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是几年过去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半癫的孩子居然是天才!只花了3年,他就把小学五年的东西学完了,而且还自修了全部初中的课程。树先生非常高兴,他求了很多人,终于让这个编外户能和其他学生一起参加当年的中学考试。 树先生提起笔,在报名册上庄重的给他写了名字:树平娃。 树先生希望他一生平安! 考试成绩出来了,小束老师的班里有8个孩子考上了中学,这是这个小学成立以来上线人数最多的一次。 "小束老师是下凡的文曲星。"老人们啧啧称赞道。 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树先生的平娃子居然也考上了,而且还是重点中学,是整个县里考大学升学率最高的一个学校。 "树先生顶有学问!"村里的老人们赞叹道。 平娃子开始读中学了,他在县城里读书依然很好,次次考试名列前矛,几年后,他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 树先生那天晚上又喝醉了,他这次什么都没说,只是拼命的拉他的二胡,拉的临近几个村子都能听到。树先生仿佛要用曲声宣泄他的苦难和快乐,宣泄他的坚持和收获,守得云开见日出,自己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但是很快,酒醒的树先生就对着录取通知书上那5000块学杂费发呆了。 "怎么这么贵啊!"树先生嘟哝着,出去四处借钱。转了几圈,无人肯借,只能空着双手回来了。树先生无可奈何的摆出香烛,再次祭告先祖,把最后一副玉镯子取出卖了。这次卖的多,有7000多块,树先生拿了5000送平娃子上学,又按月给他汇400生活费,平娃子正在长身体,树先生不能委屈了他。 ………………………….. 一年过去了,树先生又苍老了几分。平娃子的回信日渐频繁,差不多都是一个字:钱!报名费、资料费,补习费…….树先生沉默了,他卖镯子的钱早就用光了,现在是靠给人打短工维持的。 面对着催款单,实在没办法了,树先生决定瞒着平娃子去省城卖艺,有个乡亲告诉他,那里的钱好赚。 树先生提着个包袱,一把二胡,出现在省城的火车站外。 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树先生实在拉不下脸来卖艺,几次摆出摊子又收了。最后,他想想平娃子,终于咬咬牙,颤抖着拉出了第一个音。 树先生从此开始卖艺! ~~~~~~~~~~~~~~~~~~~~~~~~~~~~~~~~~~~~~~~~~~~~~~。 (三) 树先生被赶过好几次,甚至还差点被当成盲流遣送回去,但后来他终于被默许能留下了,因为有一次城管处的那个副科长生日,大摆酒席,树先生得人指点在酒店门口拉了一个《祝寿》,让副科长非常高兴。 树先生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除了给平娃子生活费外,他已经能有点积蓄了。树先生开始容光焕发,他的曲子也日渐欢快,他盘算着再做些日子就能赚够钱回乡了。"什么时候买些补品去看看平娃子,"树先生开心的摸了摸缝在衣服里的钱。 但这时有人开始眼红他的生意了。 在都市里行乞卖艺,一般都是有帮派的,象树先生这样的单干户很少。火车站原来是一伙河南流浪者的地盘,开始看树先生可怜,也就让他混碗饭吃,现在就不同了,树先生一枝独大,已经开始触犯他们的利益了。 于是有一天,一群流浪汉把树先生裹胁到一条小巷子里,什么都没说,对着他拳脚相加。 "不要打,不要打,疼哩,求你们了,莫打了,哎呀………"树先生哭喊着,被打的满地乱滚,他不住的求饶,鲜血和眼泪混成一块。那群人只是不理,打的越发凶狠,直到最后看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才悻悻而去,临走又把他的积蓄席卷一空。 树先生慢慢爬起来,到小水沟边用清水洗去脸上的血污,疼的眼泪刷刷的流。他没去报警,不想,也不敢。 清洗完,他坐在街角,也不拉二胡,也没出声,失神的看着都市里的红男绿女走过,看人们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看人们咬着他没见过的汉堡,看情侣们亲昵的低声细语。 