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我站在我高大的玄武石宫殿前，天空中浮满暗黑的云翳，如多年前在梦中见到的鬼魅。阳光透过云的间隙，温暖地投下，空气中浮满透明的光斑。
　　我扬起头，耳畔回荡着的是洛水玲珑的轻响，我看到我的文武百官们，他们虔诚地跪倒在我面前，叫我王。
　　人群缓缓散开，我看到一个女子，从簇拥一直走到孤独，阳光照着她的衣裙和脸庞，她对我微笑，她的笑容如红莲一般璀璨，透过她的长发我看到了她冰蓝的瞳孔，蓝得如此深邃和清澈，她缓缓地跪下，双手交叠在胸前，她抬起头望着我，叫我王。
　　我走过去，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她的掌心温润，我问她叫什么，于是她再次抬起头对我微笑，她说，王，我叫妲己。
　　我拥着她站在玄武石的宫墙上，我的百姓们在我们脚下无奈地奔忙。冷冽干枯的风拂过我们的脸庞，我搂住她的肩膀，问她冷不冷，她对我笑，说不冷。在看到她笑容的那一霎那我仿佛再次看见那些似曾相识的鬼魅，氤氲的面庞和奇谲的舞蹈，它们的眼中闪出橘色的光，我听见自己对她说，妲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许给你。
　　于是她又笑了，一脸灿烂。
　　洛水日夜不息地奔往同一个方向，像同一个调子反复唱着，逝者如斯，逝者如斯。
　　我许给妲己后的第三年秋天，一座宫殿在洛水边落成，妲己给它取名叫离宫。在洛水边的朝歌，在高大的离宫，一座高高的洁白的猎台柔软地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铺遍猎台的鹿皮使它显得格外温暖，我握住妲己的手，对她说，这是我许给你的，鹿台。
　　妲己抬起头来对我微笑，我看到她眼中漾起微蓝的光芒，她把头依在我的怀中，她对我说，王，谢谢你。
　　我默默地握紧了她的手，轻触她细小粗糙的掌纹。可就在这时我听见剑出鞘的声音，我望过去，看见了一张愤怒到青色的脸，我平静地看着他，叫他，颜歌。
　　他抬起头来，他的眼里布满细小的血丝，纠结着像几近干涸的河流，他说，大王圣明，妖女祸国，请赐她一死。
　　我望着他，他的目光坚定如亘古不变的青铜，他的身上伤痕累累，他曾为我奋战沙场无数次，现在他说，妖女祸国，请赐她一死。
　　我感觉到妲己在我怀中轻轻战栗，我低下头去，看到她眼中的惊惧，一瞬间我又看到了那些鬼魅，狂舞着嘲笑，我听见自己波澜不惊的声音，我说，你死。
　　颜歌坚毅的脸忽然变得脆弱，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里的死水，半晌，他说，谢王。
　　风吹动那些皮毛泛起阵阵腥气，扑入鼻息犹如死尸腐败的气味，我听到颜歌说，谢王。
　　然后我看到溅起的鲜血，顺着颜歌的刀刃汩汩地流动，被风带到空气中，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又在雪白的皮毛上烙成斑点。
　　颜歌的头颅坠落到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对妲己说，没事了。
　　之后我看到了我熟悉的，璀璨的笑容。
　　冬季很快来到，那些南归的飞鸟惊叫着翾翔过铅色的灰云，飘落的羽毛大雪般纷然落下，在鹿台上拼出好看的图案，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宫殿中，烛火闪亮。
　　王后走进来，她静静地立在我身旁，叫我，王。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女子，我曾经深爱着的女子，她有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和幽邃的眼眸，她叫我，王。
　　什么事。
　　多日不见您了，国事如何。
　　一切安好。
　　是么？臣妾听说……
　　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了，宫殿里传来空阔的脚步声，妲己立在她身后，一脸灿烂地，微笑。
　　我看着她说，妲己，你来了。
　　妲己轻轻地点点头，她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王，臣妾有个小小的请求。
　　妲己你说，你要什么，我都许给你。
　　妲己看着我缓缓微笑，她抬起手，指向王后，说：
　　臣妾要她，死。
　　王后咽气的时候眼睛只剩下露出白骨的眼眶，黑到发亮的眼珠带着血滚落在地上；她的双手通红，指关节泛起深重的紫色，可她的脸上居然还是笑容，像是多年以前她站在梨树下看着我时的那种笑容，温柔到静谧。
　　我的梦境中再次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鬼魅，包围着我仿佛散不去的阴云，它们笑着，它们跳着，它们眼中发出橘色的光，它们说，帝辛你终将亡，亡，亡，亡。
　　我挣扎着醒来，模糊中我看见妲己的笑脸，我握住她的手，问她，我会亡吗？
　　妲己依旧笑着，她说不会的，您是这世间，最伟大的王。
　　深冬最深的时候妲己突然病倒，终日躺在离宫宽大的床上，我坐在她身边，看她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她的脸色苍白如铺满鹿台的皮毛，她无力地呼喊着，王，救我，救我。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妹妹凝香立在床边，不安地看着，我抬起头问，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救她。
