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45个秋冬过去了。但每当这个冬 日,我都会忆起我的父亲。 父亲的模样 岁月是把无情的利剑,它可以削去许多的东西,也包括父亲的模样。关于"父亲",我深深镌刻在心头,可父亲的模样我却怎么也不能重复、再现。请几位丹青高手的好友按我的描述画了几幅肖像,都不是心目中的那个父亲! 可是,父亲的点点滴滴,犹如天上的繁星,几十年来—直在我的脑海中闪烁,时间愈久远,愈是那般的明亮,清晰。 父亲是个平凡的农民,但却是条汉子。听母亲生前说,1961年秋农闲时,大石板水库加坝,邓家山全村青壮劳力都参加。父亲自然首当其冲。当时,我们生产队在水库大坝左边的山头搭建工棚,全村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那里。一天工棚不慎失火,秋季干燥,火头燃着蔑竿和巴茅编织的工棚,顷刻把生产队的米粮和民工们的衣被吞噬。会计文胜二哥职责所系冲进火海,不幸烧成重伤。父亲和社员们紧急把他抬到白果区医院,医生根据伤势吐了四个字"马上输血!"但同去医院的只有连父亲在内的三人是o型血,另外两人不知是第一次进城还是别的原故,临输血的那天中午喝得酩酊大醉,献不了血。最后,"苕"父亲把胳膊一撸,一个人抽了800cc 的鲜血!输完血,本应好好休息静养,可那是个大跃进、比学赶帮超的年代,父亲回大石板后即投入加夜班的行列。天,下着雨,朔风呼啸,父亲把胶鞋绑着草腰子,推着满板车的土,奔跑在放卫星的队伍中。一连干了几天,不得好生将息和调养,父亲终于病倒了,终日咳嗽不止,最后染成为慢性支气管炎。 父亲的模样 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但却颇具才华。父亲吹得一口好箫,每逢夏夜一家老幼在门口竹床上纳凉时,父亲总是喜欢拿出那管擦拭得铮亮的竹箫,顷刻,那音色圆润轻柔、幽静典雅浑厚的曲调,在山村的夜空久久盘旋。父亲会拉一手胡琴,京胡、二胡都是自制的,祖坟山大小竹子多的是;山里蟒蛇出没,打一条,肉可解馋,蛇皮撑好凉干可以蒙胡琴。父亲还会蓝球,他的球衣是11号,据说是球队长才穿的号。他后来不打蓝球了,母亲把背心带子剪短,我穿了好多年。 父亲的模样 父亲是个精明的农民,但却是生产劳动的一把好手,有时显得有些"笨"。我们村对面的母亲山叫三重崖,三重崖山下叫袋凹。层层迭迭的梯田有几十垧、从上到下一担多面积,摆了十多里长,一直到寥阮家沟。父亲身高近一米八,有力气,是个犁田的把式。每年,生产队长总是把这份"光荣的任务"交给父亲。父亲深知这些田不好犁,但他不说破,也不推却,说种田人什么田都得要人去种。我记得,父亲得病之初身体还行,袋凹一担多田他总是一天完工。也就是说,他一天赶着牛、架着犁要在水田里转上万圈以上!他因此受到队长的表扬,说他是"种田的一把好手"。 父亲的模样 父亲是个刚直的农民,但却是一个孝子和慈父。我奶奶人灵秀能干,可生下两子时丧夫。年轻守寡,老人把一双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幼子拉扯成人,承载家业,娶妻生子,孙儿孙女绕膝。父亲和伯父对老母十分孝顺,平时言听计从。那时,伯父在夫子河清水塘做上门女婿,父亲和我们住山里。每逢冬季到来前,奶奶总是讲怕冷,要到畈里去过冬,父亲明白奶奶是想念大儿子和孙子,马上借上街卖柴的机会,去一趟哥哥家,然后和哥一起回到山里,弟兄俩连夜用圆椅绑成轿子,第二天太阳出来,抬起母亲,沿着弯弯的山路向外畈进发。从卢家河公社二大队邓家山村往夫子河昔日不通公路,只有崎岖的羊肠小道,山路弯弯,蜿蜒起伏,牵着兄弟的心,连着孝子对慈母的情。记得父亲讲,伯父个子比父亲矮一头,遇上爬山伯父走前头,遇上下山伯父就走后面,奶奶心疼两个儿子,遇上稍微平缓点的路时非要下"轿"自己走,可叹三寸金莲怎么也跟不上抬着空圆椅的儿子,最后只好依然让儿子抬着走。奶奶在伯父家—住就是一个冬,来年春来芍药花开时,奶奶才又登上儿子们特制的轿子,返回故里。有一年,抬轿人由两人变成了三个,加上了清水塘隔壁湾邹家垸的德义舅舅。