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价值正成为决定企业未来的关键因素专访朱睿教授

　　对于很多长江同学来说，社会创新课程都是一份独特且印象深刻的经历。
　　从2016年长江于全球率先引入社会创新课程，到2018年成为必修课、成为长江商学院开学第一课，再到2021年＂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实践课程的开展，社会创新的理念改变了数以千计的长江同学对商业价值与社会价值关系的理解，也正逐渐在他们各自的企业开花结果。
　　同时在外界，疫情的肆虐，生态气候的恶化，收入财富分配问题的凸显……企业界在最近几年感受到了更加明显的信号：以ESG为代表的商业向善理念开始流行，并逐步受到重视；创造社会价值，成为企业实现长期可持续发展的路径。
　　朱睿教授2016年在长江EMBA项目中首次开出了社会创新课程，至今已经走过七年。这七年，同学的认知在改变，她对这门课的构思与期待也在改变。从普及最先进的理念，到助推学员将理念和认知转化为实践，真正去做一些系统性的创新，她希望这门课能影响一批又一批中国的优秀企业家，也希望这门课起于长江，但不限于长江，让更多有识之士汇聚到这个平台上。
　　近日，长江商学院第五本公益案例集《无公益，不长江：商学院的社会价值2022》出版。朱睿教授在书中详述了长江商学院＂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实践课程的初心和故事，以及她对这一课程社会价值的思考，一起来看看。
　　分享 | 朱睿
　　来源 | 长江校友官微
　　朱 睿
　　长江商学院市场营销学教授
　　社会创新与品牌研究中心主任
　　ESG及社会创新中心主任
　　长江商学院教育发展基金会监事
　　Q：  朱教授近年出版了《未来好企业》这本书，也是长江商学院＂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研究与实践课程的开创者与推动者。据我们所知，已经有1000余位学员上了这门实践课程，课程邀请了100多位来自商界、公益界的导师。您开设这门实践课程的初衷、课程设计和课程过去的发展是怎样的？
　　朱睿：2013年，我开始在长江商学院任教，教授消费者心理学。那时，我发现了一些问题，其中有一些是社会问题。我关注了这些社会问题后，就开始参与一些公益组织，希望尽自己所能做些贡献。但参与公益组织后我发现，自己能真正参与其中的时间和精力都非常有限，效率也并不高。
　　尽管这些社会问题跟我的研究、教学工作没有太大关系，但是跟我的生活紧密相连，也是我很有兴趣去做的事情。我继续思考，如何才能真正有效地解决日益增多的社会问题？
　　我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我在长江商学院教授的学生跟其他普通的学生不一样，他们都是优秀的企业家，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是一大群人。
　　所以我想，与其我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做，不如调动长江的企业家学员一起去做。如果这些人能在各自的企业经营中贡献解决社会问题的力量，成为实践者，成为撬动更大力量的支点。这个效果比我一个人做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2016年，我开设＂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这门理论课。2016年，这门课是选修课，2018年成为必修课。这门课从选修课到必修课，再到开学第一课，被长江商学院认可，我越做越有动力，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可是我发现一个问题，上过课后，同学们有了理念和认知上的提升，然而并没有去实践。于是我开始进一步思考，如何让企业家学员把理念和认知转化为实践，真正去做一些创新，而且是一些系统性创新。
　　2021年年初，在项兵院长和EMBA项目的大力支持下，我开出了＂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实践课程。过去一年多，从长江商学院EMBA36期开始一直到EMBA38期，课程在迭代，学员的商业向善项目成果开始显现。
　　Q：  这门课程经历了这几年的探索之后，接下来，您有怎样的计划和期望？
　　朱睿：＂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这门课程，我希望持续开下去，至少10年，可以影响一批又一批的优秀企业家。
　　如果一年影响800多名企业家，10年就可以影响近万名企业家。在他们背后，还有员工、客户以及上下游企业，相信可以产生规模化的影响。
