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接到大红喜字的请柬,我一挥手,对准新郎说:咱先去酒馆喝一杯?老婆扯住准新娘,要留下吃午饭,被挣脱了。两人退至门口笑说:难道连三天也等不及了,怕我们的婚宴吃喝不好?笑着目送他俩下了楼,我们两口子午饭也不吃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几乎是同时投向对方,拥抱着在客厅转开圈圈。 年轻时读过一首写警察的诗,把警察比作十字路口的诗人,却读不出诗意,只感觉借白手套的手势作表面文章。后来对警察的印象,除了脸庞黝黑,目光敏锐——长年累月被街头的阳光、风霜、雨雪和车水马龙的喧嚣雕塑的,就是精力充沛,感情粗放,一经接触,易于交往——限于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一般交往。倪建强虽然早已不在岗台上当十字路口抑或红绿灯下的诗人了,却没料到和他结友,还为他说媒,竟获得成功。 江河突出源头,并不知道流向哪里,经千回百折,归于大海大洋,构成碧波万顷的风光。提起和老倪的相识、相交,事出偶然,却不能不说是缘份。那还是三年前酷夏中一天,我走在北关街上,目睹了一起车祸。北关正街,是入城的要道,因连结城乡,人来车往,热闹非常。那天中午,我行走中,看到一个小伙子横穿马路,手里的东西掉了,他抬手一看,转身去捡,飞驰而来的大货车,吱地刹闸,声音特别剌耳…… 悲剧还是发生了,十六七岁小伙当场倒在轮下,其状惨不忍睹。交警来维护现场,交警值勤车迅即赶来,中等个儿身材粗壮的带几位年轻交警下来,冲进围观的人伙,察看了死者并现场拍照,掩盖了其面目,扣留了肇事车辆和司机,设置圆锥型路障,拉皮尺丈量轮痕。烈日下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妇女突然冲进人伙,见状嚎啕哭了,哭声撕心裂肺,发了疯似奔向那位领头的交警,抱住他的一条腿,撕破嗓子喊着: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仍难解心头痛恨,披头散发向他撞去。交警稳住双腿不动,任她抱住腿用头狠撞,扬手指手划脚,指挥同事丈量、拍照、纪录。忽然,那位妇女疯狂至极,你、你还我的儿子,喊声骤停,趁着撞过去的冲劲,张开白牙齿,向他的小腿外侧咬去。隔着单薄的藏蓝色裤管,血已殷殷地浸了出来,可他仍纹丝不动…… 他有五十岁左右吧,已汗流浃背,脸颊的咬肌紧缩着,一下一下地闪出小窝,紧紧咬着牙关。交警是来处理事故的,又不是肇事者,怎么能咬他的小腿呢?围观人中,有劝妇女冷静的,让她莫误伤了好人;有喊警察推开她的。见双方一个仍站住不动,任她去抱去撞去打去咬,一个更肆无忌惮,又哭又嚎又狠下死劲,围观人便上前欲将妇女强行拉开。他却一甩脸,向劝阻者投来霍霍的眼光,那意思明显是:任随她吧,不能动手,不要管他。是呀,母亲突然失去了活蹦乱跳的儿子,那份从天而降的悲痛,那份生不如死的激愤,再怎么过份,再咋样失控,都是应该理解的。她冲动中抱住的,是执行公务的交警,又不是肇事者,不就是喧泄心中突如其来的悲痛吗,让她喧泄吧,终会明白他不是肇事者,不致一失手再闹出一条人命的。拥上前的人站住了,伸出来的手停空中,眼睁睁面对他,看着那条藏蓝色裤管的血迹往大里浸渗,镇定自若仍在指挥。直到那位妇女垂下乱发晕过去了,他连忙扶起她,喊快搭个手,在众人协助下抬上值勤车,吩咐快送医院。 从对他你队长、你队长的称呼中,我看出了他定盘星般的作用,却奇怪他怎么姓你,省悟到姓倪,有了深深的印象。次年春开区政协会,我碰巧遇见他,招呼了倪警官,他笑着噢、噢让坐,目光来去扫视,分明认不出来。我轻声说:去年暑夏,我们见过一面。他笑答着:噢、噢,仍记不起来。我说:处理北关那起车祸,我上前拉那妇女,被你制止了。他笑说:噢,想起来了。