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窗前的曼陀罗（一）

　　这个城市的一环路和二环路之间，有一条听琴路。
　　在听琴的路中间，穿插着一条小巷子，它叫幸福巷。在幸福巷的尽头，有一个居住小区，十年前的房子，看上去是破旧了，可名字依然动人，它叫＂幸福嘉苑＂。
　　那是，一个盛开曼陀罗的地方……
　　1、幸福嘉苑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陈楚生）      
　　我仓皇逃离。
　　妖怪出国考察学习，一走半个月，这是我的机会。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他甚至把这个机会包装得很精致，送到我面前。
　　每次心情不太好的时候我就会把玉姐约出来喝茶，其实我不喜欢喝茶，可是我喜欢玉姐的绿萝书廊。大多数时候我是为着读书消遣去绿萝，只有情绪特别糟糕的时候，特别糟糕-----我会在之前打一个电话给玉姐，问：我想去绿萝喝茶，你来不来？
　　她一定会来。
　　玉姐比我恰好大十岁，她的名字却有些俗气：王玉。玉姐曾笑言，很多人都误会她叫＂王王＂，只有一点差别，若不细看，当真也会以为就是王王。可她的人和名字就差得太多，玉姐是那样一种女人：男人会在第一眼爱上她；而女人，会在一次聊天之后爱上她。
　　我对她的敬慕如滔滔江水。
　　和妖怪之间的事情，玉姐知道个大概，我只能说一个大概，生命中遇上这样一个男人，我真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灾难。也许，灾难的可能性大一点。可是玉姐说，灾难和幸运都是相对的，此一时彼一时而已。我不太理解，但是，我的痛苦玉姐是非常清楚的，我还是非常小心对她说起这些事，怕自己像一个祥林嫂，动不动就向人倾倒庸人自扰的伤心，惹人烦。有一点我是相当肯定：认识玉姐是我的大幸运。
　　事情就是这样巧。
　　得知我想换一个地方住些日子，玉姐就笑了，她的嘴角有两个小酒涡，像许晴那样，一笑，就是有无限的风情与妩媚。
　　＂这样吧，欢欢，你去住我爸妈那里。我哥把他们接到家里去了，房子刚空出来，家具家电都还在，租出去他们又觉得可惜，怕别人不爱惜家里的东西。要不你去住，只锁了一间，放了些他们舍不得扔的杂物，还有一间空着的。＂
　　所有的人都会叫我＂欢欢＂，这是一个让我特别尴尬的称呼。大街上，无数的小猫小狗都有这个昵称，不时会遇上某位大妈大嫂往街心一站，大呼：欢欢！
　　我就得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如果碰巧有余乐同行，牙尖嘴利的她便会非常缺德的拉住我，向对方大喊：欢欢在这里！
　　当然，我会毫不客气的给她一拳，或者来点狠的：掐上一爪。在认识玉姐以前，我一直认定余乐是我视野范围内生活状态最为完美的女人：她同时拥有富足、美貌与爱情。为女如此，夫复何求？少不更事的天真岁月，对她的忌妒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常常对着镜子恨恨然：为什么我是余欢，而她就是余乐？
　　可是，成长也是一个很复杂的化学反应过程，余乐最终定格为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朋友，她完全应了孔夫子的批语：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没多久，玉姐就把钥匙给了我，我以为她会陪我一起去，却没有想到她不仅不打算和我一起去，而且我们之间什么协议都没有，她的放心反而让我倍感惶恐。
　　＂呵呵，里面又没有值钱的东西，我还担心什么呢？反正打不开的那间房就是装杂物的，剩下能打开的全归你使用。＂我到玉姐工作的杂志社去拿钥匙的时候，看到她的办公室里全是资料 ，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漂亮图片。她很忙，好像一直很忙，每次打扰她都让我心生愧疚。
　　＂欢欢，你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写东西了，什么时候给我一点？＂玉姐看我的眼神很明亮。
　　我不由的撇了一下嘴角，然后笑：＂快了，快了。＂
