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下）

　　—我的外公的确不是家庭的当家之主，我的外婆却是不容置疑的当家花旦。 其实从他们的身型就可以让人一目了然。 ­—外婆是庞大的，身材并不很高，却非常结实，略显臃肿的身躯并不纺碍她麻利干脆的肢体动作，头发却白的很早，生活的操劳总会留下点痕迹。一直手揽家庭大权，自然养成一种舍我其谁盘点众人的气魄。
　　——她没有多少文化，一生只是靠双手和勤劳营造着自己的家庭，如果没有以前的扫盲队，可能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我的外公唯一庆幸和骄傲这一点。
　　——可惜当我外婆赶集似的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女的时候，取名字的艰巨任务只有落在没有出什么力的外公身上。
　　——实在没有办法，打上半斤白酒，猛的一口干了，憋的满脸通红，磨笔挥毫，刮干自己肚皮掺了酒的墨水，摇摇晃晃一番，终于挥笔长舒一口气，男的是新钢，女的是莲花，佩上（焕金）家谱排行，且有时代意义，男女又让人一目了然，洋洋自得，盛为心慰。
　　——可惜我的小姨并不领情，为了改名，穷级半生，辗转反侧，终不能如愿，金花二字只能叹为观止，满街应答。 ­
　　—外公则是干瘦的，瘦是说他身材矮小，全身除了骨头，我想有皮就已经不错了。干在他的晚年寥寥的日子里，尤其突出，人已萎缩，没有一点水分。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就象他的脾气一样，应该说他是没有脾气的，温顺是他一生最好的性格写照。
　　——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就算喝醉了酒也没有过。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脾气变的更加沉默，每天都不再清醒，每天都不愿清醒。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或许只是因为他再也看不到我的外婆。 ­
　　——除了外婆矫健伟岸的身体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声音。
　　——江南女子喃喃细语，侬侬呢呢在我外婆眼里看来绝对是不可理喻，叱之以鼻的。
　　——没完没了的家庭琐事和忙忙碌碌的工作繁重充斥着她全部的生活，四个儿女在她甘脑涂地的拉扯下面嗷嗷成长，健康成人，美满成家，又生产了六个子孙，欣慰以后除了骨头熬成汤，换来的只是某一天儿子对她说＂我们分家吧＂！
　　——外婆那高八度的声音从此降了两度 ；
　　——孩子长大了，应该过自己的日子了，不再在自己的操劳下了，自己应该高兴的。唯一的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在旁边以前为他们做饭的厨房做了一盘辣椒炒肉给老婆吃以后会端一点到自己的桌上，唯一的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只会为自己的老婆和儿女鞍前马后而对自己不再会问一句寒，说一句暖。 ­
　　——毛巾厂的倒塌儿女媳妇的下岗让我的外婆高八度的声音又降了两度，子女安逸的生活如果不再顺利，子女美满的婚姻就不再安逸，太多的矛盾和一手拉扯大的陋习在每月工资的枯竭，爆发在社会变革的阵阵剧痛之中。
　　——我的外婆在这个历史的非常时期做出了她为了这个家庭和她的儿女应该做的所以坚强和镇守。为了她的儿女竭尽所有，为了她的家庭挡风遮雨，维持这这个家的中秋之夜除夕之欢。 ­
　　——等到她可以安安静静的不在为生计繁忙儿孙操劳的时候，她第一次可以领到社会主义的第一笔社会保险金的时候，她第一次摘下她种下的空心菜和打好的耳环准备送给她一直没有好好关心的女儿的时候，在去的路上，在青龙酒店旁，却被一辆无情的而且破裂不堪的摩托车结束了她一生不可抗拒的命运。
　　——她匆匆忙忙的离开她一生为之奉献的人们，如果没有那次车祸，她的身体可以为我们奉献到什么时候啊！
　　——应该还有她的半辈子！这个家庭，那一群的人们又怎会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从她离开我们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庭就注定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
　　—多么可敬的女人啊，她那钢筋般的身体，永不服输的性格，雷历风行的行为支撑起这座家庭大厦的繁华和牢固，却挡不住那生死的一撞，伴随着这座大厦失去支柱的倒塌而带着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无奈，埋葬在杂草丛生，墓碑断裂的坟山之中！ ­