接着说:谢谢你的好意,怕你当时添乱,我没顾得上解释。理解,我说,你腿上的伤后来怎么样?他笑答:舍了不到半两肉,留下了一个疤,转口不再谈这。几天会议,因为家在城内,虽然我们都不在宾馆住宿,但来去参加大会的路上,小组讨论的间隙,饭前饭后的交谈,我对倪建强,有了深入的了解。 他是本地城郊农村人,高中毕业,在建筑公司干临时工,后当上了安全员,招了工,公安系统从市内企事业单位选拔优秀青年充实队伍,进了交警队,站了二十年岗,调到事故科,事故科改为事故大队,从一般交警干到了大队长。随后得知我是个文人,他让我帮他修改过议案。记得议案是两份,一份是要求增加城市交警岗台、红绿灯、时速监测器、交通警示牌等设施的资金投入;一份是关于提高市民出行的文明意识与行为方面的献计献策。看来他为参政议政,下了一番功夫,议案内容翔实,有理有据,见解颇准,易于操作,只稍作文字上的润色即可。我润色得认真,因为从他的议案稿,我获知了地改市后作为一个区的这座小城,建成面积三十年来翻了三番,机动车辆数量成几何级骤长,道路不断新建、拓宽,从城市维护费里每年下拨的交警设施经费却增加缓慢,欠账多,隐患多。也知道城市日益大了,楼房越来越多,市民和流动人口不断增加,他们的交通知识、出行必须遵守的公共规则、文明的习惯,却亟需齐抓共管,以普及与提高。从报到时在酒店大厅碰见重逢,到政协会议结束,倪建强都是一身藏蓝色警装,戴白色大沿帽,脚上的黑皮鞋,无时不擦拭得黑亮。可有了两件议案的润色,会议结束时分别,再瞧他那一身警服,那感觉就不一样了。他的威武里,有对那位死者母亲悲痛时失态的忍辱负重,也有对警察岗位流露的自信和自豪,以及立足于本职对城市发展前景的憧憬和忧虑。有了这位朋友,并与他神交和深交,不但使我的文采多了一份用武之地,而且有了获得另一个社会阶层信息的渠道,在我不能不说是一种收获。区政协会议之后,他为交警宣传方面的事务,来文化馆寻求过帮助。这以后不限于文字润色,还扩大到馆里的美术指导老潘协助他设计市公安系统分配的展版,及交警大队分给事故大队的宣传栏。老潘和我都爱喝二两,作为酬谢,倪建强多次满足了我俩的嗜好。每次和他畅饮,我们都有人逢知己千杯少的意味。从此,我们小聚的频率渐高,一个电话:今晚小坐喝两杯,有没有时间?这边回问:几点钟,在哪里?桥北广场,晚上八点,好,不见不散。一问一答,便有了一次小聚。因公安部有五条戒令,喝酒的时间,都在八小时以外,他一身便装,地点也不限于桥北广场,东大街丁字路口的夜宵摊,农贸市场的烧烤摊,都留下了我俩小酌酣饮的欢快身影。我知道了他的妻子原先在市内最大的商场当售货员,十年前因心脏病亡故,留下了妻子生前照料她生活的母亲。他母亲七十好几了,人精瘦却硬朗,女儿在城东郊的大学里读书,八十平米的老式单元房里,他和母亲一块生活着,母亲除了操持家务,常和几位邻居老太婆一块采购、玩耍,他则除了回家食宿,常在外忙碌工作和交往。也知道了他在母亲和女儿的支持下,几次择偶未成的种种际遇。说媒的事,是我老婆提起的。来过几次我家,了解了老倪的情况,我那位当小学教师的老婆,便以女人的细腻与好心,说老倪该寻个人呢,那样对他对他年迈的母亲和上大学的女儿,情感及生活上都会带来好处。 许丽丽还说,其实,像倪建强那样的条件,找个合适的人是很容易的,如今三、四十岁离异或丧偶的单身女性很多,男的比女的有着更大的挑选余地。我说:那你就操个心吧。我的老婆许丽丽一上心,很快就锁定了人选,说起了红媒。她先锁定的,是芭比娃娃。留意过商店货柜里的芭比娃娃么,不到一尺高的身姿,着艳色连衣裙,足蹬小巧鲜亮的皮靴,圆便帽遮不尽的黑卷发下,一张圆圆的脸,睫毛长长,眼珠瞳瞳,透出美丽、热情、温柔,种种讨人欢悦的神情。大芳人届不惑好几年了,却是一尊维肖逼真的芭比娃娃。和许多单身贵族一样,她上大学时恋爱,工作后顺理成章结婚、生子,持续家庭冷战、离异,现在,儿子已上大学了,她仍独守其身,白天,沉浸在工作室设计蓝图,夜晚,在装修舒适的套房里忙家务、听音乐、阅读、看电视、上网,日子平静得像一泓碧水。