　　＂每次都这样敷衍我？＂玉姐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头，＂反正能写的时候就交过来。今天不陪你了，姐还有很多事呢。＂
　　＂玉姐，＂我磨蹭着伏身到桌上，＂我不知道能住多久，万一久了你就把房子租我嘛。＂我总是觉得有些欠意。
　　＂真是罗嗦，我还要回去住的，你想这么多干吗？我不会赶你走，你不想住了告诉我就行。＂玉姐斜眼看着我，＂呵呵，我们打个赌？＂
　　＂不赌！＂我一下子立起身来，＂那好，哪天你要上‘我家’的时候，给我一个电话，＂我笑着甩甩手里的钥匙，＂免得误会你是小偷呢。＂
　　＂呵呵，就要吓吓你。＂玉姐拿了本杂志，向我的手臂横拍过来。我笑着跑出了办公室，再回头向她摇手说再见。
　　我不能再赌了。女性的依赖心理是天生的，或者包括男人也有这样的心理？当你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感觉非常接近幸福，便有了忍不住想全身靠上去的亲昵。就是那样一个人，在他/她面前，你可以完全不用设防，尽情享受人与人之间天然而纯净的感情，没有利益与得失的薰染。而年龄越长，这样的和谐的交流越难以成为现实。至少，我和余欢之间从来没有这样水乳交融过，尽管……我是觉得，她非常信赖我，我却不敢信任她的。
　　整个事情发生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我预感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不然怎么会有一个接一个的意外，让我本来想遁世避俗的心居然慢慢舒缓开来？
　　玉姐的拔刀相助已让我惊喜交加，而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绿萝书廊与那个叫幸福嘉苑的地方挨得这样近：它们只有一街之隔！一直觉得绿萝书廊从商业角度是不太理想的位置，有些偏僻，如果说它还有一些繁荣的可能性，那就是在不算很远的＂旁边＂有一所中学而已。可是，绿萝书廊的书对中学生来说可能不太适合。这个问题很早就问过玉姐了，她只是淡淡一笑：绿萝是我的孩子，它能平平安安的存在，我就很高兴了。
　　只是这一笑，我看到玉姐眼神里闪过一丝黯然，不敢再问，我知道，问也是白问。
　　第一次踏进幸福嘉苑，我觉得自己几乎是立刻喜欢上了这里：幽静。小区不大，就几幢房子，以前是某个机关单位的家属区。年深日久，沿房而种的植物高高矮矮很不成形，凭我有限的生活常识，仅能识别几株玉兰，还有楼房中间小径两边、显然无人修剪的万年青。有些杂乱，可别有生趣。一只相当杂种的苏格兰牧羊犬可能要出门，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再低头嗅嗅我的裤子。
　　＂丑妹儿，过来！＂
　　前方不远处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冲着它喊，我不怕狗，伸着抚摸了一下它的头，然后望着那个女人笑了笑。
　　女人赶紧向我解释：＂它不咬人的！＂
　　我点点头，问：＂请问：六幢四单元在哪里呢？＂
　　＂哦，＂女人侧过身，向院子里面一指：＂这里进去，然后往右拐就是了。＂
　　我道谢，再次从包里把写下的地址展开来看：六幢四单元二楼靠左。玉姐说很容易找到，看来确实容易。
　　走到楼下，我已经非常确定是这里了。正是下午五点多，在单元门口的右边，不到两平方的水泥空地，有一个身材粗大的女人站在那里，手里拿了一些塑料口袋和盒子，她的脚边围了一群的猫。
　　我让这个情景怔住了：她在干吗呢？
　　女人回头看到我，开口就说：＂都是流浪猫，现在喂一顿，晚上九点过我还要来喂。你找人哪？＂
　　她的脸很胖，有些不太正常的红血丝，表情温和。我回过神来，笑：＂是啊，我要搬来住，先来认路。＂
　　＂哪家啊？＂她有点吃惊，显得非常好奇。我心里开始犯嘀咕，会不会遇上一个是非大妈呢？
　　＂二楼，应该是这里。＂我向上指了一下左边的窗户。
　　＂哦，他们家呀？听说他们去儿子那里了，租给你了？＂女人继续满足她自己的好奇心，我看着她头上开始斑白的头发，不住在心里叫苦。
　　＂呵呵，不是，我暂时住一段时间。＂我开始猜测她下一个问题。
　　＂这样？他们家很有钱的，你是他们什么亲戚吧？＂
　　天----，果然没有超出我的预测，我一边冲她笑，一边开始往楼里走去，一边含含糊糊的回答：＂呵呵，是啊。我先上去看看，阿姨，有空再聊。＂
