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之八春秋镖局

　　九年前，甲申年严冬，清晨。
　　济南府，春秋镖局。
　　一个身材魁梧，年约四旬的汉子立在镖局大门口，凛冽的寒风像刀锋般锐利，肆意的撕扯着他身上的黑熊皮披风。飘了三天三夜的雪花像一个个淘气的精灵，在寒风的夹杂下不断的打在他黝黑的脸上，有些竟停留在他拉碴的胡须伤。
　　他站在着已经一个时辰了，却一动不动，目光只是遥望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他仰天常常的吸了一口气，寒风，还有雪花，很快便趁机钻进了他火热的胸膛，布满疤痕的胸膛。
　　他脸上露出一抹奇特的微笑，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也看到了一辆马车。
　　他，就是春秋镖局的总镖头，也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铁枪镇三山＂谭振银。
　　二十岁跟随春秋镖局的老镖头，也是他的师父——＂金枪＂封四，走南闯北，大小三百余战，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他似乎很满意这次的雇主——马车里的人，因为他很准时；也很满意雇主提出的佣金，三万两白银。
　　马车转瞬就到了春秋镖局门口，也到了谭振银的跟前，看上去并不华丽的马车。
　　虽不华丽，但马车上下来的人绝对能让谭振银意想不到。
　　一个身着紫衣，面如冠玉，眼若繁星的中年人，身材虽然不如谭振银高大，但顾盼之间有一股王者的威仪。谭振银赶忙上前，拱手问道：＂尊驾就是醒乡侯？＂
　　紫衣人大笑道：＂久闻春秋镖局总镖头谭振银见多识广，今日一见，的确如此。＂
　　谭振银一脸恭敬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区区江湖莽汉，侯爷亲临，实在折杀在下，快里边请。＂
　　醒乡侯却突然道：＂且慢。＂
　　说完便径直走向马车，打开车门，对里边道：＂姑娘，到了。＂言语间却是极度恭敬。
　　谭振银看着这情形，心下顿生猜测：是什么人如此高贵，竟能让大名鼎鼎的醒乡侯如此卑躬屈膝。
　　要知道洪武太祖建立大明朝之后，便开始滥杀功臣，只有刘伯温效仿汉室张良，才得以保全。他的后代遵循先祖教训，虽挂侯爵之位，却绝不踏入仕途。
　　这醒乡侯便是刘伯温的后代——刘靖琪，江湖传说刘家得到了昔年天下第一巨富沈万三的聚宝盆，经商有道，是以如今不仅乐的当个逍遥侯，更是富甲天下。
　　谭振银盯着车门，他立刻就看到一双红靴子，鲜红的的靴子，像鲜血。谭振银是个识货的人，那双靴子便是用赤狐的皮毛做成的，珍贵已极，
　　等车上那人走下来时才看清楚，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不仅穿着一双鲜红的靴子，还穿着一身的鲜红的袄子，袄子上绣着一只金凤。外边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昭君套，整个人站在雪地里就像是燃烧的一团火。
　　小姑娘并不怯生，抬起头看了看谭振银，却不说话。
　　谭振银再看她全身上下虽然红的像火，却是眉目如画。圆圆的脸白的像雪，却比雪多了一抹生命的红。谭振银看着她漆黑的眸子，竟似看不到小姑娘该有的纯真，反而深远的吓人。
　　他虽是粗人，却也是见过世面的，立刻就知道这个小姑娘身世非凡。
　　醒乡侯咳了咳，道：＂谭总镖头，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进去。＂
　　谭振银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深深的陷在那小姑娘的眸子里了。赶忙让出道来，引入正厅。
　　小姑娘坐下，却是坐在醒乡侯上席。谭振银开口道：＂侯爷，不晓得您这次托我们压的镖是什么？＂
　　醒乡侯笑了笑道：＂就是这位姑娘。＂
　　谭振银终于忍不住问：＂却不知这位姑娘是？＂
　　醒乡侯道：＂她本是我一位故人之女，只因父母早亡，托在本府。今日她寻得旧亲，却是要送她回去相聚。＂
　　谭振银道：＂侯爷不仅富甲天下，江湖中人也都知道侯爷的地位，为何要托小人来护送这位姑娘。＂
