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往事怪老头和他的狗

　　文/楚千骑
　　（1）
　　11月20日，2022卡塔尔世界杯在万众瞩目中开幕，东道主对战厄瓜多尔。
　　坐在餐馆里，远远看着林立的高楼，穿行的汽车，我发现，现在我有很多时间观察这个世界，这并不是说之前我没有观察过这个世界，而是此刻我的心境不同。
　　我40岁了。
　　我突然觉得，有人的地方一定有房子，有房子的地方一定有热闹和孤独。我今天40岁，我感受到的不是孤独，而是挫败感
　　今晚过后，我就真的四十不惑了。
　　我发现，就40年的时间，我们其实也没有做多少事，我们不过是在白天走进公司，然后晚上走出，我们青春就消失在高楼里的房子里。
　　在我的印象里，我不是一来就40岁的，这有个过程，我跨进婚姻的殿堂，然后走着走着……突然有一天，当我提着公文包再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40岁了。
　　周围的同龄人少了，年轻的面孔多了，年轻人开始对你毕恭毕敬，你想加入他们的话题，但他们总是在躲避你。
　　我当然想默不作声的逃离40岁，我想小声的请求、商量、谈判，甚至软硬兼施，我想说，时间你不能这样嗖的一下就让我40岁了。
　　这一夜，我有些凄怆，我失落的发现，无论我是恭维和哀求，无论我是用拳头打，用石头砸它，对着它流泪、咒骂还是想逃离，我都无可避免的到达了男人的40岁阶段。
　　（2）
　　微信上，妻子给我发了十几条很长的语音，不用点开我都知道她会说什么。
　　妻子会说，小区的物管费该交了。
　　妻子会说，儿子真是让自己伤心，警察就该把那些发明电子产品的程序员抓进大牢，儿子每天玩游戏将来一定废了。
　　妻子会说，明天要记得给咱爸买药……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搂着她，安慰道，你不要这样说，不要难过，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我需要喝一杯暂时麻痹自己，我想逃离。
　　（2）
　　很快，我们三个中年男人相约在饭店一聚。
　　当厄瓜多尔足球运动员踢进第一个球的时候，我在想，＂生活＂一定也坐在那些球迷中间，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等着看我们在岁月里出尽洋相，＂他＂就会站起来，为我们糟心的生活拍手鼓掌：＂好球。＂
　　马宁元拍了我一下：＂你想什么呢？发什么呆？该不会想老婆了吧，十几年了还没想够？＂
　　马宁元在我市天文局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用他的话说，能送礼要官做的时候，他不想做官，等想做官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能送礼了。
　　老马说，机遇这种东西就像彗星，稍纵即逝，现在，老马在熬退休，尽管他和儿子说要奋力，但他这当爹的，实际上已经躺平了。
　　老马数着日子等退休，尽管他才44岁。
　　李生莫提着皮带从卫生间出来，他个子高高的，说话像打快板，满嘴俏皮话，他说起黄段子永不知疲倦。
　　在老李前列腺出问题以前，他和老婆的第一次，是我们饭局每次必听的下酒菜。
　　按老李的描述，自己是在老婆的撩拨下，迫不得已才动手的。当时，她老婆的手往他裤裆那么一摸——
　　他老婆说：＂你个臭流氓，这下露馅了吧！＂
　　但我们表示怀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捏，很不合逻辑，中间一定省略了什么。
　　以至于每次酒后，老李都会带着哭腔反复和我们解释：＂真的，当时真的是我老婆的手往我裤裆那么一捏，我才动手的，你们要相信我。＂
　　我们说：＂是是是，相信相信。＂
　　相信个屁，我们不相信。
　　老李从厕所回来，似乎尿的很是不愉快，哭丧着脸。
　　老马从锅里挑起一块毛肚，说：＂怎么停了，接着吃啊。＂
　　我开玩笑道：＂你看，老马是不是在厕所受了什么委屈。＂
　　老马点上了一支烟，半合上了眼睛：＂哎，你说现在这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起来，我还是怀念小的时候。＂
　　老李和我碰了个杯，灌了一口白酒：＂我看啊，你就是没被那种日子折磨够，怎么的，嫌日子太舒坦了？＂
　　老马说：＂放屁，谁会喜欢过那种穷日子，我是说，我怀念那个质朴的年代。＂