追求她的,接触经人介绍的男士不少,总没合适的。她便一概拒绝谈婚,一年一年躲在安乐窝里,当她的单身贵族,并形成定势,欲以此守其终生。其实,我老婆深知,这位小妹妹似的芭比娃娃,因那一半的缺失,隐忍着心中的苦衷。许丽丽在权衡之后,以牵红线出发,劝她改弦易辙,弥补缺失,重获爱情,以消除眼瞳里莫名的忧郁。可大芳听了关于老倪的介绍,却爽朗地一笑,对我老婆说:什么,是这小城的,还是个警察?小城人怎么了?警察怎么了?难道小城没好人,警察里没好人?许丽丽抓住她偏见中的要害,逐一鞭劈入里分析,由表及里介绍老倪的气质和为人,终于让她心动了。经侧面观察,大芳同意见面。两人见面——不,应该是相亲,按大芳之意,商定了时间——假日上午九时,地点——月亮湾咖啡厅,彼此不带陪同,以手拿一本《读者》杂志为暗号接头。事后大芳和许丽丽逛街,神采飞扬地说这说那,关于这次相亲,只道出了关键的一句:我看我还是当我的单身贵族吧,就不再触及相亲的话题了。 我从老倪嘴里得到的描述是:对上暗号大芳说:坐吧,两人就在颇俱浪漫情调的情侣间落了坐,隔了茶几老倪问:喝咖啡还是喝茶?大芳说:我喝白开水,又对服务生说:来一果盘吧。老倪则说:我要一杯茶,铁观音。之后,大芳就捏牙签插水果吃,话题不离果盘里的品种和滋味。老倪边附和着说自己对于水果的见解,边喝着铁观音,觉口感不错,要续水畅饮,却见她压根儿没动那杯白开水,就改为轻允细品。大芳说:我出去一下,提了包婷婷走了。老倪盯着那杯开水变凉,等来等去,不见她再来,离座去结账,才知大芳已结过帐走了。三月的桃花,红艳缤纷了一时,便凋谢了。桃花凋谢,孕育的果实日趋成熟,说媒的大事,却一起一起没有结果。说什么男的好找,其实不然。究其原因,大都缘于女方。从此,我和老婆总结教训,达成"三不谈"共识,对警察这个行业持有偏见的不谈;对过日子过于理想化的白领、公务员、从事文化艺术,甚至那一类的中小学教师,一般不谈;重功利轻情感,眼里唯有钱、权的基本不谈。不是不谈,而是不提说,勉强用红线将两人捆绑起来,或者说不成,都弄得我们尴尬。怪不得现在缺失另一半的靓女、寡妇那么多,原来说红媒的差事,其实并不简单。我和老婆在广撒网细选择的同时,也奉劝过老倪,找媒体征婚,或径直去婚介所,老倪听了直摇头。这些途径成功概率低?我和老婆不解。老倪讲了征婚、婚介、甚至网上婚恋中,许多可笑的故事,令我们吃惊的,是他作为一位交警,他熟知那里面的陷阱、丑恶和种种憋端。老倪的心淡了,我和老婆热情不减,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暂把红线搁置起来了。 初夏的一个夜晚,在路边的烧烤摊小坐,我嚼着烤肉串,喝着啤酒,缄口不提说媒的事。倪建强干了一杯啤酒,边往杯里倒酒边说:你们两口子办事,怎么虎头蛇尾呀?我明白他的意思,笑问:怎么,一个人扛不住了?他说:也甭那么挑剔,只要人差不多,能过日子就行。我说:我看你真是扛不住了!我又不是一头骚羊……他饮了口酒要说什么,手机却响了,从腰间摘下一看,说,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她的电话就来了。摁了键通话说:你咋猜出我在东大街烧烤摊呢?别、别,我和朋友在谈事呢!装了手机说:咱们撤。分手时撂下一句话:现在的这班姑娘们,真是不可思议!骑上摩托就走了。看样子,他是被哪位小姑娘瞄上了。瞄准他的姑娘,是他们交警队新成立的女子班的警花,是他女儿班上的一位女生,抑或是……因为牵扯到个人隐私,对瞄准他疯狂进攻的姑娘,我也没有盘问,总之,明白他要摆脱她和她拉开距离,最有效的,是有了心上人,最好在筹备结婚。我把烧烤摊上的一幕给老婆讲了,她还真有办法,很快又物色了一位,而且经过介绍、引见,两人进展神速,很快进入筹备阶段,具体商谈起筹备婚事了。 她叫杨玉蓉,印刷厂的排字工,离异后单身,守着一套房子,徐娘半老,胖胖的,颇有杨玉环的风韵。