　　醒乡侯看着那小姑娘，突然叹息道：＂正因为本侯身份显耀，才更不能让她父母的仇人知道她在我这。所以要依托贵镖局假装押送镖银，却是暗中保护她。＂
　　谭振银似有所悟，再道：＂侯爷有所请，小人必当效犬马之劳。只是不知要将这位姑娘护送到何处？＂
　　醒乡侯淡淡道：＂洛阳，朱府。＂
　　通往洛阳的驿道上积着厚厚的雪，其实下面已化作坚冰，老江湖都知道在车轮上帮上一条条铁索，以防止车轮打滑。
　　谭振银带着自己的镖队便出发了，所有的镖师都知道，四辆马车上装的红货——三万两白银，却只有谭振银一个人知道这也是佣金。
　　济南府到洛阳可远可近，远是因为黄河一带向来多贼寇，行镖却是既不安全的，何况这种大雪天气。
　　近是因为谭振银的自信，他知道自己不是浪得虚名，每当他妻子摸着他身上的刀剑疤痕劝他退出江湖时，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荣耀，一种身份的荣耀。
　　而且他也相信天下绝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他这趟镖真正的红货——他身后那辆马车里的人，他的＂女儿＂。
　　世事总是那么奇妙，你越相信一件事，结果往往越不是真的。
　　在镖队必经的驿道上站着一个人，第四个人。
　　谭振银举手示意镖队暂停，然后亮出旗号：＂前面的兄台，在下春秋镖局总镖头谭振银，路过此地，还望兄台给个面子，让出道来。＂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谁料那人却似个死人般，一动不动。
　　谭振银回头示意，两个身材健硕的镖师便跳将出来，他们都跟随谭振银近十年了，只要谭振银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谭振银再看那人，却突然低喝一声：＂慢。＂两个镖师竟真如标枪般立着不动，谭振银握枪的手心已开始冒汗，冷汗。
　　他发现前面那人竟然离他近了一丈，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小孩子玩的＂木头人＂游戏，但他知道眼前这人却绝不是要和他玩游戏的。
　　谭振银仔细打量那人，中等身材，锦衣，脸色惨白，左手握刀，约莫五尺长，刀鞘斜长，右手放在刀柄上——这是一种扶桑的持刀姿势。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手心里的冷汗竟似结冰了，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他问道：＂敢问阁下可是锦衣卫四大统领之一的‘圆明一流’左迁循？＂
　　锦衣人终于动了，但他的左手仍握着刀鞘，斜长的刀鞘，右手按在刀柄上。
　　他看着谭振银道：＂留下该留下的，可饶你不死。＂
　　谭振银干笑道：＂左大人跟随指挥使张若麟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看上区区这趟镖银呢？＂
　　左迁循冷笑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谭振银仍故作镇静：＂在下不明白左大人的意思。＂
　　左迁循走进一步道：＂留下你身后那辆马车，懂了么？＂
　　谭振银见对方明显是知情的，却仍作不知，笑道：＂马车内坐的是小女芳芳，这趟镖准备押往洛阳，小女正好去看看她姥姥。大人既然要留下那辆马车，小人定当奉上，顶多小女换辆马车就是。＂
　　左迁循不说话了，当然也没动，但他的右手却开始握刀了，显然他不想再废话了。
　　谭振银见阵手里铁枪一紧，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战的时候，却突然看着左迁循身后呆了。
　　左迁循全部注意力都在谭振银身上，他已准备出刀，但谭振银为什么看着自己身后？
　　就在他也奇怪之际，从他后方突然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前面那位官爷，能否给老朽让下路？＂
　　左迁循握刀的手也开始冒冷汗，因为后面这人到了他身后他居然一点知觉都没。虽然说他全神贯注在谭振银身上，但绝对不会有人到了他身后他还毫无知觉。