母亲悄声告诉我就里,上次出山时绑台子的绳子突然在半路断了,走在后面的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老娘,才让奶奶无碍,只是虚惊一场……为了不让奶奶再出任何意外,伯父这才请了德义舅舅,三个人换班抬着,空出一个人在一旁护驾。 父亲对奶奶孝顺,对子女们却很严厉。如果不好好读书必定是要挨栗壳的,对长辈不礼貌也要受罚,好吃懒做不给饭吃。可父亲对子女是爱在心底,大爱无疆。那时节一年见不到两次荤腥,我记得有一年全家只是我卖一担柴后割一斤半猪肉过个年。但即便是这样,假如家里"伏"一只鸡,父亲必定把鸡腿分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过年后麦酱里面蒸两块腊肉,父亲便把肉夹给我和弟弟,他自己却说"麦酱里有猪油,好吃"…… 父亲的模样 父亲是个勇于助人的好人,但却饱受病痛的折磨,贫病而亡。父亲1961年救人献血过度得病,那时农民虽然享受公费医疗,看病不花多少钱,但没有什么对症的好药。我记得分管我们村的医生姓冯,是一个右派,他富有同情心,给父亲开了一种叫氨茶碱的药,对呼吸道平滑肌有直接松弛作用,可以使支气管扩张,肺活量增加。父亲服用这种药后,咳嗽缓解了些。但是,即使这种非常普通的药物,也必须是经常挂号才能拿到,而每个号需要一毛钱,家里没有任何收入,只有指望我卖柴才可以换来几个现钱。这样,父亲时常药断顿,病又复发起来。久而久之,普通的支气管炎转化为肺气肿!生产队念及父亲平素的为人,安排他在村头看鸡——不让鸡啄田间里的庄稼,一天拿七个半工分。夏天,烈日当头,酷暑难耐,父亲热汗淋漓,身上晒得冒油,本来古铜色的面庞变成猪肝色;冬天,山风呼叫,寒冷彻骨,父亲身着青色旧棉袄,腰扎棉布围裙,像一座木雕伫立在田头。每当我看到这种情景,总是泪眼婆娑,为我可怜的父亲哭泣……父亲就这样熬了十多年,在1974年离开了他挚爱的亲人们! 父亲的模样 我永远也忘不了: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刚刚高中毕业的我,正在卢家河修建"跃进桥",冬月二十是我钟爱的弟弟的生日,当天我起了一个五更到卖肉的地方排队,出工前总算是买到一斤多猪肉。次日(冬月二十一)散工后,我向带队的生产队副队长楚华三哥请了假,提着肉兴冲冲回家。刚到村头的蓝球场,一个叫采秋的的伙伴对有些兴高采烈的我说,你还在这里笑,你爷——我平时称父亲为爷,死了。我看了一眼村头的田边果然不见往日那熟悉的身影,情知不好,发疯一样朝家里冲去。这时家里已哭成一团,我分开众人,扑倒父亲的床前,"爷——爷呀",悲声哭喊哀恸众邻。我怎能不伤心!铁人一样的父亲,只活了短短的47岁便英年早逝! 哭累了,母亲问我父亲的后事怎么办?我这才抹去眼泪。当时,山是集体的,树是集体的,做棺材要不少树,这个难题必须首先解决。我在大脑中把大队和小队干部过了一遍,然后上门到焱辉、亚辉、仲辉、楚华(他接到噩耗也从卢家河大桥工地赶回)、文胜等大、小队干部家,逐一磕三个响头,求大家帮忙。大、小队干部紧急开会商议,同意上山砍树。还安排新文、永辉等木工师傅在家待命,一俟杉树砍回家即连夜加班打寿材。半夜,清水塘的伯父赶回,由他垫付了请八脚和众亲友的猪肉和菜钱。父亲的丧事这才算有了着落。第三天,一幅大棺材(父亲块头高大)做好了,众乡邻把父亲抬进他永久的睡床,入土为安。至于父亲的安葬费用和棺木费,我后来当了三四年老师,用每月9元的教学补贴费和3个整劳力的工分10950分(3 10 365,本人在学校担任初中的语文教师,另带全校的音乐课、学校宣传队总指导老师,相当一人做3个人的事——作者注)陆继还清。 1976年,省委工作队来村里住点,要把安葬爹、奶和父亲的坟山蔡家凹平为大田,大型堆土机在一旁隆隆作响。我不想让祖辈和父亲们无家可归,沦为孤魂野鬼,一个人脚蹬草鞋趟进阴森森的茂密竹林,挖开坟堆中连绵的竹根,取出爹、奶和父亲的遗骨,重新安葬。 自那之后,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的模样日渐模糊。但有一点我心里是明晰的——秉承父亲的血脉,扛过父亲的责任,努力做好儿子,当好兄长,让远去的父亲安心、放心、舒心……如今,我和弟弟都已儿孙成群,也算都小有成就,九泉之下的父亲,你该瞑目了! 父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