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因乔烟提起我写给她的那篇《波上寒烟翠》,便进山馆翻看了一下以前写的东西。看到这篇旧文章,大感悲凉。贴在这里,谨以怀念。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母亲 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说:"明天我去看你外婆。"我一怔,因为妈妈一向懒于走亲戚,就算是娘家她也极少回去,一般都是亲戚来看我们的。在我的印象里,她现实得近乎可恶。我当时正在看电视,随口就问:"怎么突然想着去看她?"妈妈说:"你以为呀,外婆老了呀。"我听了这句话,不由怔怔地发起呆来。看了看妈妈,她脸上的神情甚是遥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伤感。我的心猛地沉重起来。 是的,外婆已经老了,而妈妈,也渐渐老去了。老去的结局,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清清楚楚。 妈妈只在外婆家呆了半天就回来了,我很不解地问她:"你难得去一次,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也该等到下午再回来。"妈妈说:"我不过是去看看她,外婆也没有空,她在山坡上放牛,我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回来了。我还要去挣钱呢。"她没提她和外婆的谈话,我也没有问。 何必问呢?我是想像得到的。世间的母亲和女儿都是这样的。 快过年的时候,我放假在家里。妈妈突然又说:"你去看看外婆好不好?"我疑惑地问她:"再过几天就是年了,我们不是说好大年初二就去看她的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我去?"妈妈叹口气,说:"快过年了,我这几天生意很好,没有空 ,你就去看看她吧。"我自是答应了。 妈妈又吩咐说:"你和珍婶一起去,她也要去看她妈妈。珍婶的娘家和你舅舅家在同一个地方,他现在在市场里有一个摊位,是做快餐的,外婆在那里帮忙。你不认得,珍婶会带你去的。你去的时候,带上一百块钱,给外婆,就说你给她过年的。"我一一答应,又问道:"为什么不说是你给的?"妈妈突地眼圈一红:"我没有多一点的钱给她,说是我给的,实在说不过去。不如让你给她,不管多少,她都会很开心的。她一向很疼你们几个。" 我低下头,眼圈也不由一红。 我没有拿妈妈的钱,我拿了我的钱,和珍婶一起去看外婆。 那一天很冷,风很大。我和珍婶在市场里找到舅舅的摊位时,舅妈正在端饭菜给客人吃,舅舅在炒菜,而外婆,坐在那里,弯着腰,慢慢地洗碗。珍婶说她要去看她妈妈了,一会再来接我。 我突然出现在舅舅和舅妈面前,他们都吓了一跳,因为这是第一次我自己一个人来看他们。我匆匆地和他们说了几句话,把买来的橙子放下,就跑到外婆跟前。 外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眼神,我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她立刻扔下碗筷,拉着我的手,一时也不说话,也不叫我坐下。半天才问:"你怎么来了?" "我在家里无聊嘛。"我笑着说,"我想起我还没来过这里,就来看你们了。" 她粗大的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好像一松手,我就会跑掉似的。我突然想到,她这样握住我的手,是不是就像她当年握住年轻的妈妈的手一样?而此刻,她看着我,想到的是不是妈妈? 好半天,她才拉过一张凳子,拿纸巾擦了又擦。我笑着坐下,拿过橙子给她吃。她找来刀子,我切成几块,先给了她一块,余下的拿去给舅舅和舅妈。 外婆吃得很香甜,一边吃一边和我说些闲话。问起妈妈的生意,妹妹的身体情况,还有我们的生活。我很小心地回答着,我说妈妈的生意还过得去,在那里很多人帮她的,城管也不大管,妹妹的身体近来好些了,不像以前老是头晕头疼的。 外婆听了,露出笑容,似乎放下一桩心事似的。又唠叨了一会,她端来一篮扁豆,递给我一把剪刀,告诉我怎样剪。我们一边慢慢地剪着,一边低低地说话,她不断地问着家里的琐碎事,也说了舅舅这个摊位的生意,说他们每天几点开门,几点收摊,支出多少,收入多少。通常是说几句,她就要去煮饭,或者洗碗,要不然就是收拾台面,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一味地在那里剪扁豆,她一有空了,就又回到我旁边,和我说话。 接着,舅舅叫我们吃饭。我看看表,四点多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的到来,他们才特意陪我吃的,没想到是因为当天太忙,他们这个时候才吃午饭。我不由大吃一惊,心里酸酸的。 吃饭的时候,常有熟悉的人走来和外婆说话,一边打量着我,一边问外婆我是谁。一听说是外孙女,那些人就吃惊不小,一边说着我妈的名字,一边感慨:"没想到她的女儿竟有这么大了,只可惜啊……"后面的话我佯装没听见,随口就岔开话题,问她们吃饭了没有,招呼她们坐下来吃。她们自然是不吃的,一边嘀咕着,一边走了。 吃完饭,我和外婆又坐在那里拉家常。不久,珍婶就来接我了,那时已是傍晚,天气越冷了。外婆催我快回去,一边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要上车了,才将带来的一百块钱塞在外婆手里。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机会拒绝,也没有时间把钱塞回我的口袋里。 回到家里,妈妈整晚不断地问起外婆的情况。我将我所知道、所看到、所听到的,全都告诉了她。她问了又问,我说了又说,她听了,久久地叹息着。那几天一直很冷,她总是说:"外婆辛苦啊,这么冷的天。"而她却不管多冷的天,就算下着雨,她也照样出门,我有时忍不住,说她两句,叫她不要出去。她就说:"一年就盼这几天,在家里钱就会来了吗?" 大年初二,我们全家一起又去看外婆,仍然是在舅舅的摊位上。那天早上下了一点雨,极是清冷,风尖厉得很。舅舅的生意很好,我们都在那里帮忙。妈妈和舅舅舅妈、外婆几个忙得脚不沾地。我想帮忙收拾台面,妈妈不让,她说:"你不要越帮越忙,好好坐在那里剪扁豆,剪完了你就逛街去。"她也不许外婆洗碗,让外婆去煮饭,说那里近着炉火,暖烘烘的。她们极少有时间呆在一起说话,有时两个人站在那里,轻声说几句。我离得远,也听不清楚,也不想走过去打扰。 我剪完了扁豆,就被他们众人赶着逛街去了。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趟,看了看新年的景象,也就踱回来了。只见给我们预备的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子。吃饭的时候,外婆不断地叫妈妈吃这个,吃那个,妈妈却将我和妹妹喜欢吃的菜都送到我们的饭碗里。 我只是低头吃饭,什么也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天告辞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气温更低了,我把风衣的领子高高地竖起来,围着脖子,帮妈妈提起篮子。妈妈和外婆站在一起,也没说多余的话,只是说:"我回去了,以后再来。"外婆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在我们后面走。 她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和妈妈不断叫她回去,她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没有停。她一直跟着走了好远,脚步才慢下来,却依旧跟着往前走,我们渐渐离得远了。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她正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放在背后,仰着头,向我们张望着。妹妹说:"妈妈,你看,外婆还在看着我们呢。"妈妈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向前走。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自己的母亲,再也不能跟她朝夕相处,甚至想安安定定地坐在那里说一句话也不能。那时我回来看她的时候,既是女儿,也是客人了。而每一次的相聚都是离别,而每一次的离别我也会像现在的妈妈一样,心里是伤感的,却不能表现出来。 我低下头,一滴泪不知不觉地落在风衣的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