不重钱、权,活泼开朗,性格粗放,喜欢警察。一个夏天,两人打得火热,连牵红线说红媒的我们两口子,都冷淡了。后来两人轮番上我家,各说各理,陈述已见,都要我们说服对方。横在中间的,是老倪七十好几的母亲。杨玉蓉说:我又不是容不下,也不是赶她去乡下,分开居住,又不是分家,隔得距离又不远,来来往往又方便,有个头疼脑热的,照顾得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得好好劝他。倪建强说:我妈七十好几了,白天有一帮老太婆来往,夜里就不同了,分开住咋行,让我妈孤孤单单……她咋能这样呢?我们劝杨玉蓉,她追求的,是两人世界的愉悦。旁边住了个老人,哪算个啥,哪谈得上生活质量?那样两个人想干那事了,方便吗?我们劝倪建强,他的前提,是全家成员的和睦。女儿夜里又不能离校来家陪伴她奶奶,老人孤孤单单的,怎能放心得下?说来劝去,竟越描越黑,秋天来了,仍没收获。打了一段冷战,杨玉蓉来家,递了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让我们元旦,一定参加她的结婚庆典。 愣了片刻,提起老倪,她面色不无遗憾,眉毛一闪,说又谈了大学的一位教授,虽说头发花白了,又戴了幅玳瑁眼镜,但一见她,爱得宝贝似的,搂抱她又温柔,在他的怀里,她甜蜜着,心中涌动出当姑娘时的激情。一张请柬,将就要系起来的红线,割断了,弄的我对老倪都没法解说。谁知这家伙愣了一刻竟说:我就不相信,这号事比我处我处理车祸还费劲?他屡败屡战,主动地寻觅开了,从此见了他,总盼他喜鹊唱枝头,带来好消息。他的喜讯倒不少,交通事故减少,安全设施改善,年底评上了先进,却不是我最想得到的。看来,没人牵红线不成,我和老婆还要把说媒的事业进行到底。 又逢三月桃花开,许丽丽托人,人又托人,新物色到一个目标。是和许丽丽要好的女老师刘莹,听了我老婆说红媒的一连串遭遇,点了好几个人选又被否决,忽然记起她姨家的黑牡丹。许丽丽心里装着我从烧烤摊上捕捉的条件:人差不多,能过日子就行,悄声问她:那女人咋样?刘莹说:人称黑牡丹,你说能差么,我见过她,相貌确出众。许丽丽又问:过日子咱样?答说:过日子没说的……这女人的丈夫,早些年去南方打工,和当地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回来打离婚,村邻无不劝他:你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弹嫌你就不错了,你在外喝了啥迷糊汤,要和她离婚呢?那男人确是喝了迷魂汤鬼迷心窍,离了婚回南方,把一老一小都撇下了。黑牡丹带着她的儿子,还不忘经管她公公,把两边家里的日子,打理的顺顺当当,公公有病,她端汤递水,照顾得让村人感动呢。老人去世了,黑牡丹要再嫁,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要长大成人的儿子,却病殁了。 得的啥病呀?我老婆摊嘴问。我姨她没说,刘莹接着讲,我姨对我说,她独身一人过活,村里村外的光棍汉,打她意的不少,也有给提说城里干事的,她都看不上。许丽丽说:说了半天,莫非她眼往天上瞅?也不是那,刘莹说:叫我姨先给提说一下,看她咋反应。我老婆没报希望,没料到那边一说,得知介绍的是警察,她顾不得矜持,催着快牵红线呢。竟然等不及了,嫌刘莹她姨办事拖拉,径直进了城,找到了学校,来见刘老师。 那天,许丽丽恰巧病休在家,刘老师和她马不停蹄,来到我家。碰巧我也在家里,他们没吃午饭,我们两口子,做了几个菜,接待两人吃了顿饭。 黑牡丹也不客气,一块吃了饭,立马收拾碗碟,下橱去洗涮,挡也挡不住。坐客厅交谈时,我留意了她,真是名不虚传,四十上下年纪,一幅瓜子脸,唇红齿又白,肤色显黑些,确是一朵黑牡丹;她焗染成金色的卷发,耳垂坠着扣子大的翠玉,低胸羊毛衫,裤缝毕挺,脚蹬米黄色羊皮靴,看不出是城郊农村的。