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爱(三)
他们不坏,他们只是愚昧、强横、虚荣又自私,因而他们比真正的坏人还要邪恶。他们把生而为人的原罪发挥到一个恰当的水平,让外人察觉不到,却让骨肉至亲成年累月遭受煎熬。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否则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家庭,甚至结成婚姻?
她太清高了。清高不是什么美德,只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体现。
她选择他,是因为他还有些才华和学问,尽管出身的家庭贫穷愚昧,他却能脱颖而出。她拒绝了彩礼和婚礼的一切琐碎是因为她觉得这些东西俗不可耐,与她的清高不配。她对那家人的宽容大度也只是因为她瞧不起他们,不屑于和一群畜生一般见识。
除了自己的丈夫,那家人都不能算作人。他们浑浑噩噩,胸无大志,只是不停地抱怨生活,抱怨社会,对成功冷嘲热讽,对社会毫无贡献。他们的庸俗恰好衬托她的清高。
但她低估了他们的庸俗。他们缺乏谦虚的美德,不会成为她的陪衬,而是不择手段地,把她从自己制造的云端拉下尘世,拉到地狱。
从最初她没有收下他们的彩礼,这个针对她的最邪恶的阴谋便开始了。他们先是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而后像对待所有便宜物品一样,对她任意驱使。不仅仅是扔给她所有家务、奴隶般的工作,更是在人格上将她抹煞,让她低头,心甘情愿做一个奴隶。
她讨厌孩子,所有的孩子,包括她自己的。当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陡然而生的屈辱感让她差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无论抗争与否,她已被一群蛮横无知的畜生认定成了他们的奴隶,如今又要为他们那无耻的基因延续后代,这也许是世间所有罪恶里最卑鄙最深重的。不仅毁掉她自己,而且流毒于世。
然而她弱小无助,依然被迫诞下这个孩子,不但损伤了自己的身体,而且伤害了她的心灵,更伤害了这个幼小的孩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悲惨的命运就已经对他动手了。但这不是她的错,这当然,而且完全是那家人,或者说,那一窝畜生的错。
在所有的悲哀中,最深重的却是,白翎是那个肮脏的家庭里,唯一的人。
无忧亲手脱去男孩的衣服,让他赤条条的仿佛刚从母亲子宫里爬出来的样子,泡进浴缸的温水里。
从他出生起,无忧还一次没摸过他的全身,但这一次她做到了,她抚摸他的全身,让他舒服地发出抑制不住的喘息,肉体微微颤抖,神思恍惚。
他是一个孩子,还不懂得做男人,出于社会习俗,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教给他为人的知识,这件事情由母亲教给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无忧没有挑逗他,但是把她要表达的爱都通过皮肤的接触传达给他。如果爱可以发电,那么他或许是在忍受从未有过的刺激。
后来他们擦干身体,到床上去了。白翎像一只身材优美的猫一样,攀缘在无忧身上,接受她的爱抚,发出满意的低吟。他的身体与她的身体曲线相合,密不可分。
无忧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她只有对付男人的经验,她用对付男人的方法对付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不是正确,两人之间却都得到了满足。
尽管亲密无间,但那一夜她没有得到他的童贞,然而,她似乎又一次拥有了他,将他与自己的血肉联系在了一起。他也一样拥有了她,母亲和女人,两种生命之光交织在一起,让他眼花缭乱。
同时,在那漫长的黑暗中,无忧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同样黑暗的念头。
第二天,无忧请了年假,十五天。白翎恰好在暑假期间,但依然在补课,这却是不可拒绝的,尽管他学习成绩那样好,也要接受。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课,生平第一次不再安分守己。
这当然是他自己的选择,无忧没有教唆他逃课,一次也没有。
他们去旅行了。上飞机之前,无忧才通知了前夫,证明他们没打算失踪,作为母亲她也没有拐带自己的孩子,一切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没有问题。
然后她关掉手机,让前夫的愤恨达到了顶点,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
一位年轻得仿佛仍旧是少女的母亲,和她正在长大的清秀的儿子,两人随意行走,穿过了许多城市,经常被友好的陌生人当成姐弟,甚至情侣。
白翎第一次走过这么多地方,美丽的、喧闹的、混乱的城市,落后的、原始的、宁静的村落。他不像从前那样羞涩了,他变得像无忧一样散漫。
除了工作和学习,无忧都是散漫的,像夏天平静无风的湖面,绿叶落在水上就静止不动,或原地打转。
每夜住在异乡的宾馆里,他们都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做同一件事情。两个人看一本书,或者谈一个话题,做同一种梦。
再回到家的时候,白翎已经完全离不开无忧了。这是他父亲一家用多少暴力都无法挽回的事实。
白翎还是回家去住,因为母亲教育他不要抛弃自己的亲生父亲,不要轻视他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母亲永远这么好,即使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们也是一样,而这都是白翎自己的缘故。
妈妈。
三年后,已经长到法定成人年龄的白翎,凭借着早已超越母亲的身高和年轻有力的臂膀,把无忧搂在怀里,这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年,在法律上不必依靠父亲生活,觉得自己有力量保护母亲了。
爱我。
无忧仿佛热恋的少女一般,面颊若新春桃花,神情中有着少女般的惊喜和羞涩。
当然是爱我。我不要求别的什么。
妈妈,你为什么这样温柔呢?你为什么要原谅那家人,还叫我原谅他们呢?
白翎仿佛是怒气冲冲地说着。自从十五岁他们从外面旅行回来,无论白翎的父亲、祖父母,叔叔伯父姑母们怎么训斥、惩罚,他未再以亲戚间的称呼叫过他们。
母亲叫他忍受那家人的折磨,原谅他们,爱他们,可是他们是怎么一种人呢?他们活着对别人毫无益处,连畜生也不如。
当初他没有力量,而现在他长大了,他自己不能原谅他们,他们对母亲犯下的一切罪过当然更加不能原谅。
妈妈,我已经知道那家人对你做过些什么了,他们每天都在家讲你的坏话,是说给我听的,让我离开你。可是他们每一次这样说,都让我更想留在你身边。
你当然不能。无论如何他们是你的血亲,血缘的关系是不能斩断的。
为什么不能斩断?我不再见他们,就当他们不存在,就当他们已经死了,这样还不行吗?
无忧摇头,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那一刻她不再像个少女。她脸上的皱纹令人惊心动魄地绽开了,就好像这些年的所有痛苦都流泄出来。
白翎近在咫尺地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痛彻心扉,似乎一下子理解了人世间风云流转的所有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