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心事向谁说

　　手头上有一本《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选》，是我几年前在旧书摊上淘来的，出版于1983 年8 月，书中选录了秦末到清末的女子诗词。从楚霸王的爱妾虞姬到鉴湖女侠秋瑾，几千年的历史变幻中，女子的命运，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
　　其中有一位女子名唤程长文，书中对此女的简介只有一行字：程长文，唐鄱阳（今江西省波阳县）人，生平事迹不详。然而从她流传下来的几首诗之中，不但可以窥探到她的才华，亦可隐约推测她的一生。她的《狱中书情上使君》大约便是她的自传了。
　　《狱中书情上使君》是长歌体，虽不能和同朝代的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相比，但自有其宛转动人之处，文笔清淡自然，带有女子的柔弱和清高。起首四句：＂妾家本住鄱阳曲，一片贞心比孤竹。当年二八盛容仪，红笺草隶恰如飞。＂二十八个字，交代了自己的住处、品性、容貌、才情。由＂盛容仪＂可知她对自己的相貌颇为自信，却又模糊透露出一点哀怜之意，因为接下来的一句并没有就容貌作更多的铺叙，而是直述自己的才华，＂恰如飞＂三字，说明她才思敏捷，常常一挥而就。这是她悲剧的开始，但凡一个女子，美貌出众，就已经让世上的男子垂涎，女子嫉妒，偏她还有才情，祸根就此埋下。
　　不管她如何出众，在那样的时代，也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独守深闺，寂寞无聊。＂尽日闲窗刺绣坐，有时极浦采莲归。谁道居贫守都邑，幽闺寂寞无人识。海燕朝归衾枕寒，山花夜落阶墀湿。＂她的生活和千千万万的寻常女子没有什么两样，闲时绣绣花，偶然出门游玩，在我们现代人看来，这是一种古典而又浪漫的生活。但是，当这种生活日复一日，又有什么意思呢？她家贫，孤苦无依，纵然才貌相全，心比天高，也只是＂无人识＂、＂衾枕寒＂。她也是渴望爱情的吧？也渴望有温暖的怀抱和宽厚的肩膀供她撒娇作痴吧？想她这样的女子，纵然是幽闺独坐，又岂有不被人知的事？所谓的＂无人识＂，是慨叹知音难觅，寻常的轻薄男子，＂贞心比孤竹＂的她，自然是不屑放在眼里。情愿寂寞孤独，也是宁缺勿滥，不肯违背初衷。但她这样不屈于世俗的性格，是否也招来很多闲言闲语呢？来来往往的人，只怕背后也将她当作怪物一般议论纷纷，对她众多猜测吧？
　　于是，红颜薄命，祸事终于来了。＂强暴之男何所为，手持白刃向帘帏。一命任从刀下死，千金岂受暗中欺。我心匪石情难转，志夺秋霜意不移。血溅罗衣终不惧，疮粘锦袖亦何辞。＂这几句按我的理解，大概是一个恶男子向她施暴，她宁死不肯受辱，在挣扎之间，将恶男杀死。即使是这样，她依旧是高傲的，无畏的，她读过那么多书，也曾有过那么多理想和憧憬，她也许天真地以为，只要她是清白的，世俗就奈她不何。然而怎么由得她作主，＂县僚曾未知情绪，即便教人絷囹圄。朱唇滴沥独衔冤，玉箸阑干叹非所。＂不由她辩驳，就被押至牢中，不管她怎样喊冤，官府也不肯相信她。死去的恶男定然有钱有势，收买了官府，否则那县僚不会不听情由就将她收监。她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怎么能和这些人斗得过呢？
　　从那以后，她凄凉的牢狱生活开始了。＂十月寒更堪思人，一闻击柝一伤神。高髻不梳云已散，蛾眉罢扫月仍新。＂寒冷的夜里，她独自坐在牢中，听着更声，感怀身世，那种凄苦无助，又有谁理解，谁怜惜呢？云髻散乱，面容憔悴，本来是过着清贫而又安宁的日子啊，只因为美貌才名，就招来此劫。红颜果真是祸水，才情必定是悲剧吗？不信也不甘，不甘也不愿。可是又能如何？她只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埋没在时代中的女子，时代没有给她太多展示自己的机会，或者她展示一下都是罪过。她像一朵花在枝头盛放的时候，人们也只是欣赏，并不打算怜惜，而有一天花落成泥，别人也早就忘记她曾经的美丽了吧？英雄救美人的事并不是时时出现的，她最终只能说，＂三尺严章难可越，百年心事向谁说？但看洗雪出圜扉，始信白圭无玷缺。＂她还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渴求有朝一日能沉冤得雪。但，这其中的委屈苦楚，和谁说呢？
　　当她孤独地坐在阴暗潮湿的牢中，她思念的是谁呢？她在诗中没有提到什么人，那个时候，没有人是她的依靠吧？也没有人来爱她吧？她的希望除了官府外，不知寄托何方。她也是意图用才华来打动＂使君＂的，历来有很多这样的传奇故事，很多女子往往凭一首诗就改变了命运，当命运轮到她的时候，她有没有这样的运气呢？她固然是清高的，不屑以美色事人，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利用女人最原始的资本，企求博得＂使君＂怜香惜玉吧？她在诗中先说自己＂盛容仪＂，虽然是为后来的祸事交代原因，其实也是想＂使君＂明白，她程长文才貌双全，男人不都是容易为这样的女子倾倒么？最后说身处狱中的自己蓬头垢面，但风华不减，一方面是说自己遭受冤枉受到了不应该受到的待遇，以致沦落潦倒，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使君＂参照前情，唤起他怜悯之心。试问有哪个女子一生之中，不曾利用自己的美丽去获取所需？容貌对女子来说，是悲还是喜？是幸还是不幸？
　　我不知道程氏女子究竟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和理解能力从这首诗中对她妄加推测。她或许是一个孤身女子，又或许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如果有一个男子在她身边，她或许不至于这样无依无靠吧？我想，她终生的心愿，也只是和一个知心的丈夫，赌书泼茶，相依相偎吧？红尘中，她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呢？她的才华，有没有人真正地喜爱和怜惜呢？
　　她还有一首《春闺怨》：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
　　这个＂良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程长文想象出来的，还是她曾经邂逅过又分离的少年郎君？又或者是她的丈夫，沉迷功名，抛下她一人在家，十年来，她的思念都渗入骨子里了，而那个人还是不相见。在她入狱的时候，他在哪里呢？她不肯顺从＂强暴男子＂，是否为＂良人＂死守贞节？到后来，他有没有负她呢？而她，有没有逃脱牢狱，重见天日呢？即使她能离开牢狱，只怕也被人诟病吧？命运坎坷的她，怎么向世人解释她的清白呢？也许她不屑解释，但是世人怎肯放过她？她什么也没有，她后来过着怎样的生活？遁迹山林，削发为尼？还是放纵自己，沦落风尘？要不，低下她曾经高傲的头，嫁与俗人为妾，从此低眉顺眼，相夫教子，忘记曾经的诗情画意？也许，这个＂良人＂在她入狱时并未出现，是她后来所嫁的人，只怕也是所付非人吧？
　　这些，都无从知道。她已经很遥远，她只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的一个女子，她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历史都懒得再记起她。到今时今日，世人对她只有一句话：程长文，唐鄱阳人，生平事迹不详。她的一生只有这么短，短到我不忍再往下想。若不是她曾经留下几首诗，只怕连这么一行字也不曾拥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