感的风暴始终挥之不去。 不久前深秋的一个夜晚,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好像永远也扯不断的帘,在拉拽着我心灵深处的那段记忆。 也许是人老了,喜欢回忆往事。在这个秋雨绵绵的夜晚,50多年前的那场情感风暴,清晰地在我的脑海浮现 大约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一个深秋,那年我还不到17岁。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晚,也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沉睡之中的我,突然被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惊醒。看看身边的父亲,已经快速坐了起来,正穿上衣服,随即按住我低沉地说:躺着别动!就镇定地打开了门。 随着一阵寒风,挤进来5个村里的民兵,两个手里还端着步枪。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绿制服的人。两个民兵一进门,就迅速地一边一个,扭住了父亲的胳膊,还按住了父亲的头。父亲挺了挺,那个头儿一样的军人严肃地吼了声别动,老实点儿!随即掏出一页纸,清清喉咙低沉地念道为了确保文化大革命成果不被破坏,继续打击所有反革命分子和刑满释放分子,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决定,对刑满释放分子立即收监。十多年前因右派被逮捕,刚出狱才几个月的父亲愤怒地说:荒唐。刑满了还要再坐牢?我要上诉!随即说了句儿子不怕。爸爸会回来的。给爸爸拿件棉袄。就这样连推带拽,父亲就被带走了,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天黑天明,只记得我昏睡在了冰冷的地上,从门口潲进来的雨水浸湿了我的衣衫,脸与头发也沾满了泥水。 恍惚中,我觉得有人在晃我,好像天边飘来一阵阵呼唤,渐渐地由远到近清晰起来:乐哥哥,乐哥哥,你醒醒,你醒醒。我昏沉沉地硬撑着擦了擦双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张圆圆的的脸蛋。原来是常来让父亲治头痛的芹姑娘。我无力地坐了起来。挤了一句俺爹被抓走了,你找别人治病去吧。芹姑娘一听,也愣了。她才15岁,也是单纯的小孩子一个,就问了句为啥?我说;为啥?我问谁去?不让人活了呗!随即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 芹姑娘陪着我掉着泪,跪在我的身旁,扶我起来坐在小板凳上,稚嫩的小手从红棉袄的斜兜里,掏出一块绣着蓝蜻蜓的白手帕,轻轻地给我抹去脑门上的泥水。像个大姐姐一样,嘴里哄着我说:别哭别哭,我一会儿就去找我舅舅,让他去找那些王八蛋。把大伯放回来!她的舅舅是村支书。而她,就是俺村唯一的烈士的亲外孙女。她家是不远的程家集的,经常在俺村住,陪着年迈的姥姥。 芹姑娘把白手帕往我手中一塞,说了句等我,我一会儿就会来!就一阵风地跑去找舅舅去了。 她的努力是白费的。芹姑娘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了下来,从小坚强的我,已经学会了在苦难中求生存。我收拾好了自己,芹姑娘又帮着我收拾着屋子。吃着她带来的一碗热腾腾的红薯,我默默地看着她,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 从那以后,芹姑娘来我家更勤了。她怕我哭,怕没人给我玩儿,就每天来陪我,像个小喜鹊叽叽喳喳地逗我开心。我笑,她也笑。我愁,她的小嘴也噘着不高兴。我想父亲了,他就给我唱小曲儿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随后自己再加上一句哥哥娶了媳妇别忘芹姑娘 她小小年纪,却有个头疼的毛病,吃药不管用。父亲给他针灸效果好。父亲不在了,我就接着给她针灸。我也是门里出身的小医生,心里的感激凝聚在了小小的银针上,行针留针20分钟就行了,可是往往超过了1个小时还多。我坐在她的身旁,流淌着不着边际的幻想 我把那块绣着蓝蜻蜓的白手帕,洗得白白的净净的,叠成小三角还给她。芹姑娘嫣然一笑,轻轻地说:留着吧,我不在的时候,就让蓝蜻蜓陪着你。 日子在不知不觉地流淌。 夏日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画画。画面上就是一只蓝蜻蜓,在雨后的斜阳下飞舞,月季花开得正艳。忽然,芹姑娘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嘴里喊着乐哥哥,乐哥哥,快听我说。(我的小名叫同乐)。她从灶台上拿起碗,到水缸里舀了凉水咕咚咚喝个痛快。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样子,我不由得好笑,问了句什么事这么高兴?拣钱了?她说:比捡钱还高兴。你不是会写字会画画吗?俺爹说集上的粮站要找个写标语的,还要画大宣传画。他给你联系好了。让你去呢!我一下子乐开了怀!巧得很,她的家就在集上不远的地方。