　　在课程基础上，我们也延展出了其他知识项目，包括案例研究、知识库、行业研究。我们希望以后入学的学员在做商业向善的项目时，能够有一个知识库去搜索，看到前面的同学做了什么样的项目，可以站在前者的肩膀上去创新。
　　在授课过程中，我把一些国外的商业向善的标准介绍给学员的时候，他们认为这些标准水土不服，不够本土化，基于此需求，我和团队正在为各个行业制订商业向善的倡议，希望后续延展成为标准。
　　目前我们已经做的是游戏行业和餐饮行业，我们和这两个行业的领军企业一起共创商业向善的倡议。我们希望使这样的研究与实践更加符合我国国情，推动各个行业的头部企业带领更多企业更好地做到商业向善。
　　此外，我希望这门课程与实践基于长江，起于长江，但不限于长江。希望有更多有识之士汇聚到这个平台上，一起来推动中国商业向善。
　　Q：  作为企业家来说，过去都是追求利润，现在做商业向善与社会创新的动力会来自哪些方面？做商业向善可以为企业带来哪些价值？
　　朱睿：这是特别好的问题。我来说说我的亲身感受，从EMBA36期到EMBA38期，课堂上我们看到了同学们的变化。
　　其实刚开始教这门课的时候，是很有挑战的，因为企业竞争非常激烈，很多同学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太大动力来做这件事。但我激励他们，商业向善在国际上是大势所趋，大家可以领先一步来思考，我希望中国有更多的令人尊敬的企业家和企业，而不仅仅是能赚钱的企业。
　　此外，我也会举一些国际上比较成功的例子。当时大概只有10%的学员能够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并愿意积极地去做；10%~20%的学员认为这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其余的学员就是跟着往前走，边走边看。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同学们把商业向善的项目做出来后，他们自己也从中受益。这个益处不仅体现在经济价值方面，实际上商业向善短时间内很难实现其经济价值，他们的受益更多的是来源于内心的喜悦，他们发现，推行商业向善项目后，政府、员工、合作伙伴都会更认可他们。当他们表达这种感受的时候，对周围同学的影响非常大，远胜于我来讲。
　　学员可能会认为我并没有做过企业，仅仅是在象牙塔里教书，但当他们身边的企业家同学来分享的时候，他们的感受就不一样，同学之间的带动作用非常大。
　　长江商学院有一位特别年轻的经济学教授范昕宇，他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我和他聊到这门课，我说希望能在每个同学心里播下商业向善的种子，让她成长。
　　但他对我说：＂你不能指望上一节课之后企业家学员的道德水准一下子就提高了，这做不到。经济学研究的是理性经济人，人都是追求自利的，那么如何在自利的前提下设计出一种激励相容的机制，让大家在自利之心中完成向善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企业家学员会变成更加具备道德情操的人。＂
　　范教授向我介绍了激励相容的理论，这些理论现在已成为我课件中重要的部分。
　　商业向善的愿景是＂因义而利＂，我会告诉同学们，设计目标时一定要考虑每一方的利益，让各方都能得到收益，当设计的体系能够激励相容的时候，大家都会愿意加入，每个人都愿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从而实现目标。
　　当目标实现，每个参与的人都会开心，觉得这件事有价值，成就感和道德水准因此提升，于是就更有意愿持续做下去。
　　今天当我再去上这门课的时候，再去鼓励学员的时候，我会讲＂商业向善不仅仅是国际趋势，也是一件越来越被尊重的事情，更是一条让企业实现可以持续发展的最好的路径 ＂。
　　Q：  也就是说，朱教授设计了一个非常好的模型来推动商业向善？
　　朱睿：我在《未来好企业》一书中提出了企业商业三部曲。
　　第一， 要有共益的价值观，目标一定是共益的，利他的；
　　第二， 找到企业核心业务跟相关社会痛点的交集，看哪个社会问题是自己最有能力解决的，在这个点发力往往可以做到事半功倍；
　　第三， 激励相容，设计一个全方位的制度，保障相关方愿意加入进来，在结合点一起发力。
　　大家可能会说这是＂义利兼顾＂，但是我会把它说成＂因义而利＂， 义 （社会价值） 是目标，利 （经济价值） 是后续自然而然会来的事情，这两者不能调换顺序，如果把利当作目标，就会出现一系列的唯利是图的弊端。
　　Q：  哪些企业天然具有商业向善的基因？哪些企业可以透过教育、倡导进而做到商业向善与社会创新？
