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瞎子 文/林丹 小镇的瞎子,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家住哪里,是否结婚……说真的,当年的我一概不知。 我只晓得他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有些高大,一副白白胖胖的样子,也许住在小镇的某个阴暗的巷子,也许还有一个与他一样残疾的婆娘…… 瞎子的衣着却很光鲜,这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着装年代,就显得有点另类与扎眼。 夏天,他将一件干净的白衬衣扎在一条熨帖的黑裤子里,脚上穿着一双尼龙袜子,外面套着一双塑料凉鞋。平常的时候,他就穿着一身整洁、笔挺的蓝色中山装,讲究地将脖子上面的纽扣系得铁紧,腆着一个大肚子,蹬着一双大头皮鞋,像某个县委大院里走出来的机关干部。 "鬼样子,也不撒泡尿照一下自己。有哪个健康的女人愿意嫁给他呢?除非这个女人的脑壳进水了吧……" 我们站在半山腰的医院锅炉房的旁边,守着洗衣服的水泥台子准备打乒乓球。长着一张驴脸的小文望着山下拄着一根铁棍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着路,正一步一步地挪上来的瞎子,用力地吸了下鼻涕,不屑地撇了下嘴角,大人似的发表着议论。 瞎子费了半天的劲,好不容易爬上山来,拄着铁棍子站在医院门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解开脖子上的衣扣,露出一大块白花花的肥肉,晃得我们的眼睛直眯缝。他翻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不停地向上眨着,好像天上随时有票子掉下来似的,却看得我们的心里一阵发紧。 那时,语文老师经常布置我们写日记,害得我们一天到晚四处寻找机会,不是帮着老爷爷推板车,就是扶着老奶奶过马路……唯独望见了瞎子,我们只是远远地站着,谁也不敢拢近他的身边,生怕看见他那双实在瘆人的眼睛。可是我们又十分的好奇,等到瞎子慢慢地探进门诊楼了,我们便悄悄地尾随他跟了进去。 原来,瞎子是来医院定期抽血的。只见他娴熟地摸到血液科的窗口,将铁棍子往旁边的白墙上一靠,高高地卷起自己的一只衣袖,伸出一条白胖多肉的胳膊,笑眯眯地坐在高凳上,笑咪咪地翻着白眼珠,静静地等着里面的护士给他量血压、抽血液。 当粗粗的针头扎进他富有弹性的皮肤,缓缓地抽满了一袋子绯红新鲜的血液,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我们,嘴里像含了一根根冰棒似的,"咝咝"地倒吸着一口口凉气。而瞎子依然笑眯眯地坐在高凳上,依然笑眯眯地翻着白眼珠,仿佛护士抽的不是他身上的血液,而是别人身上与他毫不相干的血液。 抽完血液,站起身来,瞎子有些发虚地缓缓褪下衣袖,接过护士从窗口递出来的证明,摸到自己靠在白墙上的铁棍子,"笃、笃、笃"地一路探到二楼财务科,准备将证明上冷冰冰的数字换成口袋里温乎乎的票子。 他从会计手里接过几张五元、十元的票子,一张张地用手认真摸过、叠起、折好,小心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紧紧地用手在上面按了又按,终于翻着那双白瘆瘆的眼珠子,拄着那根沉甸甸的铁棍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探着路,笑眯眯地朝着山下的小镇走去…… 听药房的小蔡叔讲,瞎子的血价廉物美,病人用着十分放心,在家属圈里口碑极好。有时病人急着动手术,碰上血库的血告急,瞎子的血便成了救命的首选。"O型血,你们晓得啵?"下班的小蔡叔嘴里叼着一根纸烟,喷云吐雾地吹了我们一脸。我们一下子全明白了,瞎子的血竟然跟课本上的白求恩大夫一样——啧啧,他们都是万能输血者啊!瞎子那瘆人而虚胖的形象,顿时在我们的心中变得高大起来。 瞎子一步一步地探到山下,总要探到学校门口的东风饭店去小坐一下。有时,父母带我去饭店改善伙食,我们便会偶尔在那里碰见瞎子。 