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八）

　　万水千山（八）
　　第二天早上起来，杨母煮了稀饭，到地里挖了些野菜，拌了盐，做成一道小菜下饭。又煮了几个鸡蛋让他们带上。临走前，从屋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纸包，说：＂这是你阿爹当年的病历，我留下来了，你们也一并带上，叫医生看看，兴许用得上。＂
　　杨母暗地里把张笑叫到一边，塞给她一小瓶药丸，低声说：＂如果他发病乱跑的话，就喂他吃一颗，会安静下来，不过不要吃多，副作用很大的，这是先前吴医生开的，你带着，可要看好他了。＂
　　张笑与杨帆一起乘着车踏上征途，谁也不知道面对他们的将是什么，他们怀有的，只是满腔的希望，对生活的不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所有的要求，只是身体的健康，这个要求对很多人来说，可能都算不上一个要求，而于他们，身在病患中，才知道那是多么的难得和珍贵。
　　他们商量好，先去北京。那是首都，如果有可能的话，把握也会更大些，他们也不知道会在外面呆多久，可能一个月，也可能要几个月。就快进入十月，天气会越来越凉，如果不行的话，他们就由北向南走，一路南下，再去上海，去南京，去广州。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确实跑遍了这几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都满怀希望，他们象是在追寻着一束光，即使是那么微弱，也不想放弃。
　　大医院的专家门诊很是难挂到号，往往天还没亮，号就已经挂完了。第一次碰到这情况后，他们每到一家医院，就近住下，子夜时分就起床，带着两个面包，拎了瓶水，开始去排队，挂专家门诊，后来捡了别人丢弃的一个小塑胶凳，随身带了，这样后来排队挂号时，就可以坐着等医生上班了。两人轮换着，一个排队时，另一个就会坐在侯诊椅上小睡一会。
　　有时实在挂不上，就只有去找黄牛买号。然后坐在一个个专家前，拿出杨父的病历，一遍遍地描述着家族的病史，回答着医生的各种提问，做各式各样的检查。心中带着希冀，希望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知道一个治愈的方案。
　　只是专家们最后终是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个都表示无能为力，因为这个病实在太过罕见，无例可查，而杨父的病历也只是简单地记录的发病症状与过程，并无实际参考价值。有些专家表示会远程联络国外的一些这些方面研究的机构与团体，将他的案例递交上去，看是否在国际上有此相关的治愈的实例，但同时他们也表示，这样的成功的机率实在是小之又小，毕竟，这是种大海捞针的做法，当然，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些。杨帆和张笑也点头称是，留下地址和联络方式，而后带着失望离开。
　　他们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一开始就省吃俭用，吃便宜的饭菜，住便宜的旅馆。那些日子，张笑和杨帆每天都过得匆忙而仓促，每天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每天都闻着医院里消毒剂和生铁清冷的气味。每天都在满面愁容的病患中行走。他们不想放弃，但是，越到后来，他们的希望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坚持，每一天的坚持。每天，张笑神经绷得紧紧的，她还要多一个心眼，看着杨帆，怕他发病，有时她都觉得象菜市场里的小贩，在做生意的同时，还要防备着有人偷菜（说，你们偷了我多少菜了）。
　　他们行走在各个城市，短暂的的停留后辗转到下一个站点。向南，向南，一路向南，天气从寒冷变得温暖，只是希望却如烛火般或明或暗，折磨着彼此。
　　等他们从广州一家知名医院里走出来时，杨帆转脸看着张笑，这些天，一起东奔西走，张笑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日的红润，清瘦中泛起苍白。
　　杨帆一阵心疼，摸着她的脸，轻声说：＂笑笑，我们回家吧。＂
　　张笑听了，一个愣神，随即安定下来，挽着他的肩膀，说：＂你是不上累了？＂
　　杨帆苦笑一声，说：＂是有些累了，想停下来息息了，你应该也有些累了吧。＂
　　张笑说：＂好吧，反正我是嫁鸡随鸡，我听你的。＂张笑心中暗想，再这样下去，好人都要拆腾出病来，连这些大医院的医生也没有办法，杨帆说的也对，出来也差不多两个月了，先回去休整一段时间，然后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是会有办法的。
　　就这样，两人踏上返程的火车。脚边还放着那个小塑胶凳。上车前杨帆要把它给扔了，给张笑留了下来，说那是他们转战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的见证，也算得上是历史文物，她要保留着，到时向他们孩子炫耀他们这一段象农民工般的生活。
　　一说到孩子，不禁又勾起杨帆的心事，张笑说完即后悔了，看看他的脸色，说：＂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等你治好了，我们一定会生个大胖小子。＂张笑握着他的手，越握越紧，杨帆看着她，一句话不说，低头，轻柔地亲吻了她一下。
