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峨眉

　　古训：＂少不入川。＂我已人到中年，入川，是合适的——四川是闲散的中年暮年；川外的世界、长江下游的世界，是少年青年，是少年青年的战场和伤心地。在四川，人们高唱：＂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喝点跟斗酒，看点歪录像。＂这与世无争的世俗生活，我艳羡、旁观，与若干友人旁观三天，过乐山，达峨眉山。
　　生活在乐山大佛的人们，那些导游、礼品商贩、船工、餐饮店老板、摩托车手、出租车司机……都说自己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他们用四川话把＂信佛＂＂幸福＂贴切而奇妙地混为一谈。我在凌云寺前点燃一炷香，然后沿大佛左肩向下，到达它巨大双脚的地方。游客汹涌，和我一样临时抱佛脚，来解脱内心的种种纠结和烦乱。它双脚巨大，一定是走遍了世界然后止步于此——夜深人静，它会不会把脚伸到江水里冲洗到凌晨？苏东坡在宋代的一天来了，后人在山崖上镌刻：＂苏东坡载酒时游处。＂我也来了，从大佛右肩的石阶上爬回地面，一身汗气地喘息着奔峨眉山而去，一路上学习用四川话说＂我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
　　在峨眉山下一小镇过夜。镇上人对周围女孩子都是＂娥眉＂＂峨眉＂＂阿妹＂的语音混沌地呼唤——显然，川语适宜暗示、隐喻、打通美好事物之间的边界、抒情。所以，四川才子们在家乡就可以写名动天下的文章，让川军们到外地去伐异攻邻建功立业。在一线流水旁边的茶馆内，靠近窗子，靠近窗外的灯火和浓重山色，我和朋友们听一个娇小的＂张娥眉＂＂张峨眉＂或者＂张阿妹＂，边斟蔡边说＂娥眉山＂＂峨眉山＂或者＂阿妹山＂上的趣闻。如，山上的藏猕猴狡猾有趣如人类，游客须掌握以下穿过猴区的若干原则：1、勿穿红衣，勿与猴子眉来眼去以免纠缠；2、跟猴子合影时不要勾搭搂抱抚摩以免它深情难舍，故周围最好撒上花生米转移注意力，以便妥善撤退；3、女孩子被猴子骚扰时不要惊慌尖叫，以免引来更多的猴子上前调戏；4、不要招惹怀抱小猴的母猴；5、喂食时应先给猴王再给小猴子；6、不要嘴里嚼食东西；7、行李背牢些，相机拿稳点，以免强盗猴抢劫；8、不允许喂高脂肪食品，以免猴子血压高、脂肪肝；9、可以买根拐杖吓唬猴子……
　　＂张娥眉＂＂张峨眉＂或者＂张阿妹＂的话让我欢笑，对山外尘世生活浮想联翩如下（与上一段中9条待猴原则相对应）：1、穿红衣的女人的确妖娆，若与男人眉来眼去，他们基本上一概崩溃；2、浮浪子弟拿捏与女人之间的故事往往点到为止，以免深度纠缠，他们往往在女人周围再撒一些貌似大粒花生米一样的其他男人，就暗笑着脱身而去；3、女孩子对自己被同僚骚扰的故事往往隐而不彰，以免其他同僚也前赴后继；4、不要招惹怀抱小孩的少妇；5、送礼时要先给大老板再给小上司；6、经过穷人身边时不要嘴里嚼着口香糖；7、行李背牢些，相机拿稳点，以免强盗抢劫；8、不允许吃高脂肪食品，以免血压高、脂肪肝；9、可以买辆汽车吓唬同事邻居……峨眉山也是人间，我们都是人间的游客和猴子，互相欣赏、挑逗、纠缠、猜忌、提防、伤害。
　　＂张娥眉＂＂张峨眉＂或者＂张阿妹＂说，山上的猴子们会夺过相机为游客照相，然后把相机挂到树梢上去要挟来好吃的食物或人民币——它们能根据人民币的大小判断价值，然后用人民币与游客交换理想食物。当然，它们还会直接把相机拿到山村里与山民谈判来一个烤红薯或烧玉米。这些猴子的做派，完全是某一类人的镜子，相机就是＂人质＂或者＂把柄＂。＂对猴子，必须平视，像对待一个人。＂同行的朋友如此感慨，并决定对自己身上大红的棉风衣采取整改措施：＂我翻过来穿，里面是冷静的蓝。让猴子冷静下来，明白我不是一个春情荡漾的女人。＂我笑了，＂张娥眉＂＂张峨眉＂或者＂张阿妹＂红了脸庞，让人心动的那种红。
　　盘山公路穿过各种中医药学校、中药产业园、中医诊所，使我明白了峨眉山上中草药的繁多和力量。抵达山门，沿石阶而上，周围云雾茫茫，几步之外的树木、山峦、涧溪，一概水墨般模糊了自己的本相。四月初，山下大街已经有了穿裙子的少女、短袖的少年，我们在毛衣的环抱下哆嗦着上山。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们的眼睛，附近树木之间的空地上出现片段白色，朋友提醒眼睛近视的我：那不是花朵，是尚未融化的积雪。路边抬滑竿的一簇精悍矮小男人，热切地推销着自已滑竿上的竹椅：＂我的肩膀，你的天堂！＂＂上山上山，人生多艰啊，兄弟！＂他们是诗人哲人。而我这样一个衰人，不宜于放在诗人哲人的头颅之上——当然，衰，也是一种气质。我喘息着、坚持着，向上。一路而去，没碰到一只猴子，只有猴子一样的游客在山上窜来窜去。询问路边的一个卖蔡叶蛋、中草药、蔡叶等各种土特产的女人，她说，天冷，猴子们吃饱就不出来了。她还说，一部分猴子正减肥，被旅游区管理人员集中起来控制食欲。我看看自已臃肿的肚子，担心下山后是否会失去自由。
　　失去了访问猴子的动力，再加上周围苍茫一片，我们无奈乘缆车直达金顶——100余名游客集中在一个公共汽车般的缆车里，奔向金顶。金顶同样云雾缭绕，大佛隐藏起自己的面容，只把自身轮廓隐约呈现。它少了乐山大佛的亲近，多了遥远——它也许透过云层来负责更远地域的人心和磨难？在它身边，我像许多人一样，点燃了一盏小油灯。众多的小油灯闪烁在大佛周围，让佛也感受一丝来自人间的爱？它，也有寒冷和孤单？佛和人，需要彼此双向的温暖……
　　下山。出川。继续做一个四川以外世界中的挣扎者、焦虑者、失败者。我有峨眉猴子一样的行径和性情？它们没有在路边出现，是为了不让我在它们身上认出自己的影子而难堪？
　　显然，我不适合四川，一掠而过，在四川以外的世界上气喘吁吁，冒充少年和青年，去与这个世界继续冲突、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