我打工的粮站离她家很近。她给姥姥说守着乐哥哥针灸方便。使个鬼心眼就不去俺村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小队的女劳力,去地里干活儿。 比电影里的镜头更精彩、更温馨。一轮朝阳冉冉升起,烂漫的朝霞映红大地。披一身霞光,我那瘦削的身影在粮站的高墙上,挥洒着长长的画笔,写下深挖洞,广积粮的巨幅标语。身后不远的小道上,有说有笑地来了一群姑娘,扛着农具由远而近。芹姑娘那火红的身影一晃,就飘到了我的身旁,悄悄地放下几个煮鸡蛋和黄饼子。姑娘群里笑语喧天,不知谁说了句小芹儿,小心被这小子勾去魂儿啊?我不由得回头一望,看到了芹姑娘那红红的笑脸。 多少次,我仍然给芹姑娘针灸着不再头疼的脑袋,只是为了享受那片刻的温情,淡忘那阴霾带来的忧伤。 多少次,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俩在小河的堤岸上点起篝火,烤起了嫩嫩的玉米棒,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满嘴黑乎乎的,看着炊烟弥漫的村庄。 多少次,在她那闺房的油灯下,我给她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好让她绣下对未来的希冀,准备着迷迷蒙蒙的嫁妆。 多少次,她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乐哥哥,你要永远在这儿该多好啊!我可以每天看到你。她甚至还傻傻地问:乐哥哥,你家里没人了,你一个人多苦啊?我求求俺爹,你留俺家吧,好吗?我的泪,在心里流淌。看着他那单纯无邪的样子,我只能凄然笑笑。要知道,我是一个反革命狗崽子,黑五类子女,谁敢沾边啊?她是烈士的后代,才会没人敢追究。否则早给家里惹大麻烦了! 短短三个月的温馨时光,随着粮站的活儿完工,也要结束了。我不想再回到那承载着苦难的村子,就要跟小伙伴李平一起,去太原的建筑工地打工了。糊口,成为了我的唯一期盼。 听说我要走了,芹姑娘着了慌。她缠着母亲留下我在她家多住两天。又哭着让父亲再求求粮站站长,多在墙上画几幅宣传画(她父亲在粮站上班当工人)。夜深了,她还不回家。在粮站不远的野外田埂上,坐在我的身旁,做着最后的挽留。 看着她那瘦削的身影,我的心里充满了凄楚的感觉。孤儿的情感世界最单纯的就是,别人对自己一丝丝温馨与关爱,就会感激一辈子。何况芹姑娘的这份真情!但是,残酷的现实是活命,是挣扎,是吃饭,是熬时光。我是人下人,是黑崽子,是灾星,是永无出头之日的野草,甚至连野草都不如!我只能像一只丧家的野狗一样去四处流浪,去拼命地寻找垃圾充饥,去死命地干活儿糊口,去卖命地求人给口饭吃。残酷的现实,根本不允许我有丝毫的幻想,有丝毫的妄想,甚至不能有丝毫的梦想! 我的心在滴血,我的泪在往肚子里流。我的神经麻木了,像木头一样没有一点儿感觉。一阵冷风吹过。芹姑娘打了一个冷战。我脱下自己绿色的脏兮兮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默默地、今生第一次地伸出手,帮她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轻轻地说:不早了,回去晚了你爹该着急了。明天再说吧,也许会有办法的。她在前,我在后,惨白的月光下,留下了两个同样惨白的、流动的剪影。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卷起我的铺盖卷,把那块绣着蓝蜻蜓的白手帕揣在怀里,头也不回,在清冷的晨雾中,毅然朝着县城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走着,消失在那茫茫的大千世界了。 日月穿梭,时光飞逝,一转眼40年忽闪而过。我已经从一个孤儿,奋斗成了一名国家的公务员,在一个很不错的岗位工作着,也算事业有成了。 人生一梦,醒来好像过往的一切,都还是昨天的事。 有一天,我忽然在想,40年了,芹姑娘,你在哪里?你成家了吗?你生活的顺心吗?你还头疼吗?你孩子都长大了吗?你身体还好吗?你还会想起你的乐哥哥吗 我突然冒出个想法。找到她!想看看她现在生活的怎么样,想看看岁月的年轮使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她的一切一切。 我还是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抽出业余时间,打了近百个电话,发了20多封信件,拜访了所有可能知道芹姑娘下落的老乡和家人。我还托在老家的好友帮助我寻找,请他们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我。我还先后6次在她的老家附近转悠,从侧面打听她的下落。甚至还去寻找曾经在月光下坐过的田埂。我看到,以前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都变成了繁华的街市,一片喧嚣了。 一年过去了,我还在努力寻找着。终于有一天,我老家的一名教师小齐给我打电话,说有了芹姑娘的消息。让我有空了就回去,她带我去找。 终于有一天,我回到了老家,约了小齐迫不及待地出发,先去了程家集上她弟弟的家,问到了她在上寨村。