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是我故乡的一条街。据说有九里长,故名。九里有没有九里长我并没有考证过,我想是不到九里的。 九里的布局是很清爽的。一条河横贯全街,河这边是各色的店铺,店铺后是各家的住屋;河对岸是整日喷吐黑烟的工厂与几座寺庙,倒有种冲突的艺术感。 河是九里的灵魂。这是温瑞塘河的一条支流,是从古至今的商贸水道。驾一条船,一路向北,便可到达温州。这对童时的我是难以想象的。彼时的我很少离开我那小小的镇子,温州对我而言已是金碧辉煌的大都市了,因此这河也显得十分神圣。 这河终不是我的河,它太高了,离我有点儿远。它是我母亲的河。母亲童年时的河是清澈见底——我至今都难以想象,一个天然水域能够清澈见底——水里甚至有小鱼小虾。河中的水能够直接取用,是"自来水"。夏天,全街的姑娘小伙们就下去游泳。时常会有运西瓜的船经过,小姑娘们便拿出手绢叫唤: "船!船!你走来!" 船就慢慢靠近岸边,西瓜咕噜滚上岸来,几个硬币咕咚落进船内。 母亲看向河时,眼中并没有许多作品中那样的深情,只是很稀疏平常,坦然地接纳它的全部。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母亲当时淌河时溅起的水珠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后来去哪了呢? 这我是想不通的。童时的我在河畔与表哥一起蹦蹦跳跳,母亲和小姨亦并肩在后面悠悠地走着。她们常常停下话头安静地看着我们,就像看着河。也许那些水珠流淌在童时的我身上。 我曾经在河中开过我心爱的遥控船。有一次开太远,丢了。 "船!船!你走来!" 我对过去许多事的印象仿佛也是这样。我自信我是熟知的。待到去回想时,却发现回不来了。我不再哭喊。河终是带着我的许多记忆一同流走了。我安静地看着这条河,等着它的哪颗水珠溅进我的心里。 从河边湿滑生藓的台阶向上走,就是街道。街道并不宽敞,我对其的计量为"大约容许六七辆婴儿车并行",后来知道这是一辆车余的宽度。 曾经的九里是露天的,跳一跳,仿佛星辰可摘。后来换新容时加了篷顶,整条街都加了。我看不到头顶的太阳与月亮,常常想跳起来用头顶破它。 我会想起拐角处小狗挡道,我和姐姐当时都还尚是小学生。我伸出双臂护住姐姐让她先走,自己却被小狗追着不知跑了几段街;我会想起我和表哥头戴菜篮,手持钢盆和鸡毛掸子和大狗搏斗的情形;我也会想象姐姐和表哥表姐们一同在街道小巷的某一面曾静静伫立的墙上刻下自己的与秘密基地的名字,合影时表哥在姐姐的头上比鬼脸的样子。 我最不会忘记的是外婆。她去世时我十二岁。我不敢靠近她的玻璃棺。我不知道死亡真正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人们,即使是平日里很严肃,很稳重的大人们,靠近那时也会大哭。我很害怕。 我只被小姨拉着看过一次。站在那儿,她表情平和得让我忘记了呼吸。外婆有一种病,头会一直摇。以前一众人在庭子里聊天,外婆坐在一边轻轻地笑着,安静地摇着头。我曾经学着她摇头,她也笑眯眯地看着我。在现在她躺在里面,头不摇了。 小姨抚着玻璃说:"你看,真的只是像睡着了,是吧?"我不知道她在对谁说。 街上排了百来人的椅子,大家在深夜听大概是牧师的人说生死的事,他在论证人会上天堂。雨下的很大,打在篷子上,滴落在河里,我听不清他说的。外婆会上天堂吗?我会上天堂吗?我问表哥,他和外婆亲。他低着头沉默地把石子踢到河里。我也开始学着他踢,但只踢了一会儿。我想到我的船丢在里面了。我还想到小时候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爸爸妈妈姐姐变成老家门口墙角的小石子,我跪在墙角哭喊着道歉。我好像一下子理解了一点死亡,不再去踢石子,等着一会儿吃暖和的早餐。 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最后说:"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长大后回去,附近不见狗的踪影,也无犬吠。狗已经死去了。至于那面墙,在我出生以前就被拆了,我只能看见几块砖仍散落在那附近。表哥参军了,现在正在东北厌烦地看南方稀有的雪景。 走在河岸,看那条河也没有篷船的踪影,大船更不会来这小水道。 "没船来啦,除了清淤的。"