　　朱睿：你可以说，有的行业本身有善的因素，例如医疗、新能源行业。但我不会这样想，因为医疗、新能源行业也可能做不好的事情；而有污染的钢铁、制造业同样可以做出善的举动。所以我不会判断哪个行业更有商业向善的基因，我更愿意去说企业的文化，尤其是企业创始人的因素非常重要。一切都取决于人，就是看企业家想不想办成一个用商业的力量来解决社会问题的、受人尊敬的企业。 如果有这样的想法，任何行业都可以做到商业向善。
　　例如游戏行业，它是我们研究的第一个行业。游戏行业饱受诟病，被认为是＂精神鸦片＂。但是当我们做游戏行业的商业向善倡议的时候，就会发现，只要一把手在企业中做商业向善的引导，完全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
　　例如，设计功能性的游戏，针对危重儿童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老人的康复，或对残障人士的无障碍操作设计，等等。
　　我一直觉得事在人为。烟酒行业客观地讲有极大的危害性，但是它们的存在也有合理性，如何在这些行业中尽可能做到商业向善？取决于人们如何去想，如何去设计。
　　Q：  您做商业向善的研究和做传统研究有什么区别吗？
　　朱睿：商业向善的研究和传统研究有很大的区别，传统研究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做，最多可能跟我的合作伙伴一起做；现在做行业的商业向善研究的时候，是要与业内的头部企业联手来打造，这是因为头部企业对行业更有具体的感知和实践的经验。
　　我们做商业向善倡议的目标并不是为了发表论文，而是为了企业能够去实践这些倡议。 我们的愿景是把各大行业商业向善的倡议和标准做一遍。
　　我们已经提出了中国的游戏行业商业向善倡议，包括五个纬度，即青少年的保护、互联网时代数字媒体素养的培养、科技创新跨界服务社会问题的解决、文化传播等。
　　我们做的第二个行业倡议是餐饮行业，准备开始做的第三个行业是制造业。再接下来，我们要去研究时装行业、酒店行业等。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希望每个行业每年都可以出商业向善白皮书，研究并见证每个行业商业向善的年度进展。
　　Q：  对比发达国家，在商业向善与社会创新这个方向上，中国是怎样的一个发展阶段与状态？中国可以从全球借鉴哪些创新内容？
　　朱睿：从整体来说，无论是商业向善，还是ESG的发展，中国与发达国家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从概念的引入到对这个话题的熟悉、了解和接受，再到标准的制定，都有一定的差距。但是一旦跟上这个节奏和速度，我们就可以去做一些创新，甚至在某些领域做到引领的可能性都非常大。
　　例如，2016年我开设商业向善这门课的时候，介绍ESG这个概念，当时几乎没人知道，今年我再教授这门课的时候，我讲到这个概念，班上知道的同学已经很多了。从发展时间点来看，中国在商业向善领域是后起的，但进展的速度和在一些领域的创新都是非常快的。
　　Q：  从商学院的教育来说，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实践课程会扮演怎样的独特价值？
　　朱睿：在商界，有世界500强的排名，主要看财务指标，《哈佛商业评论》也会看ESG方面的表现。但从学校的角度如何进行排名？通常考核的要素包括拥有多少教授数量、发表论文及被引用的数量等学术科研力量。
　　但我认为商学院作为应用类的教育，它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影响力，就是对商业世界的实际影响。 在哈佛商学院已经可以看到，哈佛商学院很大一部分的收入来自《哈佛商业评论》，包括案例版权的收入。如何积累这样的知识？可以通过一种严谨的、系统的方式去推广知识，从而产生商业影响力和社会影响力，后续建成知识体系沉淀下来，再分享出去，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力。
　　我认为这会成为商学院评价的一个重要纬度。所以对商学院的评价，一方面要考察教授研究产生的学术影响力，另一方面要考察通过商业实践产生的社会影响力。
　　长江商学院开设＂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这门课，在全球都是首创。 长江商学院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平台，让我们能做这样的创新。这种教育创新是最重要的一个支点，以此撬动更多的更有影响力的人践行商业向善。
　　Q：  ＂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是长江商学院推动教育创新引领的一个崭新方向，不知道有没有跟其他商学院的教授交流，其他商学院有没有可能也都开设类似的课程？
