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广勋(山东) 今年父亲节这天,天干气燥,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是入夏后最热的一天。停车的村口距老家只有一二百米,为避开灼热的阳光和袭人的热浪,我紧走几步推开了家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捆捆大葱,摆放在院里和母亲破旧的脚蹬三轮车上,横三竖四,一片狼藉。耄耋之年的父母坐着马扎,正低头为大葱逐颗剥皮、去根须和杂叶。 天太热父亲袒露着上身,常年户外劳作,脊梁和颈部、脸部被太阳晒成古铜色。母亲瘦小的身躯显得弱不禁风,干柴般的手背粗糙且青筋裸露。尽管日晒和蒸发,二老额头、胳膊上沁出的汗水依然清晰可见,在阳光的照射下泛明发亮。这场景,恰似一家小型蔬菜加工厂原料加工车间的再现。 父母用双手逐一去皮、洗净的生姜 见我推门进院,二老不约而同地让我快到屋歇一歇,喝杯水,但自己手中的活始终没有停下。 说多少遍了,别干了,咋就是不听?!你们耳朵没磨出茧,我们的嘴快磨出了。这场面,司空见惯,每次回家都能碰见;这话,重复了多遍,说得有些不耐烦,但无济于事,人家我行我素,统统变成耳旁风。 20多年前我在县委从事新闻宣传时,所写的全国脱水蔬菜第一县曾登上人民日报。现在拉纲上线一联想,父母竟也是这产业链上的两员。 当时全县蔬菜脱水厂星罗棋布,主要是将葱姜蒜脱水加工后出口,而前期工序原材料的去皮和剔除杂质等工作,靠农户自愿领到家中完成。母亲为了挣点零花钱,常常登着三轮车到分发点领回加工,以补贴家用。尽管我们兄妹四人都在外工作,不差这仨瓜俩枣的,一再劝阻别干了,光种庄稼和菜园就够累了,可人家说啥不要我们一分钱,照样靠自产的粮食、蔬菜度日,加工费主要应付人情往来。 忙着加工葱蒜的爹娘 葱姜蒜大都是夏秋收获,冬季加工。父母为姜蒜去皮时,要先在盆、桶或缸里浸泡,然后一块块、一瓣瓣用手从水中捞出再将皮刮或剥去。长时间露天在冰冷的水中劳作,指间常常因皴裂而被胶布缠绕,殷红的鲜血从胶布直往外渗 十多年前,年近七旬的母亲在领大蒜时,不小心从三轮车上栽了下来,胳膊被摔断了,断胳膊耷拉着,骨头茬子从皮肉里刺出来鲜血直流。外柔内刚的母亲没喊没叫,咬着牙被人送到本村的骨科诊所,接好骨头固定包扎好,打了一瓶消炎针就回了家。为了不让我分心工作,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告诉我。 半个多月后回家见到打着绷带、满脸蜡黄、有气无力的母亲,一时着急上火,没有好气地数落:是我们缺你们吃了还是喝了,拼死劳命、丢人现眼的,不怕人家笑话! 什么也没缺着,不干活在家没着没落闲得慌。母亲平静地说,不偷不抢的,丢啥人? 父亲也在一旁帮腔:什么不干也会碰着磕着,该到有这灾气,与干不干活无关。唉!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这是哪门子理论。身体恢复后,母亲立即好了疮疤忘了疼,重操旧业。 这活络既脏又累,还挣不了几个钱,如今,家里穷点富点,都不干了,而父母却乐此不疲,干得有来到去、有滋有味,是全村仅有两个从业户之一。 村口等待上交工艺品的父亲 近几年,母亲还拓展了业务范围,搞起了多种经营,家里俨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工厂。在脱水厂没活时,从当地工艺品厂分发点领来各种工艺品帮助缝制。母亲曾挺有成就感地不止一次炫耀:缝一个小筐或剥一斤葱三毛钱,一天可挣十几块,够我们老两口买煎饼吃的了。不止如此,我们兄妹每次回家,母亲都要给买上煎饼、锅饼、豆腐等带上,用的也是他们挣的加工费。