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二十八那天,虽是星期六,我还是让林子代我上班,一早就飞奔回家。多少年来,这个日子我再也没有正经地过过,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偶然也会回去,却总是在凝眉家留连。而今年,妈妈竟然愿意留在家里待客,而舅舅一家也来,两个妹妹也都在家。我既感慨又感激,上天终不负我,我所失去的一切,在我的执着下,慢慢地,一件一件地回来,即使不是那么圆满,但我依然不敢怨恨。 回到村里,不过是八九点钟,村里早已热闹腾腾。作为一年之中最盛大也最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大摆宴席,能来的亲戚都来了,到处都是大声说笑的音调,不管过去未来如何艰辛,在这一天,总是开心的。我踏入家门时,妈妈就在那里大声叫嚷:"有贵客来了!"两个妹妹跑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在我眼前,大妹妹和我都要上班,小妹妹只有周末才会在家中,而我周末是很难有空的,我们真的很少很少一家人聚在一起。许多年来,就算是除夕夜,别人家都欢笑连连时,我们家也是静悄悄的。初时一两年还是感伤的,后来许多年过去,竟也麻木了,就算外面如何的繁华盛世,我们也无动于衷。想起往事,我心中百感交集,这些俗世的生活,才是我们幸福的所在啊。 妈妈摆开架势,杀鸡弄菜,我对我的母亲大人的厨艺很不信任,相比之下,我更信任两个妹妹的手艺,不过今天看她那阵势,是十分认真的,我们三朵金花不忍打击她,就让她在那里折腾,为免干活,我和小妹妹一溜烟跑到花圃上面去了。大概是因为要待客的原故,本来应该在花圃里做工的人们都不在,冷冷清清的,再加上天气寒冷,很多花都是在孕育当中,并没有开放。就连菊花,也只是小苗,一排一排地并列着,看那光景,要看菊花海还得很长的一段时间。转了一圈,没啥好看的,正想回来,舅舅一家也出现在花圃里了。我和小妹妹一见到那个从小就长得倾国倾城的小表弟,就连呼"帅哥",舅妈十分谦虚:"什么帅哥,人人都说他长得帅,我怎么从来没感觉?"做母亲的总是这样虚伪,小妹妹夸张地说:"天啊,一个长大之后将会祸害万千少女的美男子现在就在你身边成长,你竟然视而不见?"说起来,我的一个堂弟,也是长着害死人不偿命的脸庞,小时候我妈每每见他像生猛海鲜一样从我家院子里跳跃而过,就叹道:"现在就长成这个样子,长大之后不知害死多少女孩子,那可怎么办才好。"话也难说,小时候长得好,长大了就不好了。 领着舅妈一家在花圃里逛了一圈之后,大家打道回府。小表弟一见到电脑,立即就扑过去打开QQ。这世道,他才几岁呀。小妹妹看了他的空间之后,一口咬定在他空间里留言的那个女孩子是小表弟的小女朋友。我一听汗死,忙问她证据何在。小妹妹得意洋洋地指着一条留言对我说:"你看,她说‘死标仔’,然后表弟就回她‘死八婆’,这是典型的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啊。"我爆布汗,后生可畏啊。小表弟大概初学会上网不久,在那里不停显摆,为了打击他幼小的心灵,我立即登录我的QQ,拖到级别那里给他看,他惊:"你都三十多级了?"再看到我打字,他更惊:"你竟然快成这个样子?"我洋洋得意:"那当然,我一分钟一百多,在我身边,无人能及。"把他震惊得舌头半天伸不进去,打击完之后,我觉得我脑子秀逗了,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和一个小孩子比啥比呀,怎么做人表姐的,一点也不懂谦让,真是的。 接着,我的堂妹——本家二小姐,两个孩子的妈浓妆艳抹像妖精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看她那打扮就震憾,每次见她都是不同的样子,发型、妆容乃至衣着,都不是我所能承受的范围。这次她瘦了一点,衣着倒还比较正常,就是头发,后面剪得短短的,前面从耳朵那里却垂下来,垂倒也罢了,尾端那里卷起一点,像两个秤钩挂在耳朵上。耳环、项链、手链一件不少,蹬着一双快十厘米高的靴子危险兮兮地站在我家院子的泥土地上,一走一个窟窿。我低头看了看我自己,口袋裤,布鞋,T恤,唉,我惭愧得要死去。随口问了几句她老公儿子工作的事情,发觉没啥话说。毕竟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我身边的小堂妹了,我与她,都在逐日老去。看着她,我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她来到我家门口,知道出事之后,惊恐得立即掉头就走,一路跌跌撞撞不敢回头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呢,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我问她家里来了什么亲戚,她说姑姑回来了。我发怔了三十秒后,不由惊叫出来:"姑姑?天啊,她回来了?"