　　老李说：＂你瞧，这位爷还怀念上了，老苏，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事？你说一个，让老马闭嘴。＂
　　这时，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
　　这是一个怪老头和一只三条腿的狗的故事。
　　那只三条腿的狗叫壮壮。
　　（3）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始终记得村里一个断手瘸腿的老头和他的狗的故事
　　那天，我在房间里四仰八叉躺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小人书，正当我看到武松血溅鸳鸯楼，在楼上写了八个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的时候，我的哥哥从外面气喘吁吁的跑回家，再连着灌了两瓢凉水后，他拉着我就往门外走：＂苏建军，快走，我们快去看，怪老头要打人了。＂
　　我爬起来问＂啊？哥怎么了？＂
　　哥哥说：＂宋小辉说，他看见怪老头拿着把刀，朝村里的鱼塘赶过去了。＂
　　我顿时没了兴趣：＂你是说那个没有左手还瘸腿，在路口修鞋的怪老头？＂
　　哥哥说：＂可不是嘛，平日里，哪怕我们学他瘸腿走路，说他是个老光棍，都没见他生气过，但今天他好像生气了。＂
　　我自作聪明的说：＂怪老头是个傻子，上次我在他鞋里撒尿，他反而笑眯眯的和我说，下次不许这样了，还给我糖吃，就这样的人，他能生气打人么？他又不是武松。＂
　　（4）
　　怪老头是三年前来到我们村的。
　　他来的时候，村主任笑眯眯的对他说什么，以后您就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和我们说。
　　我们从未见过怪老头这样的人，他大约50岁左右的样子，无儿无女，少了一条手臂，瘸了一条腿，更有意思的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只三条腿的狗。
　　来村里的第一天，怪老头咯吱窝里夹着材料，一瘸一拐的在村委会的三层楼跑上跑下，更好玩的是，他三条腿的狗也跟着跑上跑下。
　　再后来，怪老头用牙咬着修鞋箱，另一支手提着草墩出摊的时候，那只三条腿的狗也跟着。
　　一次放学，我看到怪老头对狗说：＂壮壮，坐下。＂
　　狗乖乖的坐下了。
　　怪老头看见我放学，就会和我说：＂放学啦？＂
　　我一般不搭理他。
　　我不搭理他的原因是，我的爸爸很讨厌老头，我爸说，老头八成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你想啊，到这个岁数了还无儿无女，能是什么好人？我妈却说，苏广州，闭嘴好好吃你的饭吧，你今天还想不想上床睡觉了。
　　我爸为了在我面前找回仅存的尊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小子，你最好给我老实些，以后离那老头远点，听见没？惹出事来看我不教训你。＂
　　我妈一瞪眼：＂我说——苏广州你没完了是吧，拿孩子撒气。＂
　　我爸风度翩翩的放开揪着我耳朵的手：＂吃饭就吃饭，我哪敢拿孩子撒气。＂
　　我妈指着我爸的鼻子：＂苏广州，你少跟我蹬鼻子上脸，少阴阳怪气的，要不是我爸，你能进化肥厂上班吗？孩子在学校被老师折磨一天还不够，回家了，还要被你这个当爹的折磨。＂
　　我爸赶紧摸摸我的头：＂是是是，我吃饭我吃饭，我家小苏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
　　自从我爸说怪老头是刑满释放人员，我觉得怕怕的，那时，新闻里经常报道小孩被套麻袋卖去河南的案件。于是，路过怪老头鞋摊前，我总是飞快的跑过。
　　可是，怪老头的狗比我跑得快。
　　别看这狗缺一了条腿，跑得还挺快，路过怪老头鞋摊前，我总是想快速的跑过去，但老头的狗转眼就窜到我面前，边跑边欢快的叫着。
　　见狗跑来，我差点吓哭了，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怪老头隔着老远哈哈哈的笑了：＂小孩不要怕，壮壮不会咬人的。＂
　　怪老头狗的确不咬人，有一次，我看见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拿石头砸这只三条腿的狗，学生们把狗团团包围，一边砸狗一边唱：＂瘸老头～瘸老头～瘸老头的老伴是三条腿的狗～三条腿的狗～三条腿的狗～三条腿的狗是瘸老头的老姘头～＂
　　狗尽管挨了孩子们的石头，依旧不咬人，只是委屈的将头埋进肚子里