三姨走在边上说。母亲安静地望着河,点点头。 那大概这河就没什么用了吧,除了往里排污。人们一边向里面排污,一边耗人力物力清淤,也许会让大自然很疑惑吧。我想着这里扑哧笑出了声。 "在笑什么?"母亲好奇地问。我似乎很少在她面前笑。 "没笑什么。篷子呢?" 前面有一段街顶篷子被拆掉了。我想到小时候大人们踌躇满志地安装棚子时的情景,不禁又扑哧笑出了声。 "哦,在改造,危房要拆了。"三姨说。 桥正对着的屋子被拆掉了。是小餐馆的废墟。砖块散落在地上,一如那堵墙的遗址。食物的扑鼻香没了,再一嗅什么味道都没了,只有土石的味道。 一下桥就是废墟,像是九里的心头被挖去了一块。 "我们家呢?"母亲问。她盯着砖看,我想起我被打红的手和油油的嘴。 "不拆,目前说不拆,上次是这么说的。以后不知道,应该不会。"三姨说。她是对的,废墟至今仍未重建,更别提拆我们的屋子。 跨进我们的百货店。 从店内向后走就是庭子,左右是两栋小楼,都是我们家的,左栋租给另一户了。庭子自然是我们的。再往前走是后院,也是我们的。右栋的房子是母亲家族世代相传的,不知道多久了。堂中挂着许多老爷爷老婆婆的黑白像,我都不认识。最右边的是外婆的像,唯一一张彩色的。 后院现在或许是空了。当时养着些母鸡,家中有一阵常拿到鲜鸡蛋,后来就没了。先前养过一池鱼,在一次台风后池子空了。再先前在我小时候便是一棵树,一片草。 那树至今仍在,不知是哪位先人手植的,生些皱巴巴的不能吃的果子。它仿佛只会生黄叶,地上也总是枯叶,至少我没见过它生绿叶,抽新芽的样子。 院子里曾经藏过一个孕妇,在八个月大时被计划生育办的人拖走了。讲到这些时母亲会看向我。我比姐姐小四岁半。我看向她时,她把视线转向别处了。我想到这个院子没能保护好两个人,踩了它一下。 我小时曾在这住过一晚。在那住的一晚,我久久无法入眠。小时候的我很怕黑,夜晚很难入睡,更别提是在新环境。不知深夜几时,我听到隔壁房几声低语,然后是穿拖鞋的声音。咚咚咚,啪嗒,房间门被打开了。外婆的头小心地探了进来:"小仔仔,睡着了吗?" "还没。"我小心地把头伸出了被子。 咚咚咚,外婆掀开被子躺了进来。"我听你阿妈说你怕黑,就来看看。睡吧,今天晚上我不走的。"说完就伸手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肚皮,用方言哼唱些歌。一段时间后歌和手都停了,我还没睡着,动了动身子,歌和手又继续了。 早醒来时我抬头看着外婆,她很安静地睡着,头没在摇。 早上我把一碗水放在院中,想等它自然蒸发,只是为了好玩。一会儿发现被外公倒了。我生了他的气,跑走了。外公后面端着樱桃请我吃,但我不买账,外婆在边上摇着头笑。 外公现在仍守着这屋子,就他一人。阿姨们曾接他进城住过一段时间,但他待不住,回来了。他只喜欢抽张躺椅在庭中听收音机,听母鸡叫,看树,看餐桌边的几张椅子。 外公的头发全白了,驼着背,步子很小,但走得又快又稳,不拄拐杖。平时也很安静,很少说话,大多时间是在听子女们聊天。他说方言很好听,最常说的是"好很好""够很够"。他不想让自己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是个倔老头。 走在河岸边,母亲说我们搬新家了,很大很舒服,也有小花园,你就来住吧。外公说,好很好,我就不去了,这边清静,住着实在。他一直沉默地走在队伍的边缘,低着头只管走自己的路。 几个人走着,仿佛九里走也走不完。我回头已经看不见我们的店,也看不见那废墟了。有许多陌生的气味在撞击着我的鼻子。我向前看去,乡人推着婴儿车迎面走来,这倒是与童年时的情景无异,一时间我竟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河依旧安静地流着。 九里有没有九里长,这并不重要,我也没有考证的精力了。光是想起九里我就已经精疲力尽。九里很长,那河从童时的夏天流到现在。 上车后,雨开始簌簌地落了。雨水在车窗上一条条流下,像监狱的铁窗,像河。车上放着轻轻吟唱的音乐。 "Mama,it’s a jailbreak(妈妈,这是一次越狱。)." 外公和三姨在店门口向我们挥手。九里那排小屋和废墟在雨幕中模糊,后退,渐渐消失,一如我那沿河而下,逐渐远去的小船。我想不起所有事,但有太多的事物能够激起我心中的水珠。 我把水珠揉碎成热泪。我把它向九里安静地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