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文学就是让人始料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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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平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见古琴时的场景——
　　＂ 他觉得有一座山正在他眼前矗立起来，气息逼人，不得迫近。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在空寂的山中伐木，有水流拍击船舷，有一人长久地伫立于山水之旁，长风掠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袖。＂
　　此后的很多年，他都为古琴而痴迷。一部《广陵散》写出了古琴艺术在时代汹涌中的寂寞与喧哗，写出了他心中的高山流水、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海拔。
　　△ 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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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 年，郭平完成了长篇小说《广陵散》的初稿。因为研究古琴理论，他发现古琴历史中有很多值得书写的生命故事，就以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为原型，虚构了一群琴人在动荡的民国时期传承古琴技艺和精神的故事。2020 年，郭平再次打开小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时过境迁，他觉得自己和文本之间产生了断裂。
　　郭平对小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将故事背景放置在当代语境中，小说的情节以周明和徐大可两人追求艺术的坎坷经历为主线构建，两人的人生轨迹虽截然不同，但一直将对方当成自己的知音。
　　选择 ＂ 知音 ＂ 作为小说的落脚点，一方面，是因为郭平本人极为看重友情；另一方面，在他看来，中华民族漫长的文化史中，有许多可贵的精神特质连接支撑着宏大的文化体量，而 ＂ 知音 ＂ 作为一种 ＂ 泛信仰 ＂ 的存在，尤为中国文人所倚重，这才诞生了许多感人的送别诗甚至类似 ＂ 托孤 ＂ 的美谈。
　　除了 ＂ 知音 ＂，郭平还将许多中国传统审美理想和道德理念编织在叙述中，书中很多立场和思想的分歧正是当下人们对传统文化所持有的态度的反映。郭平认为，谈及传统文化，大家都知道说 ＂ 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 ＂，但如何继承、继承多少、怎样创新，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具体而细微的，难以三言两语说清楚。能够肯定的是，传统文化在每个人心田都播下了种子，当我们在诉说今天的时候也在诉说过去，只有在传统中才能生发出新知，＂ 背离传统是可耻的。＂
　　郭平在小说中塑造了周明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他有自己对艺术的坚持，但在时代潮流和现实问题前，他也挣扎着做出了妥协和退让。在郭平看来，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林黛玉或贾宝玉，更多的是像周明这样的普通人，＂ 小说中的人物，首先应该真实。周明的意义就在于他是真实的。真正呕心沥血、挚情至性的艺术家很少。能善待俗事俗情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因为这比什么艺术都难也都重要。文艺这事，往往在纸上做些有利于‘美’、实际上是有利于己的花样。＂
　　求 ＂ 真 ＂，是郭平对古琴演奏和写作的共同标准。郭平认为，音乐无法伪装，所以琴弹得多了会推动写作的 ＂ 真 ＂，他希望自己的写作能直接和自然，做到敞亮和通透。此外，古琴演奏对于律动和气息的讲究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写作的节奏；更重要的是，郭平在演奏时，时常能够抵达神游八极的境界，＂ 一边弹琴，一边种种景象纷至沓来，可能是一只孤鹤，也可能是风中的一片竹林，也可能是悬崖上面开满了花 …… 这些东西不自主地就来了，而且它始终在变化。＂ 郭平说，别人写作，会觉得干巴巴的，没东西写，但他脑子里总有纷至沓来、接踵而至的景象，这可能跟音乐丰富的变化有关。
　　02
　　＂ 他觉得有一座山正在他眼前矗立起来，气息逼人，不得迫近。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在空寂的山中伐木，有水流拍击船舷，有一人长久地伫立于山水之旁，长风掠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袖。＂
　　这是《广陵散》中的主人公周明第一次听到古琴时的反应，实际上，这正是郭平初中时第一次从广播喇叭中听到古琴真实的感受，郭平形容自己当时就 ＂ 呆掉了 ＂，一颗古琴的种子也就此埋下了。
　　1992 年，机缘巧合，郭平一个发小有天无意间路过一处 ＂ 梦溪琴社 ＂，他就帮郭平打听学琴的事情。琴社师傅听说是南师大老师，便答应授艺。于是郭平得空便带着当时四岁的儿子坐着绿皮火车从南京往镇江跑。辛苦地来回奔波了一年，终于有成。
　　如今，郭平和儿子郭思淼都已成为古琴演奏的高手。此外，郭平在古琴理论上也有很高的造诣，写过两本与古琴相关的书——《魏晋风度与音乐》《古琴丛谈》。在他看来，
　　有生命力的艺术、有意义的存在，都需要文学的介入，＂ 行内人写行内事不仅是当行本色的知味之言，更有深切的生命的意味。＂
　　这些年，郭平与文学圈和古琴圈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但他的笔却犀利地记录下了古琴圈在时代中的浮沉起伏。《广陵散》故事的时间跨度，覆盖了现实中中国古琴艺术列入第二批世界 ＂ 口头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 名录的前后，由寂寞转向喧哗，小说中各色人等的反应，也正是郭平在现实生活中目睹的众生相：有人装神弄鬼、有人甘于寂寞、有人随波逐流，＂ 当生活的选择题顶到鼻子前面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必须做出反应。＂