没有人看他,都市的人群离他总是那么遥远。 树先生休息了一会,慢慢爬起来,准备回去。 然后他突然看到了平娃子。 是平娃子。 已经改名叫树志的平娃子带着一个姑娘,骑着单车,衣着光鲜,两人神态亲密的骑了过来。树先生连忙转头,怕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但终于又忍不住回头,他尝尽了世间白眼,欺侮凌辱,真的很希望能得到点温暖,一点点温暖,从他视如亲人的平娃子身上。 平娃子看到他了,树先生知道他一定看到他了。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树先生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讶和惶恐,树先生向他慢慢微笑,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树先生疼的冒出冷汗。 然后他看到,平娃子猛的蹬了一下车轮,直骑了过去。 树先生呆呆的,站在街边,提着二胡,站了一个下午……………….。 树先生病倒了,一病就是好几天,发着高烧,说起了胡话,差点就过去了。幸亏有个收破烂的老头救了他一命,他把不知哪里收来的过期退烧药给树先生服了。树先生又躺了一个晚上,居然就好了。 "咱们的命贱!"那老头笑道。 树先生沉默的点点头。 ~~~~~~~~~~~~~~~~~~~~~~~~~`。 树先生病好了,他带着二胡,在市郊的山边坐下,看着浮云和流水,看着风和落日,闭目沉思他的过往。他坐了三天,动也不动。 然后他站起来,慢慢走回到市区,在商业街最中心的地方坐下,静气凝神,手指微颤,拉出了第一个音符。 那就是"悲"的绝诣了,再没有一个曲子能把悲凉演绎的如此彻底,那里包含了所有的孤独,所有的不幸,所有面对生离死别时无能为力的无奈,所有面对世间白眼时的伤心寒冷。树先生拉着二胡,用曲声婉婉的述说着他一生的痛楚和忧伤,执着和失望,述说着那些难以言说的落寞,那些大山深处没有灯光的夜晚….. 行人的脚步都停住了,情侣们沉默了,小贩们也停止了叫卖,他们都沉浸在从来没有过的震撼中,所有人仿佛都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或多或少的失落。 曲声越来越悲,到最后突然停顿,然后树先生的右手颤动,悲凉开始变成了平淡,曲声如深山里的清泉,流过落叶,流过竹林,伴着风的呼啸。天空白云流动,幻化万端,如雄师,如绵羊。夕阳下有炊烟袅袅的升起,落日染红了满天的彩霞, 树先生的乐曲仿佛是圣洁的梵唱,从遥远的西天传来。 从所未见的盛景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鸟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在他的头顶盘旋成一块乌云。不知道这么多的鸟是怎么出现在都市的天空的,但远处还有更多的鸟飞过来。鸟声齐鸣,整齐划一,仿佛是配乐,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主音。乌云下面,树先生聚精会神,面露微笑,神态幽雅,那一刻,仿佛他就是整个世界,仿佛他就是菩提树下彻悟的佛祖。 树先生终于达到了大成,他从冰凉中,体会到了平淡;他从冷眼里,领悟到了世情,他的二胡突破了传统的悲音,他拉出了圣洁和大气。 他得道了。 ~~~~~~~~~~~~~~~~~~~~~~~~~~~~~~~~~~~。 树先生享年68岁,桃李满天下,却无一成大器。他的学生除了平娃子,没有一个考上大学,混的最好的,那个考上县城中学的学生,后来在省城的酒店——当保安! 他只是小学文化,教不出大学生。 树先生死后两天才在小木屋里被人发现:他盘膝而坐,须发皆白,神态安详,左手微垂,右手提二胡,身后是他的全家福照片。 村民把树先生葬于村子后山。一个草就的浅坑,一块劣质石碑,雇一匠人刻"树先生之墓"五字,不知是否有意,坟墓面南朝北,远远的对着山下的学校。 由于无人扫墓,树先生坟前很快就荒草凄凄,支离破败了。有邻村村民在上面杂七杂八的种了些扁豆,墓碑也渐渐模糊不清,"树先生"三字,不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