从瞎子拄着铁棍子,笑眯眯地探上台阶,笑眯眯地摸进大门,我的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似的,暗暗地在心里替他捏着一把冷汗,生怕他一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或者一跤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可结果常常证明我纯粹是在瞎操心。 每次,瞎子径直挪到那张靠窗的朱漆桌子前,摸索着搬开一条朱漆的长板凳坐下,点上几个小菜,倒上二两米酒,面对窗户外阳光下的闹市,眯缝着一双盲眼,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 "这个死瞎子,日子倒过得蛮潇洒……"望着瞎子笑眯眯地站起身,打着饱嗝地往外走,铁棍子敲得地面邦邦响的背影,几个站在柜台后面磕瓜子的婆娘,羡慕地在他的身后叽叽喳喳地嚼着舌头…… 山下村子里也有几个经常到医院血液科去抽血的正常人,却隔三岔五地搞出一些偷奸耍滑的名堂来,弄得血液科的护士抽出的血寡淡寡淡的。终于有一天,血液科的护士被他们彻底惹火了,声色俱厉地对着窗口发脾气:"下次抽血前再喝一肚子的水,就算你们将自己的尿泡涨烂了,我也决不会再抽你们一滴血了!" 这几个人窝了一肚子的火,骂骂咧咧地来到东风饭店,一边喝着浑浊的米酒,一边骂着瞎子的老娘。说这个死瞎子,就是一个木脑壳,只晓得实打实地抽血,一点都不晓得这血液有多么精贵,这下子将大家的财路全断了……几个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半天,决定要好好地给瞎子一个教训! "你们莫做蠢事哩,开开玩笑就算了!你们还有其它的活路哩,人家瞎子全靠着抽血过日子……"站在柜台后的婆娘听了他们疯癫的酒话,不无担心地在旁边规劝着他们说。这几个人嬉皮笑脸地未置可否,连忙吆五喝六地转移了话题…… 当天傍晚,瞎子从医院抽完血回来,照例去山下的东风饭店小坐一下。等到他拄着铁棍子,满意地打着饱嗝,缓缓地挪下饭店的台阶时,早已蹲伏在门口的两个村里人,不声不响地各自伸出一条腿来……瞎子猝不及防,手中的铁棍子呼啸而出,双手在空中胡乱地划拉了两下,身躯像一座小山一样訇然倒下,一张嘴扎扎实实地啃在硬帮帮的水泥地上。 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我,远远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目瞪口呆地吓出了一身冷汗。"死瞎子!下次多长点记性,抽血前多喝点水哩,晓得啵?"几个村里人急匆匆地从我的身边飞跑过去,回过头来对着趴在地上、满嘴是血的瞎子恶狠狠地说道。 "这几个短命鬼,欺负一个遭孽的瞎子,你们算么子能耐啰,小心掉到河里没人捞哩……"正在柜台前嗑瓜子的几个婆娘,猛地听到外面折腾出的天大动静,一窝蜂地跑出了饭店,七手八脚地将瞎子从水泥地上搀扶起来,朝着早已穿过山下的桥头、正钻进村里的几个男人破口大骂,一个个唱戏似的拍着巴掌,争先恐后地抖出了他们在饭店里算计瞎子的丑事…… 瞎子翻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站在饭店的门口。饭店的婆娘怜悯地打来了清水,瞎子缓缓地擦着嘴角渐渐溢出的鲜血,缓缓地拍着口袋磨得稀烂的中山装,嘴里一张一翕地喃喃自语:"我的铁棍子呢?我的铁棍子呢……"我默默地从草丛里捡起了那根沉甸甸的铁棍子,默默地递到了瞎子那双在空中四处乱抓的手里。 瞎子伸出手掌摩挲着我的脑袋,又顺着我的脸颊抚摸下来,凄然地咧嘴一笑,感激地嘱咐我说:"好孩子,早点回去吧,莫让屋里大人等着急了……"说完,瞎子拄着那根沉甸甸的铁棍子,一瘸一拐地往前探着路,步履蹒跚地朝着夕阳下的小镇远处走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瞎子。这正如小镇的人们,每天都在上演喜怒哀乐,每天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没有谁会留意瞎子从哪里来,瞎子又到哪里去。 好在,那个艰难的年代终究成为尘封的历史,我们偶尔回望记忆深处,会更加珍惜现在的和谐社会的不易,更加期盼未来的共同富裕的实现。 如果瞎子还活着的话,今年也应该八十多岁了,他一定会家有所居,爱有所归,老有所养,情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