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上海商场。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图 智能手机已广为普及,智能家居亦不新鲜。大到智慧交通、智慧城市,小至医用纳米机器,展开了一幅智能从各方面覆盖人们日常生活的图景。不过,抛开宏观的未来图景和高精尖的前沿进展,智能在日常生活中的显现,很大程度上,并不那样令人惊奇赞叹。 作为消费者,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标榜智能的家居,并没有原本功能的提升,反而使简单直接的操作变得曲径通幽;知名连锁快餐推出一系列名称大同小异的小程序,要翻来覆去跳转才能优惠下单;国际化的超市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呈现订单界面,让顾客徒增麻烦。 用智能命名,本意蕴含了降低认知成本、用更简单而合乎直觉的方式实现同样功能。但在上面列举的这些境况中,智能成为单向度的:方便了身居幕后的管理者,连累了操作和执行者与用户,建构了一道所有人都难以幸免的数字鸿沟。 2022年11月,上海公园。 有感于这样的状况,有学者用过智能化来概括这些为智能而智能给公众带来的负面体验。在过智能化的生活中,智能技术成为高于产品功能用途或服务体验的主体,并成为使用这些功能、享受相应服务的前提门槛。如果我们计算其中的受益与支出,不难看到,以智能为名展开的种种升级换代,最终大为提高了认知成本,并将它们从企业运行的内部转移到外部。 作为其反拨,一些人投入了数字极简的潮流:把手机换成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机,停用通讯软件、短视频平台等App,以寻求回归现实。另一些人虽然无法彻底拒绝数字生活的诱惑,也发展出不登录不点赞不关注不评论的反算法实践,通过干扰智能广告推荐与内容分发程序,来对抗过智能化中无形的剥削与操控。 卡尔纽波特(CalNewport)在《数字极简主义》(DigitalMinimalism)一书中提出,数字极简主义是一种对抗电子通信的外在虚伪性的‘人肉堡垒’,一种利用这些创造在事实上所创造的种种奇迹的方式,而拒斥它们的神秘性质,以防它们颠覆我们建立有意义而满意的生活的人性冲动。他主张,让数字智能技术回归到工具性的地基上,受人选择地服务于人们的生活。 参照数字极简的主张,我们也可以说:过智能化是一种为智能技术而智能技术的冲动,它依附于智能技术的神秘性之上,而脱离其最初提倡的功能意图。技术仿佛成为具有自主价值的事物,只要标榜智能就意味着有价值,尽管这种价值可能只对少部分人成立。 不过,这也带来了一种新的悖论:一种高度强调计算性的技术,在高度理性化的现代经济运作中,何以反而获得了神秘性?为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不妨将目光转向一个几乎已经成为常识的短语,即技术驱动。 技术驱动的神话 未来的生活是由技术驱动的。新的日常生活、社会形态、城市营建等无不如此,而且数字技术将成为其中首当其冲的部分。对于这样的表述,我们已屡见不鲜。但是,这里所说的技术驱动究竟是何意味,实际并不明确。 表面上看,数字技术诚然已是人们当前生活状况中的一环,其重要性毋庸置疑。可以预见,这些技术在营建新的城市设施、实现新的社会结构和日常生活组织方式过程中,将继续发挥建构性的作用,在这一点上,种种变革的确是通过相应技术实现的,并在这个意义上由技术驱动。 2022年11月,上海公园。 但只承认这一点,显然并不是技术驱动在语用上的主要意图。更多时候,它和种种技术激进主义的观点相互交织渗透,将技术塑造为超出社会有形和无形规约的一股独立力量,如同电力本身,既可以用来驱动车辆,也可以用来驱动磨坊。为技术而技术的智能,就是这种意义下技术驱动的产物。它脱离了人们的真实需要乃至客观存在的规律,只因为技术被赋予了超越这些需要及规律的变革力量。 回顾历史,我们不难看到,人们对于电话、广播、电视到计算机、互联网的未来想象总是相似的,它们总体上都构成了技术神话的组成部分。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Mosco)在《数字的崇高者》(TheDigitalSublime)中对此作出了总结。按照最新流行的技术神话,计算机技术将使人们超越时间(迎来历史的终结)、空间(地理的终结)和权力(政治的终结),使人类体验经历划时代的转换。过智能化可视为这种技术改变和超越一切的神话在现实中的投射:无论它们实际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在谋划和部署这些智能场景时,人们相信它将带来正向的收益和改变。 技术神话虽然具有神秘的色彩,但它的产生并不是神秘的,而是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力作用的结果。这一过程涉及社会的全部主体,即便技术专家一开始往往倾向于消解这类神话,但他们也在潜移默化中,吸收了这种神话的要素,而与之取得某种程度的一致,最后转变为某种形式神话不自觉的拥护者。 2022年9月,上海外滩。 不过,说技术驱动是一项神话,并不意味着它就是纯粹的谎言和盲信的谬论。莫斯可认为,技术神话同传统民间文学意义上的神话具有类似的功能,使得技术神话为理解相关技术提供了通向有价值的理解的切入点神话通过提供超越的路径,使人们摆脱日常生活的平庸,从而让个人和社会获得活力。它们为另一种现实提供了一个入口,后者曾以对崇高者的承诺为特征。 例如,关于互联网的神话将网络空间塑造为一个神圣空间,崇高者位居其间,而人们的蜂拥而至又将这种神话从故事转变为活生生的现实。其结果是,当人们相信网络空间超越了过去人们所理解的时空、历史、经济范畴时,就更倾向于无所顾忌地投身网络世界之中,并认为自己正在开辟一个新世界,这在客观上使它获得了繁荣。 以技术经验认识技术神话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神话》(MythsWeLiveBy)中,哲学家玛丽米基利(MaryMidgley)认为,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或多或少都有赖于神话这个强大的符号网络,由它提供解释世界的特定方式。她指出,如果对认识与阐释所依赖的神话熟视无睹,那么就会盲目地穿行于由他人主要建构的神话和愿景之中。这将比单纯的诉诸机器或技术,更难使人们真正意识到所往何处。 这一观点对破解技术神话造成的困局,具有相当的意义。就此而言,关键不在于消灭技术神话(它在事实上也很难被消灭),而是在于是否意识到其中存在着一个神话;是直面神话,还是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选择直视环绕我们的种种技术神话,实际总是需要将技术与神话的部分分离,将有关技术如何运转的认识同附加其上的种种意义、围绕它展开的种种叙事相分离。 不过,这并不必然意味着要所有人都掌握技术原理等知识,做到这点也并不现实。作为替代,人们或许可以将此前只是被动接受和应对的技术体验,重新整理、提炼为一种有意识的技术经验。 数字极简和反算法实践就可视为某种初步的尝试。尽管它们还只是从否定性的方面总结了与黑箱般的智能技术打交道的经历,但一种更具建构性的技术经验,或许正需要人们从与智能技术一次次的交手中有所领会,借助它来重塑被过智能化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