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的诗人女同桌

　　自小长大在西北，在幼时生活中有着《隐入尘烟》中许多场景，那时母亲还是农村户口，在一个村子里还分着一点农田，农忙时节，母亲和在县中当教师的父亲总是会一起过去，播种，除草、浇水、施肥、收割、扬场、磨面，幼小的我和妹妹在那片天地里，世事不懂，也不会干活，父母在忙碌，我们总是自由自在地追逐着蜻蜓和蝴蝶，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戈壁、沙漠中穿插着绿洲，蓝天白云下体会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景色。
　　那时的农民都还很穷，大的环境就是这样，许多年过去了，听说偏远的乡村也还并不富有，因为交通，因为水源，信息的闭塞，交流的不便，生产资源的缺乏，造成了生产力无法快速地提高，现在的乡村振兴政策下应该有了很多改善了，他们应该都住上砖房了吧，记得那时候都是土坯房，下雨天总会有漏水的时候。
　　时间来到我高中，由于是县中学，很多农村优秀的孩子也向往并且考到了这里。
　　高一的时候，分配给我的同桌是一位我没听说过的乡村过来的女同学，记得她个子比我高一点，略微胖一点，不属于好看的那种类型。
　　那时候流行汪国真的诗，她非常痴迷于写诗，也经常会将诗稿投稿到一些报纸、杂志上去，偶尔会投中。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她显得有些傲气的，平常是不大搭理其他同学的，对于我却是不多的一个例外。
　　那时我是没有太多男女的感觉的，学习成绩一般都是班里前十名的样子，比她好很多。最主要是因为小学、初中阅读广泛的原因，我的作文写得比较好，经常会被老师作为范文表扬并且朗诵，我想这个可能就是她为什么高看我一眼的原因吧。
　　她会把她的诗给我看，也会和我一起分享文章被发表的喜悦吧，具体她写的什么，时间很久有些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笔名叫红柳，写的诗大多是一些红柳的坚强，甘草的奉献，溪水的美丽等等，出于嫉妒的原因，我也会附和着她的诗，偶尔硬挤出一些酸酸的诗句来给她看，她会说我写的很好，要是去投稿，肯定也会发表了，听着她的这话，也是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些我的虚荣心的。
　　她长得并不出众，但是因为有一些文采，以诗人自居的她还是很傲气的，这是我当时的以为，直到后来她来和我告别的时候，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才知道，不完全是因为傲气吧，也许她的傲气只是她内心脆弱的外衣吧了，她希望借此把自己内心的自卑与脆弱深深地包裹起来，就像乌龟一样，有这样一个外壳的存在，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
　　那个年代比较简单，除了她的诗和一些学习的交流外，大家并不是有很多交往的，对于她的生活，我并没有更多地了解，只是知道她是住宿生，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是兄嫂在供她上学而已。
　　直到有一天，她敲开了我家的门，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打开门的我才知道是她，差点没有认出来，才是初秋，她却穿了一件大衣，似乎很冷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家的，但是由于我是教师子弟，我家本来就在学校后门边，很好找，也很好问，一问我父亲的名字就能找到我们家了，所以我也没有多问，只是很奇怪，从来没有来过我家的她，来找我什么事情呢？
　　她说是否能出去一起走一走，她有话要和我讲。我随着她出了门，她却不走了，盯着斜前方的一个老师家的窗户，站在了那里，久久地凝望着。
　　我内心特别别扭，甚至有些不耐烦起来，她突然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呢？现在怎么却又不说了呢？感觉这种气氛有些诡异。
　　本来想催她的，却看到她的眼里在流着眼泪。不忍心起来，我这人还是有些心软的，更何况对她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不应该啊，平日里多么傲气而坚强的一个人，她的理想是考上大学，是做一个诗人，浪迹天涯的诗人。她怎么哭了！
　　终于，她开口了。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为什么？你不在这里上学了？
　　我兄嫂不愿意供我读书了，他们觉得我读了书也没有，我的成绩很可能也考不上大学。
　　啊！
　　这个消息很突然，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我知道她已经没有父母了，哥嫂不供她读书，她肯定是没有钱自己缴学费的。
　　那你怎么办？
　　他们估计应该是想让我早点嫁人，我不想嫁人，我想读书！
　　看着《隐入尘烟》里的有铁和贵英，我不由得想起来我曾经的这位女同桌，她们的人生何其相似，父母早亡，哥嫂在管着他们，他们很多时候是无助的，既使哥嫂不管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除开哥嫂，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来管他们，他们的人生在那个时刻是定格的，无奈的，也许外界有一些小小的帮助，他们的人生就会得到完全的改变，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幸运和机会的，至少有铁和贵英，我的这位女同桌就没有。没有了哥嫂的支持，她连读书的学费都缴付不起，尽管那个时候学费并不贵，也许是一学期几十元而已，然而，没有就是没有，没有人来帮助他，许多人也并没有能力来帮助她，包括我。
　　不由自主，我也陪她流下了眼泪，就这样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就要失学了，对于我失去了一位好的同桌，而对于学校，社会来说，有可能失去了一位好的诗人。