她说的是夹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虽然不标准,听起来亲切,刚吃了午饭,双颊带潮红,说话间称我哥,对许、刘两位,一口一个大姐,还不时为他们的茶杯添水。我用眼神和老婆交流了,她目测显然过了关。话题转到村里打她主意的,以及提说的公职人,她不愿意的真正原因。她人倒爽快,说农村花费省,多少积攒了几个钱,他们哪里是想要她这个人,分明是看上了她的钱。我和老婆介绍了男方的简况,说先通个气,得到答复,再安排见面。临别时她一再说,得知对方是警察,她行动太莽撞,给两位大姐带来了麻烦,头次来我家,两只手空着,来了就吃午饭,说的我老婆高兴间精神一轻松,感冒也好了,随刘老师去了学校。在楼下握别时,她伸出两只手,分别和两位老师握着摇了又摇,一再说:下次来看望两位大姐,靴子烂了后补,还隔老远扬起一只手,和我道了再见。送走三位女性,我在家里,仍感到客厅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欲给老倪打电话,又盘算着晚上约他去老地方坐,记起和老婆商量的,这一次要好事多磨,做充分铺垫,力求一次成功,才没轻举妄动,思量着老婆回来斟酌了再说。人是没说的,我就耽心一点,她毕竟是城郊农村的,就怕老倪思想不开通,对此有偏见。我说先和他谈谈,探探他的口气。老婆说前两次没成功,原因都在女方,这一次女方没问题,让我言谈话语间注意技巧,竭力促成他们。我就冷处理,过了几天,才给老倪打了个电话,为了吊他的胃口,只给他说了一句:你别再瞎折腾了,到时候给你介绍个黑牡丹。他听了,在那边未置可否,等着我的下文呢,我一句:回头再说,我现在还有事呢,把电话挂了。老倪又打了两次电话,说好久没在一起坐了,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次我被一位业余作者的长篇小说稿磨着,面对人家好不容易炮制的庞然大物,不知如何辅导是好;一次故意推脱。期间黑牡丹也三次询问,一次拿了一大捆毛豆荚上门,两次来电话,问给介绍的人咋说的。眼看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我也想向晚和老倪在街头小坐了,打电话约他,却说母亲病了。我上门探望,也就是有点感冒,老人还在收拾碗筷呢。 老倪弄了两个小菜,开了两瓶啤酒,我俩就在他家边喝边聊起来。请相信我这个文人的眼力,黑牡丹人是没说的,就是家在城郊,虽然离城仅八华里,毕竟是农村。我简介完毕,他举着一杯酒,却不往嘴里送,两眼闪射出疑惑的光问:你这话是啥意思,难道你和我,都不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说没啥意思,你不弹嫌就好。喝得高兴了,说起相亲的时间和地点,瞅个星期天,你们两口子都没事,咱就去酒店,一来对农村人表示尊重,二来也该小谢你们了,老倪爽快地说。我说那也行,这个星期天中午,咱就去百合酒店。举杯碰了一干,就算商定了。下午从文化馆回家,我给老婆说了老倪催促在百合酒店见面的事,老婆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该让他俩相见了。见她在厨房忙着做晚饭,就便去客厅打座机电话。 黑牡丹接了电话却说:去酒店有啥好,又憋闷又多花钱。我问她在哪儿好,回答说八里村公园。我说公园也好,空气清新,风景也好,花前柳下,有浪漫情调,具体就说定,这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八里村公园东南角桂花林旁,望湖亭相见。星期天前夕,我和老婆晚饭后在阳台上纳凉,说这次红媒看来有门,合计起引见的细节,商定一起去。黑牡丹家住跟前,肯定去得早,我带倪建强在桂花林里,让他先在那儿偷看她,黑牡丹相貌出众,距离产生美感,第一面肯定留下好印象。