要不是她说起,我真的不记得我们有一个姑姑,我很小的时候,她还很年轻,那时我是家中的大小姐,父母没空带,这个姑姑也看管过我,据说我那时候很爱哭,哭声还很大,她每每被我的哭声震得发晕,而且我还很记仇,知道她在我妈面前说我爱哭之后,瞅着有一天,她穿了一双新鞋子,我就跑到沟边,把自己的脚弄得都是黑泥,然后跑到她跟前,一脚踩在她鞋子上,把她一双白白的鞋子踩成黑的。哈哈,我以前多么可爱。算起来,自她出嫁后,我好像都没见过她了,十几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跟着堂妹来到她家,一眼看到院子里有一个中年妇人,黑黑瘦瘦的,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姑姑!"她回头看着我,半天才叫道:"你,你是冷微?""对啊,我好多年没见你了,姑姑。"我拉着她坐下,"我得好好和你说会话。"一问才知道,姑姑有五个儿女了,除开小儿子,另外四个都出去工作了。我听得唏嘘不已,时光怎能这么快。 从堂妹家出来后,我到二公公家去了一趟,同样是很多人,叔叔好像嫁女儿一样弄了好多菜,看得我很馋,他们都让我在这里吃饭,我婉言拒绝。出门时看到一群男孩子在那里玩,大概是婶婶娘家的人。我试图从这群男孩子中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看了半天,却找不到,他们也并不知道我是谁。我有点惆怅,那孩子大概是把我忘了。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带过一个小男孩,好像是婶婶的哥哥的儿子,有点小忧郁的一个男孩子,眼睛很大,腼腆怯弱,一直不怎么爱说话,那时婶婶常让我教他读书认字,他那时也是天一亮就跑到我家去粘着我。后来再长大一点就送回家去了,很偶然才来一次,每一次来都长大不少,那么多年好像也只见过一两次,每次婶婶都会对他说:"那是姐姐,你小时候她照顾过你,你可不要忘了。"男孩子长大了便有点含羞的样子,总不大敢和我说话。有一年他来时,我在屋后的沙堆那里弄沙子,站起来时看到他站在远处,我便看着他,以为他会过来叫我一声,他却默默看了一会,转头走了。我十分黯然。如今他想必长大了许多许多,也不知结婚了没有,看那一群男孩子,看年纪似乎其中不应有他,不知他怎么样了? 回到家中,小表弟和小妹妹仍在电脑前争论,和小妹妹同年的一个堂妹坐在旁边看书,对旁边的嘈杂充耳不闻。我搬来凳子坐在屋檐下吃桔子,剥了几个后见到一辆摩托车呼啸着冲进我家院子,定睛一看,呀,二表姐!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也许多年不见她了。小时候她同样带过我,常背着我哄我睡觉,在深圳工作时我还和她通信,后来那些信在收拾东西时慢慢失落了。人生那么多的情和义,却在年深日久的时光中被尘土掩埋。我过去捧着她的脸细瞧了一番,笑道:"表姐,你明明都没有青春了,咋还那么多痘呢?"她猛摇头,大痛:"还好说,我上火,心情又不好,痘痘就全都冒出来了。"她放下东西,和妈妈说了一番家庭的烦恼之后,她哥哥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哥的女儿我的表侄(辈分没乱吧)——应该唤我做表姑的一个女孩子来了,让我们合家去她家吃饭,我们当然又是拒绝了。表姐便急着要走,临走前抬起头来看到屋后的椰林,突然没头没脑地朝着我叫:"冷微,你还记得吗,以前那里种着的是甘蔗,我和你还去偷呢,你那时胆小,不敢去,说怕人家抓住,我就去偷了来给你吃。你还记得吗?"我笑笑,以示记得。她蓦然又感慨道:"怎么就过去那么多年了呢?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没找男朋友吗?"我哈哈干笑几声:"不急不急,下次带一个给你看看,便是没有,也租一个。"她又急匆匆地推车:"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去吃饭了。烦死了烦死了。"便又开着摩托车绝尘而去,扔下我在后后面独自惘然。 妈妈弄好菜之后,找篮子装鸡和饭,说要去拜神。我自是震惊:"你今年怎么——"妈妈笑道:"若不在家,便不用,既然今年都煮了,应该的。"我点点头,或许世间真有神灵,是应该拜拜的,我们当年失去的,也从别处得回来了,妈妈终于能解开心结,重新回到俗世的生活中了。时光的流逝,终究是有好处的。 吃完饭后,秋子打电话过来了,说她在戏楼那里。我看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我问她在那里干什么,她说要看戏。每年这一天的中午,都会上演戏文"七仙女贺寿",只是今年很早就开台,在中午十二点多,最多人拜神的时候就唱了,以往是待全村人都差不多吃完饭再开台的。我这么和秋子一说,她大惊失色:"不是吧,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没开始呢。那你快点下来,惊梦在家吗?""我刚打她电话,没人接呢,我这就下去,你在戏楼那里等我。" 到戏楼,惊梦家是必经之路,我走近她家房子,从窗户那里偷偷张望,亲戚满门,其中却不见惊梦的影子,难道她没回来?