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四）

　　杨记者，你知道我爹临死之前对我说的什么吗？
　　我面前的男人慢慢地展开他的记忆。他和张刃桂一样，是不需要作为记者的我提起话题。他们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话要说。这些隐藏多年的故事，到了该坦白的时候。
　　我爹是六六年死的，文革一开始，我爹就死了。杨记者，这么多年了，我一想着我爹临死时的惨样，我这个心啊，就象放在油里煎一样。惨啊。说到这里，这个二十七八的汉子忽然抓着胸口流起泪来。一个同龄的人在我面前涕泪交零，我忽然觉得尴尬，似乎哭泣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他。
　　我爹躺在大队的坝子上，那狗日的张爱国拿着藤条一鞭子一鞭子往脸上抽啊，活活被张爱国那狗日的弄死了。我爹死的时候，身上找不一块好肉啊。我两兄弟和张刃桂一块到社里告状，但社里不管，说我爹是资产阶级地主，斗得好，死得好。杨记者，你说那是个啥子世道？我爹抬回来不到半个小时就死了，他把张刃桂赶出去，拉着我两兄弟的手说，娃，我要死了，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住啊。我们到那天才晓得，原来张刃桂那狗日的是张福桂的崽啊，亏我他妈还叫了他十几年的哥，我呸。
　　张振力很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黄色的涎沫，接着说，我爹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报仇，一切都交给张刃桂那狗日的去做，要等到他把张福桂全家弄得家破人亡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那天，我爹死命拽着我的手，一再说，娃，娃，你们跟老子记住了，一定要跟老子记住啊，直到咽气都还拼命地拉着我的手。我爹是死不瞑目啊。爹——。
　　张振力悲嚎了一声，象受伤无助的母狼。张振强在他背后默默地流着泪，拳头死死地拽着，手上青筋暴出。蹲在旁边的黑龙偏着头望着自己的主人，唔唔低鸣着？它能理解人世的悲伤吗？我向上抬了抬头，眼眶里似乎有湿润的东西。头上，皂角树枝桠干枯的树皮在落日最后一点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老和疲惫。天上飘着几片云，无声无息地凝视着这所院子，这片土地，还有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物。他们是人世永远的旁观者吗？
　　这么多年了，我们两兄弟难受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在文革时张爱国两兄妹用鞭抽打我们，我们都能忍。爹说了，一切交给张刃桂那狗日的来办，我们懂他的意思。他这是爱子情深啊，要不是他临终前那几句话，恐怕现在挨枪子的人就是我们，不是张刃桂了。
　　张刃桂那狗日的毒啊，一锄头抡下去，活活地把张爱国那狗日的砸破了脑瓜子，那脑花儿跟豆腐花一样溅得满地都是，惨啊。可惜，张爱国那狗日的竟然不是张福桂的儿子。也好，都差不多，福强啊，就算你自杀了又怎样，你儿子还不是死我们手里？只是便宜了张福桂那老东西。张刃桂这条狗没白养，也算替我爹报了一半的仇，剩下的，就看我们两兄弟了。他张福桂家就剩两个娼妇，容易对付。张振力说到这露出满脸阴险的笑容，混合着残留在他脸上的悲痛之情，让他那张本来就阴骘的脸上更多了几分骇然。
　　还要报仇？我不禁问道。
　　难道就这么算了？张振力被我这句话激怒了，几乎是在咆哮，我爹活得那么惨，死得那么惨，难道就这么算了？
　　可是你们已经杀了张刃桂和张爱国了啊，剩……
　　不够，不够，老子要杀了他全家，老子要他张福桂家破人亡。张振力声嘶力竭地喊着，双目圆瞪看着我，胳膊上条条青筋遒曲着，拳头紧拽，似乎我也是张福桂家的人，那蓄积一身的力量和拳头马上就要扑向我，象猎狗一样。
　　你是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爹被那张福桂活活打断了一条腿，一条腿啊，钢条都打弯了五根，五根啊。张振力继续喊道。
　　滚，滚，你跟老子滚出去。张振强跨过他哥哥冲到我面前，用力推搡着我，滚出去，你们这些狗日的王八蛋，你们就知道在旁边幸灾乐祸，你们哪个晓得我们的痛苦？滚。他象一头发怒的公牛，翘着锋利的犄角，对着我，死死顶过来。而那只黑狗，也适时地吠叫起来，滚，滚，滚，和他的主人一般嚎叫着。
　　我拿着记录本狼狈地逃出来，背后响起轰然一声的关门声，咒骂声和狗叫声从高墙里冲出来，紧紧地追着我。
　　滚，滚，滚。耳边不停地响着这样愤怒咆哮的声音。
　　事实上，我听张刃桂说过，四九年，张福文一家本来打算趁共产党进驻青莲镇之前逃到外省去，逃之前，张福文抢了水秀，原本以为结了婚时间照样来得及，但没想到的是解放军来得太快，比预期来得早了半个多月，张福文全家没逃掉，被解放军堵在了村里。趁这个时候，张福桂和张福强煽动全村的人把张福文家给烧了，张福桂抓住张福文，用钢条活活打断了张福文一条腿，最后要不是解放军的阻拦，张福文在四九年就得被张福桂给打死了。但这些真的成为仇恨延续的理由吗？难道三条人命，加上马上要执行枪决的张刃桂的一条命，还不够化清这段纠缠的仇恨？我看着自己前面血红的余辉，内心一片凄凉。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张刃桂的儿子瘦杆儿，一个看起来比他大四五岁的女孩和他在一起，那个女孩比瘦杆要高一个头，虽然穿得很干净，但看起来傻傻的，嘴角挂着涎液。
　　姐姐，姐姐，我肚子饿。瘦杆摇着那个女孩的手，不停地说。那个女孩从胸前的兜里面拣出油炸过的花生米出来，瘦杆张开嘴，那女孩就丢进去一颗，一边说吃吃，吃吃，一边露出那白痴的笑容。
　　我看看他们，又回头看看张家村零散的房屋，忽然想，张家村，你到底要以怎样的姿态屹立在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