　　朱睿：这是特别好的问题。之前就有项目导师来问我，要不要把这个项目推广出去？我希望不仅限于长江，我很愿意把这样的内容分享给其他的商学院，以完全公益的形式分享给大家，包括怎么去设计课程内容，怎么去上这门课。
　　我专门给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老师做过一次分享，与他们分享怎么上这门课。此外，我们还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做过分享，马上还要去中央财经大学做一个分享。分享之后，各高校老师们都认为这个课程特别好，但同时认为实践起来有难度，所以目前更多的商学院更愿意把理论课先开起来。
　　商学院开设＂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课程，需要教授们投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需要有一支强大的团队去支持。我很感激长江商学院，大家可能看到的是我在前面讲，但其实这背后是众多强有力的支持，从项兵院长，到EMBA副院长欧阳辉教授，到阎爱民教授，周春生教授，黄春燕教授，范昕宇教授，还有其他很多愿意参与付出的教授、同事，项目组成员……能因为一个既有意义又美好的愿景让这么多人一起努力，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我希望将来可以把商业向善做成像＂玄奘之路＂商学院戈壁挑战赛一样，各个商学院可以通过课程或者其他的形式推选出商业向善的项目，每年可以有这样的路演、评选、展播，让这些案例得以传播，让更多的人被＂卷＂进来， 受到鼓舞，做更好的事情，这是我可以想象的一个愿景。
　　Q：  ＂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对传统的商学院主流学科，如经济学与管理学研究会有怎样的补充乃至完善？
　　朱睿：这是我特别希望在后续的课程中能够有所提升的方面。＂社会创新与商业向善＂这门课推出来后，我意识到它应该可以贯穿在商学院很多的课程中。
　　比如战略课程，如果商业向善的理念不是从企业的战略层面得以体现的话，是不可能被贯彻下去的。
　　比如金融课程，金融资本如何思考向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资本往哪儿去就会推动哪儿前进。
　　比如市场营销课程，包括我教的行为科学的课程，如何通过行为科学的理论、理念和先进的工具，让商业向善的理念得以更好的设计，达到想要达到的目标。
　　我特别希望这个课程不仅能对传统商学院课程进行补充，还能和传统课程融会贯通。所有的商学院专业课程，最终汇合在一起，实现商业向善的目的。 我现在做的第一步就是让我们长江商学院的一些教授，包括战略课的教授、金融课的教授，成为这个项目的导师，让他们先＂卷＂进来，让他们先体验一下，之后他们便能自然而然地开始倡导和运用了。
　　Q：  您如何看待商学院的社会价值？
　　朱睿：无论是商学院还是其他学院，作为教育机构，作用都是教书育人，教育的本质是使学生在思想上、认知上有所升级，提升认知的境界。
　　我觉得学校不应只是教一些具体工具的使用，更应帮助学员打开思路，站在一个更高的台阶上去思考问题。这是我开这门课希望达到的一个目的。
　　起初开这门课的时候，我们会看到同学设计商业向善的项目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挑战，有些项目也未必能够像最开始设计的那样达到预想的效果。
　　但是这里面我们都会看到一个特别好的点，就是大家的认知升级了。
　　大家特别受感触的一点就是：＂哦，我原来可以这样去思考我的企业，可以这样去定位我的企业。我完全可以从商业向善的视角、因义而利的视角重新定位企业。＂
　　一旦定位到这个层面之后，企业家的格局，思考问题的维度，跟人打交道的过程就会不一样。而有了这些不同之后就会开辟另外一片天地，无论是寻找新的商业机会，还是思考如何打造企业的未来，都会拥有一个新的视角。
　　商学院能够起到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提升企业家学员的认知，能打造一家好的企业，成为一位真正令人尊敬的企业家，往往不是因为挣了更多的钱，而是因为创造了更大的社会价值，推动了社会进步。
　　因义而利，商业向善，是我们希望能传递给这些企业家学员的愿景。为了实现这样的美好愿景，自然需要企业家用激励相容的商业智慧，带动诸多利益相关方参与到这个向善的事业中去。
　　企业家学员在这个过程中是一个关键的起点，他们在践行商业向善的过程中，会让更多人受益，包括员工、顾客、社区、环境，等等，而这样的连锁反应也恰恰是商学院通过教育创新所能产生的巨大的、持续的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