要是看到她,我就直接翻墙而入,但看不到她,我只好规规矩矩地绕一圈,走正门,一出现在大门口,我就看到有一位帅哥在里屋朝我招手,正是惊梦的哥哥,我走进去,和大家打招呼,顺便表示一番惊叹:"哇哇哇,我只不过几天没来而已,你家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惊梦的哥哥要结婚了,家里刚重新粉刷了一遍,焕然一新,听到我这样的惊呼,惊梦的爸爸笑得只见牙齿了。"这个日子,难道惊梦没回来,我怎么不见她?"我四处张望,话一说完,看到惊梦的夫君了。他一看到我,忙说:"她在房里喂孩子呢。" 我推门进去,只见惊梦坐在那里喂孩子,那孩子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我捏着那孩子的脸:"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只是呀,不该像你妈妈的眼睛,单眼皮,不好看。"话还说到两句,外屋又一阵喧哗,我拉开门一看,秋子来了。再一会儿,阿清凝眉都出场了,这次凝眉的速度算快了,我给她电话时,说的是限她十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其实心里作好准备,她要是半个小时内能出现已经算快了,没想到今天真的不超过十分钟。惊梦见我们都在,把孩子扔给我们,她出去吃饭了。不到一会儿,小孩子哭闹起来,她又慌忙抱走了。我和凝眉相视而笑,凝眉说道:"冷微,是不是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我微笑点头:"不错,人生不过如此。"凝眉便道:"既然明白,为何不肯将就半分?"我无语。我有时觉得凝眉简直是我们这群人之中的大智者,她一直很热爱俗世的烟火生活,却似乎又看得很透。 接着,又来了很多抱着儿子的女孩子,这年头,像我此等早该嫁的人不嫁,不该嫁的都嫁了,在我眼前的这一大批,都该叫我姐姐,却个个都像妇人一样抱着一个小孩子,五六年小男孩在那里吵个不休。我振臂高呼:"以后我要是结婚,一定要生个女儿,让你们这些人的儿子抢。"众人大笑。阿清说:"行了行了,我儿子定了你女儿了,别怕你女儿嫁不出去。"我急道:"啥呀,我女儿会嫁不出去,我是怕你儿子娶不到老婆,中国现在可是男多女少,将来一妻多夫还不一定。"阿清道:"所以我现在定下你将来的女儿。"惊梦在旁边说:"冷微,你女儿还是嫁我儿子吧,她儿子是四川的呢,多不稳定,还是嫁我们本地的好。"我深以为然:"不错,我得考虑考虑。"我又对凝眉道:"你照顾孩子很有经验,将来我要是生女儿,你来帮我带吧。"凝眉一口答应:"行,不过工资得高点。"我搂着她:"咱俩啥关系呀,谈钱多伤感情。"她说:"可是谈感情就伤钱,我现在很穷,可爱钱了。"接着惊梦又说起家庭琐碎烦恼,据说她老公的哥哥和她老公不和,两兄弟争家产。我狂晕,再次振臂高呼:"要是我,我肯定是和人争不过的,为免烦恼,我将来一定要嫁独子,所有的都是我的!哼!"凝眉笑道:"我弟媳现在就是这样说的,说将来啥都是她的。"惊梦说完,轮到阿清,阿清的老公倒是独子,不过她婆婆不好,前段时间差点闹到离婚,好不容易才和好了。人生不过如此啊!我觉得她们现在之所以这样烦恼,是因为一开始将婚姻想得太简单,以为两个人相爱就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但婚姻如此平淡,若没有坚强过人的心志,怎能长期委身于婚姻之中。太多琐琐碎碎的事情磨掉本来相亲相爱的情怀,若不早早看清这一点,在婚姻中必然是要失望的。何况,婚姻是需要经营的,阿清性格太直,不肯让人半分,也是要吃亏的。我要是有一天结婚了,必然是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我纵不能保婚姻万全,但也能笑对风云,不至于烦恼无措。人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不然,到最后不是人家负荷不起,就是你彻底失望。说到底,人最终要靠的是自己。 大家家长里短,玩笑了两个小时后,各自告辞。惊梦阿清都说:"冷微,你要是回来,就给个电话,我们都回来。"我连声答应,我们是好朋友,一生一世都是。尤其是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才发现,我们依旧是彼此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关心彼此的人。我们曾经一起走过太多的沧海桑田,一起看过对方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候,我们或许伤害过对方,但我们最终选择遗忘,我们一起走过差不多三十年的日子,我们都是对方生命历程中最大的证明,我们在平凡的岁月中从始至终,淡然相爱,我不愿失去她们,正如她们不愿失去我。友情也是需要维护和经营的,我不能再做那样冷淡无情的人,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那么多年了,妈妈的心结已解,聪明如我,却一直负重前行,我该卸下负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