防盗门钥孔作响,我俩止住话题,知道女儿回来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小蕾花蝴蝶似进来,一家三口在客厅相见,小蕾说,爸、妈,明天我们去庙台子玩。庙台子,去庙台子干啥?玩呗,小蕾说:明早七点,有车来接。你怎么不通个气,先斩后奏呢?我关好房门,从冰箱里取了根雪糕,递给她问。小蕾咬了一口雪糕说:反正你们休假。原来她约好了班上一个男同学,开家里的小车明早接我们去玩,隐约觉出她有意让我和老婆惊喜。我和老婆为难了,更改时间已不可能,只好让他们母女去玩,相亲的事由我引见。小蕾一直追问:爸你有啥事放不下呢?她妈遮掩说:咱母女俩去还好些,没告诉她我明天要去说媒。八里村离城八华里,公交车很方便,九点多天热起来,我和老倪立站棚下等车,不时有小车过来,司机瞅见他减速,老倪扬手往前一摆手指,小车又加速走了。 我说,你去八里村没坐过公交车吧?公交车却来了,上了车老倪给我指了个座说:坐公交车不也挺好么,拉扶勾在座旁站着。我既是说媒呢,也就不客气,坐着往车窗外瞅,楼房田野刷刷闪过,我啥也没看清,只念着进公园去桂花林,要找好角度,能看清黑牡丹,却不能让她看见我俩。进了公园穿林荫绕花坛,顺湖畔往桂花林漫步,湖风阵阵送爽,我不由在心中报怨小蕾,跑庙台子干啥呢,一块儿来这多好呀!老倪一扯我胳膊说,你往哪走呢?我便和他往桂花林走去。都说农村人不守时,还不到十点呢,黑牡丹却到了,她站在面湖依假山的望湖亭上,翘檐彩梁和竖的红柱,框着她着裙装的身影,远看像靓女,近看美妇人,距离真产生美感呢,何况是黑牡丹。我指着亭子说看见了吗,就是她。他直盯着,却不吭声,又看了喃喃说:是她,是她。我说人不错吧?他说不错,是朵牡丹花。那贪婪的神情,动心的口气,毕露出得意。去见面吧,说着出桂花林,他却止步站在背阴处,并拢起两条光腿,说:你看我这…… 我说:天这么热的,我都后悔没穿短裤呢,这有啥!他侧过一条腿,让我看上面的疤——腿的膝盖下,硬腿梁和软腿肚间,确有一块疤痕,月牙似的非常明显。我说不咋得,她相你这个人,又不是相你的腿,心里暗自埋怨三年前那个女人牙齿的杰作,关键时刻给人出了难题。见他还在犹豫,我灵机一动说,要么咱俩换裤子,我俩腰围个头相当,他说得换,转脸瞅着不远的一处卫生间说:行,到那儿去换。穿上我的浅灰色长裤,他无所顾忌了,几下攀到了坡上,站在了亭下。我跟着上去,相互作了介绍。他们俩眼光相触,瞬间迸出火花。我发觉了自己的多余,找了个借口,迅即离开了。他俩的关系像暑夏的天气,一经相识,迅速升温,在炽热的三伏天,定下了婚事。一次在茶秀品茶,老倪对我说,他们已定下了日子。没料到这么快,他手指弹着茶杯,给我畅露了隐情。 你知道黑牡丹是谁吗?告诉你吧,她就是三年前失去儿子的那位,他说。 什么,是她。 我吃惊之余,突然恍然大悟:怪道那天在桂花林里,他喃喃说是她,是她,怪道出了桂花林,他止步不前,让我看腿上的疤痕,和我换裤子,他当时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会儿,她认出了你么?我问。老倪说:她气糊涂了,哪里留意到我的模样?她后来和我在床上提起那次车祸,说那天和儿子进城,两人走散了,儿子提着给她抓的中药横过马路,附在上面的药方掉了才…… 在床上她还向我打听呢,说因了这才和我这位警察见面的。你给她咋说的?我让她看了腿上的疤痕,她惊愕了一瞬,抚摸着疤痕问我,当时疼得很吗?我说面对漂亮女人,再疼也能忍耐。觉得太蹊跷了,我又问:她怎么又说儿子是病殁的呢?是觉得太凶残了吧?老倪说:也不全是,你想,得到了一笔补偿,几十万呢,她若直言不讳,能获得真正的爱么? 那天我离开茶秀回家,就是拥抱着老婆,在客厅转够了圈圈,才讲了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