　　郭平现在的生活状态十分规律，上午写作，下午听音乐，傍晚煮上饭、备好菜，在等家人下班的间隙，他会把古琴拿出来，弹上一会儿，晚上阅读、批改作业。他从不觉得弹琴是什么风雅的事儿，授业、写作、抚琴、画画，于他而言都单纯地因为喜欢才做，＂ 风雅不是你会写诗、会写小说、会弹古琴、会跳舞，风雅是你内心的东西，风雅是爱，是悲悯，是内心的芬芳。＂
　　△ 《广陵散》郭平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03
　　上世纪 90 年代，文学逐渐沉寂的时候，郭平开始了小说创作。
　　那时，郭平在文学院书库工作，一个人管理几十万册线装古籍，没什么人打扰，郭平就把自己平时给儿子讲的睡前故事写成小说，换点稿费。没想到，写一篇发一篇，第三篇作品就登上了《钟山》头条，选本、奖项、评论接踵而来，当外界为郭平冠以 ＂ 小说家 ＂ 的头衔时，他也不由得正视起写作这回事。上世纪 90 年代中后期，他陆续发表了《后来呢》《投降》等一批颇有影响力的中短篇作品。
　　郭平属于 ＂ 体验派 ＂ 的作家，他的小说大多是有感而发，叙述节奏缓慢、散淡，文辞简洁，读完却韵味无穷。小说内容聚焦日常生活，对生活中的小人物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的微小对抗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在日常化的场景中努力完成对生命价值、对生活诗意的建构。
　　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得益于郭平丰厚的阅读积淀，而他与文学的缘分，则追溯到更早。初中时，楼上搬来一位曾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家的老先生——周梦贤。因为帮周先生打水，两人逐渐有了交集。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每天晚上，郭平都跟着老先生学一个小时近体诗写作、一个小时古文、一个小时哲学。这段经历为郭平打下了古典文化的基础，也激发了他对文学的喜爱。正是在老先生的建议下，郭平在大学时选择了中文系。随后又跟随镇江著名学者、书法家许图南老先生学习古诗文。
　　随着郭平的名气渐长，校领导撺掇他承担写作教研室主任的职务，＂ 到时你就不用坐班，下了课就可以好好写作。＂
　　对郭平来说，教学的过程也是反观自己写作的过程。课堂上，郭平不太用现成的文学作品作为样本，讲到语言、动机、叙述等小说要素，他都会动手写一篇作为例子。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热情，郭平保证一学期会陪着同学们写一本小说集，《在异乡》和《在故乡》两部短篇小说集就这么写出来了，南师大学子们的作品则以 ＂ 构虚 ＂ 系列为名，出版了十集。
　　郭平的学生中有不少坚持文学写作并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青春》杂志主编李樯、《雨花》副主编育邦、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李黎 …… 这些江苏文坛的中坚力量都是从郭平课堂中走出来的作家，＂ 我相信，如果把南师大文学院出身的作者的作品都展现出来，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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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平坦言，自己其实很享受最初在书库 ＂ 把冷板凳坐穿的日子 ＂，他的心性本就向往恬静安然，有书读，有琴弹，还惦记着写小说，非常充实，但他也承认，一毕业就留校任教，他虽然掌握了写作的能力，却缺少生活的熬炼，尚未树立独特且坚固的精神状态，＂ 阅读能够开阔我们对生命的认识，但跨越山河、走过人生路后，我发现生活本身更有血肉、更锤炼人。＂
　　生活就是这么让人始料不及，也许是为了弥补缺少的阅历，2002 年，郭平被公派前往印尼，恢复中断了三十多年的华文教育。
　　＂ 无论是从历史、地理、经济还是从政治等方面看，在印尼推广华文教育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彼时，华文尚未获得印尼法律的认可，同时，本地与国际上的各方势力割据对立，郭平一方面考察当地文化、制订华文教育推广方案，另一方面还要斡旋于不同势力间，＂ 如果我要维持读书人的孤傲或者个性，在那儿是寸步难行的。不能改变当时的状况，我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郭平说，＂ 我咬紧牙根、丢失自己，也必须把工作往前推进。＂
　　在印尼的日子，极大地改变了郭平对待人和事的方式，他变得更加圆融、开阔，也在印尼结交了很多朋友。他还撰写台本，安排行程及内容，带着中央电视台 ＂ 走遍中国 ＂ 栏目赴印尼拍摄了八集纪录片《走近印尼》。
　　郭平的努力打开了印尼华文教育的局面，各地陆续成立正规华文培训中心。2006 年至 2008 年，郭平赴印尼第二大城市泗水任教，在东爪哇语言文化艺术学校当了两年校长。现在，印尼的华文教育进入井喷式的发展阶段，汉语课程成为绝大多数国民学校的必修课。这些都离不开郭平当初开基创业的工作。
　　印尼复杂的社会和历史背景也让郭平见识到许多远超他想象的悲惨、辛酸、苦楚的人生，＂ 有时一个人今天还是家财万贯，明天就一无所有了。＂ 繁忙的工作让郭平暂时搁置了小说写作，应出版社之邀，写下了自己在印尼的见闻和印象：《印尼叙事》《巴厘巴厘》。
　　让郭平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前往印尼，他有近十个月没有碰琴。某天空闲时，郭平取出琴，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怎么弹，但抬手抚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琴艺达到了新境界，仿佛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 功夫在诗外 ＂，离开象牙塔，在异国他乡的经历增长了郭平的阅历，也让他的琴声有了更厚重的内涵，＂ 以前在意的现在觉得不必在意了，以前紧张的现在松弛了，这跟精神心境被洗练过有极大关系。＂
　　郭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小说家，诗人，古琴演奏家。1992 年从刘善教先生习琴，1993 年始从成公亮先生习琴，并得到王迪、林友仁先生的悉心指教。出版有《古琴丛谈》《魏晋风度与音乐》《在异乡》《在故乡》《后来呢》《投降》《巴厘巴厘：一个中国人的 30 次巴厘岛之行》《没有脸的诗集》《鸿泥阁藏瓷》《印尼叙事》《净化灵魂的旋律》《陶渊明集译注》等著作。
　　现代快报 + 记者 张垚仟 / 文 牛华新 /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