　　凝香说，办法是有，可不知王，您舍不舍得。
　　为了她我什么都舍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朽迈的干柴，在离宫中无力地回荡。
　　那您舍不舍得，比干的心脏。
　　在玄武石的宫殿我见到了皇叔比干，他白发苍苍，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他说，王，您找我。
　　我点点头，说，比干，我要你的心。
　　比干枯瘦的身躯匍匐在我脚下，他说王，为了商的天下我已然心力交瘁。
　　我笑了，我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你的心，来救我所爱的人。
　　比干抬起头来，他的眼神空洞，混沌的泪顺着脸畔的皱纹滑下，他说，王。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我就看到了他的心脏，带着鲜血犹然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将比干的心脏盛在银盘中，那些尚未干涸的血液还在微微颤动。我走到离宫，将银盘递到凝香手中，妲己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她的脸色苍白，她轻声说，谢王，谢王。
　　突然我又见到了那些黑色的鬼魅，雾气般弥漫在我眼前，它们狂笑着，眼中发出橘色的光，它们叫着，愚蠢的帝辛，你将亡了，亡，亡，亡。
　　第二年初秋，周王姬发登基为王，向我的江山吹响了号角。我站在雪白的鹿台，身边的枯叶争先恐后地落下，风撩起我的头发，我把妲己搂在怀中，向她讲述着我的天下我的历史，我的祖先成汤浴血打下的江山，在几代人手中逐渐放出光芒。我问她，商会亡在我手中吗？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她说不会的，您是上最伟大的王。
　　我静静地抚摸着她光滑的头发，我的身边跳动着那些黑色的鬼魅，它们睁大橘色的双眼，它们说，周就要来了，帝辛你将亡了，亡，亡，亡。
　　我陪妲己出游，去看那些铺展得如锦缎般的远岫，那些堇色的经幢高大矗立，照耀着佛光仿佛最后的炫鬻，我问妲己它们美不美，妲己回过头来望着我，眼里的蓝色深得望不到尽头，她说好美，王，真的好美。
　　商容突然出现在马车前，他的黑发纠结，嘴唇干裂，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用力地叩首，他抬头望着我，说王，商将亡了，商将亡了。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我说商不会忘，我是商，最伟大的王。
　　马车轰隆驶过，瞬间扬起无数烟尘，妲己在我身边坐着默而不语，我回首看到商容的身影被吞噬在烟尘中，他的声音忽然喊道，王，妖女祸国，请赐她一死。
　　妲己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瞬间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无数的光斑，每个光斑中含着一只黑色的鬼魅，它们在光线中笑着，闹着，它们的眼睛发出橘色的光，它们说，帝辛你将亡了，亡，亡，亡。
　　任酉年，姬发的军队向朝歌驶来，成汤之臣抵挡不力，商朝告急。我站在鹿台之上，天空中笼罩着大片大片的云翳，刺骨的寒风吹来，我花白的头发扬起，如三月的蒿草般无力。妲己站在我旁边，望向远方。我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割走了我的山水，用我战士的血染红了我的湖泊，妲己，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妲己望着我，我伸手抚摸着我的前额，她说王，不要担心，不用担心的，您是商最伟大的王。
　　我披上了灰色的沉重的铠甲，它们压着我的肩膀如多年前的梦噩，我望着城墙下潮水般的人群，回头对妲己说，我要走了，我会回来的，因为我是商，最伟大的王。
　　妲己笑了，笑得如一朵璀璨的红莲。
　　我缓缓地向前走去，我的脚边滚动着那些黑色的鬼魅，它们说帝辛你将亡了，亡，亡，亡。
　　我拔剑，砍向那些冰冷的头颅，看着鲜血溅起染红我的白发，我看到了颜歌，比干，商容，他们跪倒在我脚下，叫我王。
　　我最终死在一个孩子的剑下，他的脸庞如此傲慢坚毅，宛若多年前的我站在玄武石的城墙上。我看着我胸口的空洞反复涌出温热的血液，我看着他笑了，我问他，你是谁。
　　他黑色的瞳孔分外幽邃，他笑了，笑容温柔到静谧，他叫我，王。
　　在我倒下之前我见到了佛，他坐在莲花上，高高地注视着这一切，我问他，为什么。
　　曾经你是商朝最好的猎人，你花了一生时间去追逐一只火红的狐狸，直到它撞死在那只高大的经幢，这些，你还记不记得。佛的声音寂寞而空灵。
　　我摇摇头。
　　一切都只是寂寞的轮回，那些被你猎杀的生灵缠绕着你诅咒，那些被你处死的臣子注视着你覆亡，今生你还不是死在那只狐狸手上。
　　我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佛说，一切都只是天意。
　　生命的最后一个景象中我看到妲己的头颅在姜上的斧声中飞向湛蓝的天空，她冰蓝的眼睛凝视着我，叫我王。
　　我果真是商最伟大的王吗？我问。
　　妲己的头颅滚落在我身旁，终究再没有回响。
　　改编自戴月行《封神》
　　2005年3月25日
　　11:4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