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视觉/图) 一早我就对孩子说起昨夜的梦,梦里我是一个少女,甚至更小,我在老家六号院子里,父亲告诉我,他要去什么地方办事。我握着他的手不松开,他说,放心,我去了就回。 父亲走后,我发现水缸里没水,我取了扁担和水桶,准备下长江里挑水,这时想起,父亲眼睛不好,万一摔了怎么办? 我可以去接他。如果天色晚了,我可以举煤油灯。我整夜都在等父亲,想出门追回父亲。一会儿我看大院子门外,有人走进院子,但不是父亲;一会儿我对着小窗看天暗下来,星星升起;一会儿幻想我家所在的野猫溪正街马路修好了,因为那样,有车子,父亲就可以坐车回来,不会出事。 我站在屋中央,耳朵里响着周遭房子拆除修建的声响,好多高楼在生长着,包括我自己所置身的这个老院子,也在原地建起一幢六层白楼。我用写作赚来的稿费帮助父母购了五层最边上一户,可以看见长江和对面港口及江北嘴嘴。 在梦里,我居然长大了,长成我三十岁的样子,从英国回重庆看父亲。父亲完全是一个盲人,他活动的范围就是家,两室一厅以及室外长长的临江走道。他的生活起居、上卫生间和吃饭,倒水都是自己。在五层的家里,母亲住大卧室,父亲住小卧室,他坐着躺着,都喜欢听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这个梦做得好长,我跟父亲聊天,天南海北,滔滔不绝。这让我惊奇,因为在现实里他总沉默寡言。在梦里父亲说起老家浙江的情况,怎样被国民党抓壮丁,在四川境内逃跑,到重庆当了一名水手。他告诉我长江水位一年四季变化、重庆在1949年解放时他帮助解放军开船,在长江上冒着枪林弹雨,身上裹了床棉被,居然躲过一劫。他没有说母亲,说得最多的是他的父亲让一个孤女在他们家存活下来,成为大家珍爱的妹妹,那就是我在上海城的孃孃。他说到三块石溪沟的小鱼虾,在哪一段放一个网,就可以捕获。山上那些野蝴蝶,黑紫蛱蝶,还有黑蓝镶金边的才是稀罕种类,阳台上的杜鹃花朝阳搁置,那样花会开过又长出苞,重新盛开。 那些长了青苔的石阶,那些闪耀着阳光的江水,始终在我眼前,仿佛一迈步,就置身于那儿,江水起伏,发出轻轻的喘气声。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江水上,他说,不怕,有我在。 我的脸触及他灰色的衣裳,无比依赖地依偎着他的身体。我醒了,抹去脸上的泪。 我想念父亲。父亲一直都很健康,从未吃过药,甚至也没感冒过,没去过医院,几乎没要家人照顾。有一天早上,母亲起床,准备好早饭,喊他,没有回答。她到他房间,发现他已走了,脸上非常安详。 父亲的葬礼,我在英国没有买到机票,没能与他告别。那些天,我坐在书桌前,看天上,想通过那些云,看到父亲,我写了一个长长的文章,记载他陪伴我的童年。 我出生后,因为街坊邻居逼着父亲告生父和母亲,我还在襁袍里,就进了法院。最后母亲不忍离开这个家,因为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需要母亲。父亲愿意留下我在这家,愿意抚养我。法官判决生父得在我十八岁才能见我。那之后,父亲得夜盲症,不能在船上工作,只能回家,母亲必须在外做抬工,家里才有收入。 父亲给我穿衣喂饭,给我洗衣,我整个童年是父亲照顾的,那时,父亲做一家人的饭,当然得出外购买食物。我在六号院子大门外的小坝上,常常看见父亲背着一个竹篓满脸是汗回来。那时米要票,配杂粮。杂粮是很硬的玉米,一般是库存多年的,需要煮很久,牙齿才能咬得动,而且味道难吃。父亲把玉米推磨成细粒,与米一起煮,发现我不吃玉米粒,就将玉米与米放在蒸笼里一边,熟了后,盛一小碗米饭出来,再混合。说实话,父亲是一个美食家,他在那种缺少食物的时代,居然能浙江四川口味综合,做出美食,他做的腌笃鲜,以后我吃过N次,有时甚至出自名厨之手,都不如父亲做的好。因为父亲守在锅前,不停地去掉泡沫。他没手表,抬头望天井里天色,便知道何时放笋,何时放鸡块。 待我上小学,由古庙改的校舍尚未敲响钟声,父亲领着我去报名。第一天送我上学,千叮嘱万叮嘱,让我用心学习,以后才有出息。父亲给我做小棒,甚至算盘也是父亲做的。父亲也在堂屋搭架,做床和桌子。他每年初夏都要晒棉被和重新弹棉花。在我眼里父亲什么都会。我们六号院子订了一份重庆日报,那是父亲的。后来他眼睛不好才取消,他靠听收音机知道这个世界每天发生什么。