　　这时，怪老头大喊了一声：＂壮壮——回家去。＂
　　狗听到这话，呜咽一声，钻出孩子们的包围，跑回家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挺可怜这只三条腿的狗，第一，我爸妈不给我养狗，第二，几年前哥哥带我掏鸟窝，我的腿折了，我知道缺了一条腿的滋味。
　　放学，我又看见高年级的学生用石头砸壮壮，我就说：＂你们别这样。＂
　　高年级的学生挺了挺胸脯：＂怎么？怪老头的狗是你兄弟？＂
　　孩子们哈哈大笑。
　　我说：＂反正你们别再欺负它了，它腿都少了一只，你们不如放过它。＂
　　一个孩子说：＂谁叫它不会咬人，它要是会咬人，我们能打它么？这狗就是只怂货，被打了都不叫唤。＂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你爸爸在化肥厂上班，我妈说，你爸的工作是专门把我们家拉的屎做成化肥，我看这话一点没错，你身上真臭，造粪人的儿子。＂
　　这下可惹恼了我，我立马捡起一个砖头：＂驴日的，放你妈的屁，有种你再说一遍，我打死你。＂
　　这群高年级的孩子瞬间慌了神，或许是他们觉得为了一只狗被砖头会砸死不值得，悻悻的走了。
　　但也就是这天后，我有了一个外号：造粪人的儿子。
　　高年级的孩子走了以后，怪老头的狗立即冲我摇尾巴，还在我腿边蹭来蹭去。
　　我心里一乐，学着怪老头说：＂壮壮，坐。＂
　　怪老头的狗乖乖坐下了。
　　看着坐在地上的壮壮，我心中得意万分，我——四年级的苏建军，今天达成了一项伟大的成就，驯服了一只三条腿的狗，随即我想到，估计武松小时候也这样，这是成为英雄好汉的第一步。
　　回去的路上我就想，驯服壮壮的事，肯定不能告诉哥哥，告诉哥哥就等同于告诉了我爸，就等同告诉了我妈，就等同于要挨顿打。
　　以后的日子，只要我放学，壮壮就用它的三条腿连跑带蹦，一直跟到我家门前。
　　在家门口，我看着壮壮，又想到我爸的话，壮壮也抬头看看我，大它概也知道我的为难，随即低下头，一声也不吭，一瘸一拐的跑回怪老头的鞋摊。
　　（5）
　　听到哥哥这么说，我一个翻身跳下床，我心想，是谁让怪老头这么生气呢？非要动刀？
　　我们跑到村子水塘的时候，正看见几十个大人站在一旁抱着手指指点点，我扯了扯一个叔叔的衣袖，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叔叔没吭声，用手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水塘边一棵树上，挂着一张鲜血淋漓的狗皮，只有三条腿，正是壮壮！
　　我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就要哭出来，我又问那叔叔：＂谁干的？＂
　　那哥哥指了指旁边几个男青年：＂我是听张大妈说的，说这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正好这只狗从他们面前跑过去，
　　狗朝他们摇尾巴，他们就一把按住狗的头，抽出皮带就把狗脖子勒住了，听说他们用脚踩住狗的头，拉住皮带使劲勒，勒了有十几分钟才把狗勒死。
　　我来的时候狗已经被扒了皮，张大妈就跟他们的理论，说这不是野狗，这狗是有主人的，这些孙子说三条腿的狗也是残废，不如杀了吃狗肉，是谁的狗我们赔钱就是了，一条狗值几个钱。
　　我刚想哭，怪老头也赶来了。
　　众人让出一条路。
　　这时，我看见那孙子往壮壮身上踢了一脚，看上去就跟踢一段枯树干似的，看到这一幕，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怪老头用仅剩的一只手，握着刀大喊一声：＂壮壮！＂他手里的刀朝男青年径直刺了过去。
　　突然，打侧面冲出两个男青年，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把怪老头扑倒在地，一拳狠狠的打在怪老头脑袋上，怪老头缺了一条胳膊，还瘸了腿，怎么打的过几个年轻人呢。
　　怪老头挣扎着想爬起来，脸上肚子上各挨了一脚，他用一条胳膊杵了几次，始终没有爬起来。
　　两个叔叔见状，把怪老头从地上扶起来，刚站稳，怪老头一把推开两人，身体摇摇晃晃。
　　紧接着，怪老头一声暴喊：＂我C你妈！我真的C你妈！＂
　　骂完，怪老头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呜哭了起来。
　　年轻人无所谓说：＂不是就是条狗嘛，狗肉店也要不了多少钱，你说，这狗值多少钱，我们陪你就是了。＂
