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先生，我想给你写信，说说我的贪心

　　2022年10月08日
　　先生，我想给你写信，明知道鸿雁已逝，我已经深陷泥潭。那个一向活得乱七八糟却还骄傲纯粹的姑娘已经被折磨得发了疯，想着有一天我病入膏肓，终于得你恩赐见那一面又能说什么呢？说我胸口的一块玉，能怎么说呢？你知道《红》字里的教父除了坦白一切去迎接死亡，他还有第二条路吗？
　　先生，我曾经以为我满满地迎接便是接纳别人的恩典和自己的命运，但是那么多事情总是出乎意料。一切都是因果，不是我对爱情的笃定，而仅仅是希望那双年轻的上帝之手把我拉出你所知道的泥潭，但是我到底是亵渎了命运。我最大的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我是多么不争气啊！
　　在没日没夜的痛苦里，我终于领悟到：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自己。到一切闹剧结束，最可怜的倒是那年轻的人儿：他匆匆忙忙地来，把我所有的伤痛，肮脏都遮蔽起来不看，其实他需要的也是救赎而不是爱情。先生你知道我写了那么多爱情诗，而真正在生活里，在微信对话里，我爱你这三个字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口。
　　现在就更说不出口了。所以在平常的对话和玩笑里，我宁愿说：我睡你之类的话，我只能以这样的粗鄙掩饰我的慌张，掩饰我爱而不得之苦。先生，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白月光一样的女人，而我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最叫我痛苦的是，我既做不成完全的天使也做不了完全的魔鬼，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常常把我撕扯得面目全非。
　　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诗歌了。面对诗歌就心怯：我岂能拿诗歌来赎罪？好在我已经写了那么多诗歌，那许多年里，不管饱受怎样的挫折，心里总是有光。这光有时候具体到某些人身上，比如你。而现在，一切都毁灭了，我有罪。你曾经那么慈悲地看着我，因为懂得所以包容。而现在，我还需要你的包容吗？
　　先生，我知道说起这些事情，你也许还是会说你理解我，但是谁的理解能够宽慰我的心呢？爱与不爱都是泥沼，我所欠缺的是一个女人的高傲。我那么渴望一双拥我入怀的手，却又不相信这双手能抚平我的创伤。那么我就想着也可以短暂地游戏人间，但是我下的是中国象棋，别人下的是国际象棋，谁都不懂谁的规则。
　　具体到那一段生活里，真是难以想象啊：本来是可以迎着山风舞袖蹁跹啊，本来是能够在明月之夜吹笛吟诗啊，奈何所遇非良人，偏往世俗的深处钻。而我，也只顾急急忙忙地迎接，像海上花一样任其旋转，其实我以为这样也是慈悲呢，当那个健全的我看着残疾的我，恨不能山水崩溃，埋我，永世不还。
　　先生，你一直以为我躯壳里的玲珑心还在，这份玲珑，于我，已经是害。怕是为妓为娼也糊弄不了它了。我摇摇晃晃地活着，半明半暗地活着，幸福和痛苦不分伯仲，终究是我贪心了：既然有爱，何必索取？看起来，我还是不适合过于热情的生活，我还是适合在寂寞院子里幻想爱人的垂怜。这些年，你看我糊涂，你一言不发，我当你是懂我了。
　　这些日子，不分昼夜地痛苦，哭泣，还不是心疼我自己。心疼我一生所为之疯狂的终究是空中楼阁；心疼我看着明晃晃的火焰却非要伸手去取栗；心疼我心静时无奈的本分，心疼我动心时候的嘲笑；这爱呀，怎不是那高山上的雪莲，又怎不是地狱里的煮锅？不，不是爱，是我的人生。
　　想着死亡是可以解决这些事情的。要什么魂有所归，要什么重生涅槃？这撕心裂肺地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能怔悟了，我也害怕怔悟，我的生命个体到底是什么呢？它为什么一定要获得安慰和快乐呢？先生，想来惭愧，我怕是把从前的感情里的孤独和委屈都给了后来人。明明懂了，为什么没破？
　　先生，我知道这一生我再不会见到你了。我有何脸面再见你呢？想着我们哪一个离世，彼此都会心疼吧，于你，无关紧要的，于我，靠山是倒了。我是多么愚蠢啊：我风风火火地奔赴里，忘了自己是受不了轻浮的，否则，我怎么会如此痛苦？痛苦让人恶毒，先生，承认我是一个恶毒之人吧，不然你的怜悯怎么安放？
　　这些日子在下雨，天冷了，我也没有在阳台上看我的花花草草了，那些绿油油的看起来也是萧条。我还是每天喝酒，喝酒后我就会接触到一小片死亡，我在练习死亡，到我真死的时候就不会害怕了。我对死亡充满着信心，等我在酒杯里加一点鸩毒，就可以好看地死去。
　　你说，一个多么糟糕的女人才会过得如此糟糕？还是我太贪心了。现在我觉得我从来不想和一个人天长地久也是一种贪心吧。他们说我贪慕肉体，这是当然。当我的灵魂足够丰富的时候，谁的心灵够得上让我贪恋呢？除了肉体的温暖，我还能贪念什么呢？先生，你不要给我回信了，你会把我的心一直往高处带，可是，我冷！
　　我现在处在无法自拔的愤怒里，这愤怒几乎让我的头发像豪猪的毛一样立起来。我哭泣的时候愤怒：一切都是自找的，为什么哭？我骂人的时候愤怒：他是垃圾，我就是在垃圾箱里扒吃的那个人；他玩女人的时候我吃的什么醋，按照我本来的做法应该是递上安全套啊！你看，我还是太把自己当个人了。我太把自己当个人了，我也愤怒！
　　如果我再柔弱一点，低调一点，也许会有更多的同情和赞誉，但是啊，在我口齿不清的生命里，我要这些干什么呢？我几乎跳起来说：我是余秀华，我在，我还在。我在，我想要你认识我，我在，我想我应该有爱，我在，我是一个女人！
　　此刻，雨点不慌不忙地敲打在窗户的铁皮上，这似乎是一种绵恒的状态，那些往事还过些日子我就会忘了吧。想当年，我也优雅过，这些日子我也不穿裙子了，我想我是老了。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那天，我想再穿一穿现在的这些裙子。那个时候，你活着，死了都好，我要跳一支舞，就当你看见了。
　　好了，我忘了我还有什么要说，酒也喝完了，雨点密集了起来，想着我们共存于世，到底是不可思，不可议啊！我要老死在横店了，想着那些错过的人和事情，但愿不要留到来世吧。先生，握个手吧，你可以戴上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