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他当壮丁,好多城市奔波,也只有他能逃脱国民党军队,在长江民生公司,从一名水手到船长,不尽地帮助人,人称陈哥,他见多识广,是这条街几个大院子大家的活词典。 我出国后,有一年带着荷兰一个拍摄我个人的纪录片团队回家。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你要守着你的钱,不要相信外人。这之前从未发生过。父亲的眼神充满焦虑。现在想起,他是担心我,对人不提防,要我保护自己。 这是我成年后,父亲对我的特别"照顾"。 相反,我对父亲的照顾,几乎没有。我曾以为,对父母长辈,儿女尽孝,每年他们过生过节在身边,给他们购房,帮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请人做好他们的三顿饭,就是对他们的照顾,这是儿女应做的。 他们在我们幼年时的关怀和付出,陪伴我们及我们的儿女长大,比如我的大姐,生下孩子,往家里一扔,父母还要照顾她的几个孩子。而我们长大后,没有陪伴他们的衰老,他们真的好需要我们在他们的身边,和他们相濡以沫,说说话,一起面对日出晚霞,一起听下雨声,一起凝视雪飘下来的瞬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照顾。 回回我到重庆,在江边船驶过的鸣叫声中,依稀可见父亲和小小的我坐在岩石上,我们看江和对岸的景致。 如果时间可以,在父亲生前,在1996年,我牵着年老的父亲的手,走到江边,与他并肩坐在岩石上,就像多年前那样,他心里会感到幸福。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这么做,我感到内心的痛和内疚。我时常在家里给孩子做以前吃过父母做过的菜,比如父亲的腌笃鲜、红烧肉,母亲的手撕凉拌鸡、绿豆稀饭、凉拌空心菜和黄瓜。母亲做稀饭,先用盐水浸泡一下米(那时的米不如现在的米新鲜),这样看着火候,米下锅开了后,才放洗净的绿豆,水要多,每隔十分钟用勺搅动一下,小火细炖两个小时,这稀饭得凉半小时才吃,不热也不冷。黄瓜切粒或切片,用盐腌几分钟,脆脆的,再放姜丝、蒜丝和小葱花,酱油少许,放油辣椒酱,倒上少许醋,最后撒一点儿白糖。母亲说,做这饭和菜时不要说话。这就是要专心。这样做出的饭菜能不好吃吗?自然胜过山珍海味。 父母尚在时,如果我从国外回来,给他们做一道类似的饭菜,他们吃在嘴里,心里会是多么的愉悦。如果给他们做一道鱼、一道肉、一道面,一道专为他们创造的任何菜,他们会如何想。可是我没有。我回到重庆,永远那么忙,甚至回到家,也是如此,我没有想过要做菜给他们。当他们不在人世,尤其是当我有了孩子,照顾她,我才想到。 世上的后悔药,像是为我这样的人而存在。 有两个人,病情相仿,一个得到温情的安慰,由关切他生死存亡的人照顾,另一个是由职业的看护服侍,那么一定是前者得救、后者不治。人与人之间不由自主的交感作用!医生不愿承认这点,以为病人得救,是由于服侍周到,同于严格听从医生的嘱咐。可是做母亲的都知道,持久的愿望,的确有起死回生之力。 这段话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说的。在我看来,世上的良药来自于爱的情感,会让不可发生的奇迹发生。夜幕一层层铺下来,华灯一朵朵盛开,我坐在女儿的对面,问她:你需要妈妈的照顾吗? 她说,当然。 那妈妈老了,你会照顾吗? 她说,当然。 怎么照顾? 我给你读书,陪你说话,说好多话。 万一你厌烦了呢?万一妈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怎么办? 你不会,我保证。 谁知道?撒切尔夫人都得了。 你不会,我保证,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说孩子你放心,如果那样的时候来临,我会要求安乐离开。 你不准。她说着,眼泪下来。 我一向在孩子面前坚强,控制着情感外露。我看了一眼她,拉着她的手,轻声对她,也是对我自己说:我们生在世上,本是乘着一艘船前行,从此岸到彼岸,有的人会提前下,有的人会坚持得久一些,但最终会下的,船来船往,驶在时间的长河上,有不喜欢的人,最好是忘掉他们,有相爱的人,有值得挂念的人,有需要铭记的人,有这么一段旅程陪伴,我希望下一程,如果再相遇父母,我会弥补那些内心的空缺和遗憾。 照顾,就是更多地爱你。 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