　　你一定不要放弃学习、一定不要放弃写诗！
　　我虽然也没有办法帮助你继续读书，但希望你记得曾经写过的那些诗，你要像红柳那样坚强，无论外界环境怎么恶劣，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都能绽放出自己的光彩，张海迪就是我们的榜样啊，无论再难，你要坚持啊，我还希望看到你更多的好诗！我哽咽着鼓励着她，这是唯一我能够为她做的事情了。
　　很难想象，她失学后会面临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只要她不放弃，一定会有成功的一天。
　　时间就这样流水而逝，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她也隐入尘烟了，多么希望，有一天，再见面时，她会和我说，我一直再坚持，你看，这是这么多年我写的诗！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令我更难过的事情其实在后面。
　　她说我们走走吧。
　　她说我是在这里她唯一来告别的人，是因为我从来都不轻视她，在她学习遇到困难的时候还不断地鼓励她，她说，表面看起来我是骄傲的，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有多么地自卑。我的生活是那么地仰人鼻息，我非常珍惜我的每一天，生怕这样的生活离我而去，我不想让别人笑话我，我的骄傲是我脆弱的外衣，也许轻轻一戳就破了。
　　刚才我看的那个窗户里的人家，你知道是谁家吗？
　　我知道。
　　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我对于他们家的印象是他们经常会吵架，甚至打架，那个老师是一个脾气非常暴躁的人，但是她怎么会提起他呢？
　　有件事情，我只告诉你，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
　　我的内心告诉我这件事情不简单，但我还是答应了她。从那以后，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直到现在，她已经隐入尘烟，我觉得有必要把它写了出来，这样我才能放下这么多年这个沉重的秘密！
　　他很关心我，他给我辅导数学，也会给我钱，让我去缴学费。
　　是吧，那不是很好，从没想到平常看起来五大三粗，脾气暴躁的这个老师居然有这样的好心肠，这很正常啊，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她憋红了脸，有一天，他说喜欢我，他……
　　迟钝的我，似乎有点懂了，但似乎又不是很明白。
　　这是我的秘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不能告诉别人的。
　　他和我睡觉了。
　　她喃喃地自语着，似乎这件事情也压抑在她的心中，我是她可以倾诉的对象，非常感谢她的信任，只是，她告诉了我这件事，从此以后却又压在了我的心里。
　　那时，我是很震惊的，他结婚了啊，他怎么能对你那样，你还是个小姑娘，他都要三十多岁了！
　　不怪他，我愿意的，他很关心我的，我愿意的。
　　现在我要走了，我没有向他告别，我也没有勇气向他告别。就是来和你说说。
　　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来向我告别，其实她的本意并不一定是来找我的，那个时候，并没有手机，她要来找他，只能去他家里，然而，她并没有勇气去敲开他家的门，因为她知道，那扇门的里面，还有着另外一个她，她无法去面对的她。
　　那个时候，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懂，也许，会写诗的女孩子，都是多情而敏感的女子，她们有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她把这种感情认为是她的爱情，只是这份情，注定了只有开始，不会有结果。
　　现在她要离开了，今天她是来告别的，只是并不是来向我告别。
　　她要告别她最美好的一段人生，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个男人，告别她的学校，告别她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的感情。
　　那时候物质是匮乏的，也许她回去之后会更加匮乏，然而她拥有了一段可以回味的感情，这也可能是支撑她活下去、走下去的理由了。
　　只是，那个男人不知道她来告别过，也许今生不会再见，她总归是来告别过了。
　　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太多，只是认为，怎么这样的老师会对他的学生做这样的事情，他不是会害了这个学生的一生吗？
　　从此我路过这家人家，看到那扇窗户的时候，眼睛里都有着鄙视，在课堂里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会觉得他怎么竟然会是个衣冠禽兽，为人师表的他，在我眼中是那样的龌龊。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无知少女会被她毁掉人生？只是我却无可奈何。
　　然而，她是爱着他的，我看到她在提起他的时候，眼睛里是放着光的。
　　有希望总是好的，哪怕那是一个虚伪的希望，可怕的希望，总会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也许这就是人生，如果当时没有这个流氓老师，她就没有了所有希望，会很快地枯萎，甚至死去，人没有希望是非常可怕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是她内心的这团火，是虚伪虚假的一团火，但如同溺水的人，只要有根棍，就有了活的希望了。
　　我理解她的希望。
　　告别了她，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她隐入尘烟，直至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