我们就直奔上寨村,在村里四处打听她老公的名字,打听她家的方位,打听碰到的大婶大妈,打听她的小名:秀芹。 当我们了解到当年的芹姑娘,在村小学的附近居住时,就在小学门口转。快中午了,街上人很少,我们四处张望,只见远远来了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捆塑料软管,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给路人打着招呼。小齐迎上去问:大姐,打听个人。我看看这个中年妇女,很面善慈祥的面容,胖胖的身材,剪着短发,穿着一件花格的女式卡克。很利索的打扮。 大姐看看小齐,又飘了我一眼,笑笑说:打听谁?都是街坊,知道的。 我们是砚台村的,想找秀芹家,他姥姥是俺村的。老乡来看看。小齐试探着说。我望着这位大姐,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嘀咕一下这笑容怎么好像见过? 大姐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些,声音也高了;哈哈,算你问对了。我就是秀芹啊。 她就是芹姑娘?我马上揉揉双眼,再仔细看看,又定下神看看,脑子里在快速搜寻那留在记忆里的影像。 小齐高兴地说:真的?我是你姥姥的邻居,我们找了你好久,真的太巧了!随即,小齐把我拉到她的面前,激动地说:你快看看,认识他不? 她的目光忽然变了,怀疑的神情挂在了她的脸上。她看看我,摇摇头吐了三个字不认识。就不看我了,要走。 我慌了。忙看看小齐。小齐见状,一下子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秀芹大姐,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俺村马医生的儿子同乐啊,你忘了?很早以前你在俺村住,小时候都是很要好的伙伴。你想想? 大姐还是不看我。她问小齐:你提这些干什么?有什么事么?随即,她看了看不远处两个在晒太阳的人。 小齐就说我现在在邯郸工作,多少年来一直没忘记你对他的好。人家找了你一年多了,你不能狠心不认吧? 看着眼前大姐那饱经风霜的面容,我依稀看到了那个秀气爱笑的芹姑娘!岁月的磨难,虽然使当年的美少女,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但是那开朗善良的品格,却永远在那略显富态的身上散发。我静静地望着她,心跳在加快,好像血液在沸腾,两眼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只见大姐缓缓地抬起头,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她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好像要在脑子里储存我的影像。继而,她看看小齐,淡淡地笑着说:我早认出他来了!都老了还是那么帅。谁知道你们来干什么?这年头啥事都有,不怨俺小心啊。她又看着我,脸上有了一丝红晕,问:多少年不见了,你还好吗?孩子都大了吧?我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嘴里只是重复着还好、还好。随后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说:芹姑娘,我专门来看看你,心里就踏实了。早想来的。只是找不到。看到你身体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短暂的交谈后,我了解到,芹姑娘家就是眼前不远的两层小楼,很气派的门楼上写着《宁静致远》。老公常年在外搞建筑,收入不错。两个孩子一个上了大学,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一个也在建筑队干活。孩子结婚生子,她在家当了奶奶看孙子了。她知道我现在在市政府的部门工作,很开心地笑笑说:乐哥哥有才能,俺经常念叨,你会有出息的,真是菩萨显灵了! 我说:咱们都老了,多保重吧。今后有了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儿,捎信说一声。 她嗯了一声,也说:都过去了,你也不年轻了,也要注意身体。抽空常回老家看看,没准还会见面呢? 我望着她,轻轻地说:那块绣着蓝蜻蜓的白手帕,还在。 她也望着我,轻轻地说:就让蓝蜻蜓保佑着你们全家幸福吧。 她指指不远处的家门口。说那个在晒太阳的男子是她老公,受了点儿工伤在家休息。还要请我们去家坐坐。 告别了。我不敢回头,径直向村外走去。我怕看到她那略带忧伤的目光。 到了村外,小齐告诉我。她看见芹姑娘一直望着我们,直到快看不见我们了,才慢慢向家里走去。 爱是什么?没人能说得清。爱是什么?没人真正能懂。 爱,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思维。爱,是人间最珍贵的情感。 爱是蓝蜻蜓,飞翔在我们的身旁!蓝蜻蜓430购买 著作权声明:本文系作者原创作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