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位衣着整洁的本家大叔、悠闲自若地到我家串门。见到院里的场景,瞅瞅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道:只干这些活也还好说,今年天旱,你大大(方言,爸爸的意思)每天都要天刚亮起床,用三轮车拉水浇菜园,吃完早饭再继续干这些活。 田间辛勤劳作的爹娘 谁说不是呢?平时我们吃的粮食、蔬菜,大都是父母亲手所种,一到周末,就盼着我们回家拿。担心他们累着,我们曾说别种了,回来拿的菜还不够汽油费的,父母仍然不为所动,把三亩庄稼和半亩菜园伺候的花园一般,各种粮食、菜品一应俱全、满足供应。 不一会,两个弟弟、侄子也相继走进家门,大叔说得更加起劲:一年四季就没见老两口清闲过。平时你们撒的、掉的也够他们吃穿的了,大把年纪了,不值当的。弟弟眉头一蹙,接过话茬:干了一辈子活还没干够,有福不享找罪受。父亲却说:庄户人就是劳碌的命,不干活,干啥?再说,老胳膊老腿的,多干点活,活动活动,说不定对身体有好处。 这两年,我发现八十多岁的母亲已没有多少力气,身子明显虚弱不少,走起路来有些气喘吁吁,自己都说坐在那里一不干活就打盹;父亲比母亲小三岁,虚岁也已八十,由于常年劳作,身躯已弓成一轮弯月。但不论何时,一说干活,弓腰驼背的二老就一改颓靡,立时来了精气神。作为最普通的普通农民,在父母的字典了,只有劳作一词,没有享受二字。 冬至给儿子包饺子的母亲 2019年冬至,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个母亲给我包饺子吃的照片,不想把母亲身旁的蜂窝煤炉也上镜了。一位在省级部门当领导的老兄感慨留言:有老娘幸福,冬至吃老娘包的水饺更幸福!只不过,看到老娘至今还用煤球炉做饭取暖,心里不是个滋味呀!可这位老兄不知道的是,当时正值隆冬,烧煤球炉都是罕见的,为节省平时都是烧柴草,只有逢年过节我们回家才烧,一地排车煤球烧了五年还未烧完。我在县委家属院的楼已闲置十多年,水电气暖齐全,人家说啥不去住。两个弟弟和妹妹的家都在县城,这么多年母亲竟没去过,更别说去住几天享享清福。一句话,人家不想在那儿无所事事、情吃等喝。 这个父亲节过得,心里有些忐忑不是滋味。父母的执拗全村是出名的,再规劝也是徒劳和多余,我们兄弟一起动手炒了几个菜,与父亲默默喝了两杯算是过节。加工活既脏又热,父母说啥不让插手帮忙,为不影响他们工作进度,只好各自带上二老准备的煎饼、草鸡蛋和各种蔬菜返程。 在菜园割韭菜让儿子带回城里的母亲 改变不了父母的行为,只能改变自己的思维。回城的路上,我一再为自己开脱 也许,父母尽最大所能干活,自己吃自己挣的,不坐享其成,不给子女添负担,觉着还不是累赘,日子反倒过得充实、从容、舒坦。 也许,孩子在父母眼里,永远长不大,我们回家拿菜,他们会感到自己还有用处,儿女还需要他们;用挣的加工费买东西给我们吃,还能创造疼儿的机会。 也许,如父亲所说,一辈子干惯了一时闲不住,干活相当于锻炼身体了,二老身体还算硬朗,可能与整日辛勤劳作有关。 也许,父母苦日子过惯了,不知、不懂也不愿享受,如今不愁吃穿用的和谐日子,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已经相当足意了。 然而,即使为自己设定一百个宽慰自己的也许,也排解不掉儿子的忧虑:父母干活不惜力气,不知道体恤自己,这么大年龄万一累坏了身体,就太得不偿失了。可摊上这样勤劳简朴、不开化乃至有些迂腐的父母,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时,我心生悲戚,怅然若失 不过稍感欣慰的是,这次回来听说村里正搞土地流转,家里的承保田不种了,二老的劳动强度多少可以减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