　　这两个月的日子，两人如装上发条的机器般，满负荷地运转着，现在不再去想着那些烦心的事了，一下子放松下来，感觉全身都是乏累。坐在摇摇晃晃的火车里，一路相拥着睡着了。
　　回到家，杨母什么也没问，灭了手上的香烟，赶紧下到厨房给他们做饭，不一会，两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肉丝面端了上来。两人也确实饿狠了，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那荷包蛋煮到半熟，蛋黄还是软的，杨母知道张笑最是喜欢这种溏心蛋。
　　吃到一半，张笑一抬头，看见杨帆不知怎么吃的，把面条吃得挂在了腮帮子上，一荡一荡的，仍未察觉，忍不住笑了起来，杨帆听她发笑，抬头看她，却见她把蛋黄吃的满嘴都是，就象马戏团里化了妆的小丑，忍不住笑着将满嘴的面条喷了出来，喷了张笑一脸。
　　张笑苦着脸看看他，转头看看杨母，三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顿时，屋子里迷漫着一股温馨的生活气息，迷漫着一股动人的生气。
　　张笑将药丸交给杨母，这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杨帆心有所依，倒没发病，也没乱跑，所以这瓶药都未开封。张笑将剩下的钱交还给杨母，杨母说：＂这钱你就留着吧，本来也是要给你们的，这些钱大多是杨帆工作时攒下来寄回给我的，说是给我养老，我有手有脚，现在还能动，要他的钱做甚，你看你过来这么久，阿妈都没给你买过什么，阿妈是乡下人，不懂你们现在喜欢什么，也不敢给你乱买，你看了中意的，就买了，你买了，阿妈高兴。＂张笑不肯收，杨母作势不喜，张笑这才收了。
　　张笑想和杨帆结婚，她与杨帆说了。杨帆不同意，说一定要等到病好了才行。在这点上，杨帆很是坚决，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张笑拗不过他，也就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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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进入十二月份，江南的冬天也是显得萧疏。杨帆的情况时好时坏，开始遗忘很多事情，有时一本书明明刚放在书架上，他却开始满屋子找。找到后，放回书架，过一会，又重复寻找一遍。有时一件事情也会反复问几次。张笑总是耐心地呆在他身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跟他讲。亲爱的，你还记得我么，有时张笑忍不住问。
　　一天夜里，张笑迷糊中猛然听到一声声响，好象是门被大力打开的声音，眼睛都还未睁开，感觉脚边的杨母已经动作娴熟地起身下床，披了一件上衣就往外冲，一边招呼张笑：＂笑笑，快起来，帆儿跑出去了。＂
　　张笑一下子惊醒了，光着脚下地，手脚忙乱地也披了件上衣，跟着往外跑。等她跑出去时，只看见月光下，一个人影在前面跑着，一个人影在后面追，张笑也顾不得关门，急步追上去。
　　张笑本想喊着叫杨帆停下，但她看杨母未发一声，她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叫出声来。毕竟她年轻些，很快就要追上杨母，恰巧这时杨母一个脚步未踏实，身子一歪，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张笑脚步稍缓，正要停下扶她，杨母急急挥手，说：＂快，快追上他，不要管我。＂
　　张笑听了这话，心里也担忧着杨帆，一步跨过去，直奔杨帆。清冷的空气象刺一样，钻进张笑身体的每根毛孔，让她全身发寒，再过一会，她已经感觉不出空气的寒冷，真正的寒意来自心底，这种寒意似乎让她的心脏一阵抽抽的痉挛。
　　杨帆虽是发病，但却跑得很快，也未跤倒，张笑抓住他时，已经上气接不上下气了。杨帆猛地回头，借着月光，张笑看到一张从未见到的脸，那脸孔凶狠，狰狞，眼神中带着暴虐，如一头噬血的困兽。张笑还未从惊愕从回过神来，杨帆已经一巴掌打了过来，打在张笑的头上。
　　张笑只觉得一阵耳鸣，眼前一片发黑，冒着金星，一下子站立不稳起来，但两手还是死死抓着杨帆的衣服不放，身子慢慢往下倒。杨帆拳打脚踢地推搡着，想挣脱杨笑的拉扯，却被张笑倒下的重量踉跄了两步。张笑倒在了地上，一只手也被掰开，她象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四处抓着，一下子抓住了杨帆的腿，张笑和身用双手一把死命抱住，低低地说：＂杨帆，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你的笑笑啊。＂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有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杨帆腿被抱着，更是暴躁，大吼了一声，一拳又打在了张笑后背上，张笑痛彻心肺，一下子吸不上气来，张大了口，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