　　——不知她在临死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我，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
　　——在那阳光灿烂的下午，那温和的太阳不知有没有抚摸我的外婆，牵着她的手走向天堂。
　　——医院那燥杂繁碌的白衣天使，有没有听到我外婆求生的呼叫，对生的渴望。那肇事逃逸的我们现在至今都不知道的人，在他每天的恶梦里，有没有在那生死的一刹那间看到我的外婆惊恐的眼神和深深的遗憾! ­
　　——生命的急促，就象她的性格一样，干脆而绝不拖泥带水! ­
　　——在我抬着我的外婆走进急救室的时候，我的外婆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可惜她已经说不出了，我也再不能听得到。她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多少话要嘱咐她的子女啊，
　　——或许她还有藏在家里的某个床角落里没有人知道的一千元人民币，或许还有准备为她的女儿弥补的项链和戒指在没有人知道的某个打金店里，其实她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老家等着她的看望，其实她还有嗷嗷脯乳的孙女等着她减轻负担的拉扯
　　——最让她临死都不放心的我想是我的外公，
　　——没有了她的一手操持，没有她的关心照顾，没有她的当家作主，没有她的水煮豆腐，他会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会习惯吗，儿女会嫌弃他吗？他太老实了！ ­
　　——当那位慈祥的医生对我说＂她走了＂我却看到了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对医生说＂不可能的＂，最后我知道她只是死不眠目，
　　——我轻轻抚摸下我的外婆的眼睛，她终于不再睁开，终于不再辛苦，终于不再忙碌，终于可以不需要她再操劳她应该操劳的事情。 ­
　　------其实我的外婆闭上眼睛，静静的躺在那里，她也可以喃喃细语，侬侬呢呢，她也可以像极了一个江南女子一样，安详平和，万般风情。 ­
　　-------我的外公在外婆匆忙离去之后，孤独成为他第二任老婆。
　　——隔月的抚养并不能吃到自己想吃的菜，养老的工资在日渐模糊的青光眼中早不知去向，一日三餐等吃的日子并不是孝道的表现，一天时间太长了如果不喝醉怎么能睡得着？ ­
　　-----如果她还在，她会陪我走到青龙酒店旁看着川流不息热闹喧哗的人群，她会陪我走到体育馆广场上看着孩子们天真活泼真诚的笑容，
　　——她会陪我走到袁山公园的山顶听二胡弹唱三星花鼓。时间晚了，她会搀扶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年轻的少男少女们青春的在身边走过；那挂在宁静天空的那轮明月是不是还是以前那风雨交加的那轮明月？
　　——真希望她和我争执几句，不要让这个世界这么安静！真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中对她说＂我饿了，炒个豆腐吧＂真希望再听到那熟悉的锅勺碰到锅底的声音，真希望可以和她坐在饭桌上再吃一顿饭，真希望明天梦境里醒来旁边依然有她的味道.。 ­
　　—真希望在这个梦里永远不要醒! ­
　　—若干年以后我在另外的一个医院和我的舅舅们把我的外公的遗体抬出来的时候，风微微的吹在脸上，雨淡淡洒在身上，街上的人群漠然的在我们身边轻轻掠过，不看你一眼，不停顿半刻。生与死，人与鬼，竟似花一样脆，风一样急，纸一样薄，如此不堪一击，匆忙逝去。
　　——不知他们知道生命是如此的结束，在生命的过程之中会不会少一点忙碌，多一点安逸，少一点操劳，多一点宽心，少一点争吵，多一点温情。会不会每天不再皱着眉头担忧生活的艰辛，而是舒展笑容相信艰辛后的平坦。会不会每天不再算计金钱人情的得失，而是庆幸自己和身边的人健康平安。会不会放下所有沉重的包袱和满身的疲惫真心真意为自己活一天。
　　——时光许久，在我的梦境里，在另外的一个空间中，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外公外婆，清晰依旧，触手知温，
　　——在夕阳微下蝉鸣才启的时候，在那座现在早已拆掉的小院里，我的外公就躺在那张现在早已丢弃的竹编的躺椅上，我的外婆在旁边紧紧的握着那双现在早已成灰的干枯的手，旁边收音机里放着那段现在早已没有人听的三星鼓，我的外公不再烂醉如泥只是眯着小眼，喝上一口现在早已不在酿造的大曲酒，听着自己的女人说着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温柔的话，轻轻的说一句＂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