　　推开门，我再次发呆：房子也太干净了吧？？
　　玉姐真是说得一点没错，这样的房子如果租给陌生人似乎确实太可惜了。陈设虽然显得灰旧可是一切井井有条，一点不像没有人住的空房。我慢慢踱步在屋内，心情居然有些激动，好像这里本来是我的家，只是父母恰好出门了。
　　三间房，其中一间锁上了，这间的对面一间能打开，看上去这间房很小，似乎不到十个平方。一个大大的书柜、书桌、椅子、电脑桌，显然，这是一个书房，可惜没床。从房间的窗口看出去，是一个小院子，定是底楼的人家自己围出来的。院子再往外，是学校的操场，很空旷。
　　另一个房间在上锁那间的旁边，比书房宽敞一些，看到它，我心里轻微泛动的遗憾一下子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这间房的窗户很大，非常大，可能占了墙面的一半，窗台很宽，完全可以坐在上面看书。我把鹅黄色的窗帘拉开，傍晚明亮的天色便跳进来，站在那里，看一棵树顶上部分的叶子、枝丫，它似乎有心往房间里靠拢的样子，向我这边倾倒过来。我愉快起来，开始有了当隐者的感受：能一直躲在这里面，不出门，多好？
　　最后巡视了一下房子，确实什么都不缺，冰箱电视一应俱全，我只需要带上随身衣物就可以来了，这样离开，又简洁又快捷。我在心里盘算着妖怪回国的时间，还有三天，三天之后，他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着急呢？
　　眼睛开始有些酸涩，他会着急吗？我从来没有接近过他的内心，在妖怪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我早就迷失了自己。
　　拿出手机给玉姐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很喜欢这里。一会儿，玉姐的消息就回复了过来：呵呵，那就好。我下意识的把手机紧紧握住，心里翻涌起一波一波的恐慌：当我把想法真正变为现实的时候，对未来反而滋生了许多的怀疑，我能走到哪一个程度呢？我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想得到什么呢？
　　任何一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生活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承前启后的尴尬，我在旋涡里打转，头晕目眩。不管怎么样，我得给自己一些时间，积累一些些勇气去重新审视自己选择的道路。
　　一早，我就睁开眼。
　　躺在床上，我很费力的让自己头脑清楚起来。昨晚一直在梦里挣扎，很多片段此起彼伏，一会儿是妖怪是一会儿是玉姐一会儿又是钟其，还有余乐的老公李焱，他拉住我，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么久？？
　　深呼吸。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快死掉了，那种想死掉的念头很强烈，怎么就这样把自己扔进一个和幸福安宁全不挨边的生活地窖中？束手无策的窘迫感让我失去了对快乐的敏感，很多次，这种困顿引发了和妖怪之间的冷战。现在，连冷战都没有了，我想拯救自己。
　　近傍晚的时候，我终于确定自己需要的东西全部都拿上了，我要走得很干净，想要让自己也相信，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拎着几个大包，我站在云上花园的门口等出租车。回头看了一下身后这所漂亮的住宅，落寞，其实它不属于我，无论在哪里我都只是一个过客。房子没有到期，还有半年，我已经预交了一年的房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去，没有定数，我也不知道未来。
　　弯腰坐进出租车的一瞬间，我冒出一个想法：妖怪会不会直接到这里来找我？
　　心不会撒谎，它知道，我一直在想念他。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天空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