　　怪老头听到这话，一把擦了眼泪，怒吼着骂道：＂我C你娘的B，我C你娘的B，我C你娘的烂B，你们懂个JB，你们懂个JB——＂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两枚闪闪发光的东西。
　　怪老头拖着腿，一边向众人展示那两枚闪闪发光的东西，一边哭着问众人：＂你们知不知道，壮壮为什么从不咬人？＂
　　怪老头走到一个中年人面前，哭着问：＂你知不知道，壮壮为什么从不咬人？＂
　　中年人摇摇头。
　　怪老头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姐姐面前，哭着问：＂你知不知道，壮壮为什么从不咬人＂
　　抱着孩子的姐姐摇摇头。
　　怪老头嘶声力竭的吼了出来：＂因为状状是一条功勋犬！它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因为状状是一条功勋犬！它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怪老头用握着勋章的手擦着眼泪，难过的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壮壮救了我们一个班的人，这是一条功勋犬。＂
　　怪老头抖着手，将勋章小心的放进衣兜，哭的更委屈了：＂我不只是个修鞋的，我曾经是个军人，壮壮也是军人，组织和我说过——＂
　　怪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组织和我说过——国家现在很穷，不要给地方添麻烦，我做到了，壮壮也做到了，我吃的不多，壮壮吃的也不多，我虽然少了一只手，腿也废了，但我没有麻烦过国家，可你们为什么就——＂
　　＂我吃的不多，壮壮吃的也不多……＂
　　怪老头重复着这一句话：＂可你们为什么就——＂
　　＂可你们为什么就——＂
　　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人的眼眶都红红的。
　　许久后，怪老头拖着脚，失魂落魄的走到壮壮身边，风轻轻吹起了他空空的衣袖。
　　他脱下衣裳，跪在地上，将壮壮的身体包裹起来。
　　他单手抱起了壮壮。
　　做完这一切，他眼神空洞的抱着壮壮朝着山上走去。
　　包裹壮壮的衣裳浸出一抹鲜艳的红色……
　　当晚，我的哥哥＂怪老头＂三个字说刚出口，就吃了我爸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爸愧疚而愤怒的吼道：＂那是个军人！不是怪老头！＂
　　第二天，他不见了，人们打开他的房门，房间干干净净的，修鞋盒整齐的靠在墙边。有人说，早上的时候，看见他打包好行李，坐上了去东北的火车，他回故乡了，有人说看见他回了部队，还有人说，他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
　　（6）
　　故事讲完了，老李和老马陷入了沉默。
　　也许是喝多了的原因，老马眼眶里红红的，他抽过一张纸擤鼻涕：＂妈的，一把年纪了，还讲这些故事。＂
　　这时，餐馆里响起一阵欢呼声，厄瓜多尔进了第二个球。
　　老李点上了一支烟，他的眼神很奇怪，最后，他端起了一杯酒：＂今天，我们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太不容易了，多少人的流血牺牲，老苏，谢谢谢谢你的故事，干了。＂
　　＂干了。＂
　　＂干了＂
　　老李说：＂如果我们不好好生活，我们连壮壮都对不起。＂
　　回去的路上，妻子给我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是，要回来了吗，孩子已经睡了。一条是，老公，今天是你四十岁的生日哦，希望你生日快乐，以后要好好赚钱，好好健身锻炼，你是最厉害的老公哦。
　　看完妻子的微信，老李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你说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真的，在我们家那边，一家狗肉馆也没有，这个故事，变成了一种约定成俗的习惯。＂
　　老李说：＂哎，人到中年，很多东西带来的触动没有以前深了。＂
　　我说：＂希望我们50岁的时候，还能坚守住自己的善良、品性。＂
　　老李说：＂必须的，明天我就带女儿去买一条狗。＂
　　2022年12月3日1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