　　左迁循慢慢转过身来，握刀的手居然有种虚脱无力感。因为他看到一只毛驴，毛驴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老人须发皆白，竟连眉毛也是白的，面目慈祥和蔼，身上一件看似穿了几十年的长袍，竟也似洗的发白了，他正看着左迁循微笑。
　　少年约莫十二岁上下，也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袍子，看着竟像是小号版。他的头发像缎子般乌黑，很随意的扎在后面，漆黑的眸子里闪现出的只有冰冷。他的脸也却异常的白，白的近乎透明，像冰雪般透明。
　　能无声无息站在左迁循背后，这点已足以让他感到恐惧；而竟能毛驴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这点更是让左迁循不可想象。要知道他早年流浪于扶桑，拜得扶桑＂新阴流＂名师，后来更融合中原刀法，自成一家，是以年仅二十八便做到了锦衣卫统领的高位。
　　而如今这一老一少，却让他瞬间觉得自己数十年苦修都是白费。
　　少年突然问道：＂师父，这人怎么还站在路中间？＂
　　左迁循听完居然乖乖的退到一边，他一向懂得识时务，他知道眼前这一老一少绝非普通人。
　　老人对着左迁循笑道：＂谢了官爷。＂
　　说罢那毛驴竟不用老人吆喝，自己便往前走，镖师们纷纷让出一条路。他们都是老江湖，心里都在揣测老人的身份。
　　谭振银还在盘算如何留下老人时，左迁循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住刀柄。
　　左迁循看着他，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谭振银道：＂刚过不惑。＂
　　左迁循道：＂哦？既然不惑，为何还是如此糊涂？＂
　　谭振银道：＂何来糊涂一说？＂
　　左迁循冷冷道：＂既然不糊涂，就该知道赚了钱也得有命花。＂
　　谭振银想了会，叹息道：＂是。＂
　　左迁循的右手看似松了一点，问道：＂那你是不是打算交出马车内的人？＂
　　谭振银退出一步道：＂不是。＂退出一步即符合他铁枪的攻击范围，也避开了左迁循长刀的攻击范围，他毕竟在刀口上走了二十年，知道什么叫＂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左迁循右手青筋暴起，直道：＂很好。＂
　　＂好＂字刚出口，一道斜长的刀光直劈谭振银，刀光在雪地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耀眼。
　　谭振银手中铁枪不封反进，直捣左迁循小腹，他自信自己的铁枪足够快，自然自信能避过这刀光的同时，将铁枪扎进左迁循的小腹。
　　他的确避过了刀光，他的铁枪也的确触到了左迁循的锦衣，就在他以为自己一击得手的时候，刀光又起，必先前快了十倍，接着他就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他瞬间感到他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他的铁枪自然也不属于自己。
　　＂燕返＂，左迁循使出的居然是扶桑已故剑道高手佐佐木小次郎的不传绝技——燕返。
　　＂当＂铁枪倒在雪地里的沉闷声，接着倒下的便是谭振银高大的身躯，＂碰＂的一声也如铁枪般沉闷。
　　众镖师见总镖头惨死，纷纷怒发上指，直扑左迁循而来，却只见一道一道的刀光，斜长的刀光，起起落落。
　　惨叫，惨叫被寒风撕成碎片；鲜血，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小姑娘，笙儿。
　　她仍是全身鲜红，红靴子，红袄子，红棉裤，大红猩猩昭君套。静静的站在雪地里，红色的雪地，仿佛她身上的鲜红便是这鲜血染出来的。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竟一点不害怕，漆黑的眸子仍然是那么深远，圆圆的脸仍然是那么白，只是没了那抹生命的红。
　　最后一个镖师终于倒下，左迁循回头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手里的长刀仍在淌着血。
　　笙儿盯着他，左迁循也盯着他，两个人竟似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