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心寒想起的

　　今天没上班，睡到自然醒。正整理屋子，听到对面那单元楼上吵吵嚷嚷。出于好奇，在阳台上站了一会。无奈楼下酒楼装修，钻机叫个不停，没听真切。又过了十来分钟，只听到那老婆婆大叫：畜生东西，我就你果甲崽，我现在不靠你靠哪个？你干脆拿刀来杀死我算哒……我又跑出去，听到一个男声：你让我心寒，你想死就去死吧——我无意往下听，也不想知道母子俩吵架的原因，因那＂心寒＂两个字勾起了我的思绪……
　　两个月前，爷爷在叔叔家病了，听妈妈说是中风。我问妈妈要去看爷爷吗？妈妈说不去，难道在叔叔那里我们还不能放心吗？我说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而是他这次病得很重，应该去看看。妈说：＂和你爷爷奶奶生活了二十几年，奶奶早已过世，爷爷现在重病，我和你爸到现在都不觉得亏欠过他们。反而是他们几十年来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让人寒心……＂
　　其实妈说的那些事我都清楚，所以没有劝她一定要去看望爷爷。妈妈的心思我都能了解，甚至比爸爸更了解。尤其是这几年我有了＂媳妇＂＂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后，更能体会妈妈的苦楚。二十六年前——父母之命大于天的年代，爸妈结婚，那时叔叔还在上学，小姑妈还未出嫁。叔叔考试落榜后两三天不吃饭不理人，爷爷对爸妈说：＂你们夫妇也看到了，LC（指叔叔）想复读，可是家里没钱，我们俩老年纪也大了，你们的意思怎样？总不能让他这样下去吧？＂爷爷的意思很明了，爸爸也好义气地承诺＂复读吧，砸锅卖铁我来供。＂从那时起，还不到六十岁的爷爷奶奶便把田地，土山全都交给爸妈耕种打理，但收入全归奶奶。爷爷有门手艺活，就是给故去的人糊纸屋，偶尔有些收入。爸爸那时从来不敢违抗爷爷奶奶的意思，因为那样就是＂叛逆＂。爸爸把在外打工的钱也全上缴＂国库＂，丝毫不顾妈妈的感受。说句丢人现眼的话，妈妈每月必需买卫生纸的钱都要到奶奶那里支。妈妈每次回忆起那时的生活都泪流满面。
　　后来有了我，因是女儿，我和妈一直受奶奶白眼。有次我高烧39度，妈妈几次求奶奶给我请医生，说我再这样就会没了。但奶奶铁石心肠硬是没来看我一眼。妈妈抱着我哭了一夜，一大清早又去奶奶床前＂请命＂，终于得到＂批准＂。医生说再捱半个时辰可能就会＂沾风＂。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一定不是好事，如果不死那一定也是一辈子不得好活。后来，小姑妈出嫁，奶奶准备了些许嫁妆，妈妈在爸爸面前唠叨＂娶我进门没见添置些什么，现嫁出去的反而风光体面得多＂，爸爸为这话狠狠骂了妈妈，还向外婆告状，说妈不安份地跟姑妈攀比。外婆当然维护妈妈，结果爸爸还推了外婆一把，吵得很凶，我懂事的时候外婆还跟我提过。
　　再后来弟弟出生了，可能是因为妈妈在孕期一直不管严寒酷暑起早贪黑，上山砍柴下地劳作的缘故的吧，弟弟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后脑勺长一个个大包包，只能扒着睡觉。妈妈心疼，问奶奶是怎么回事，要不要看医生，奶奶说是一种＂结子＂，会自然好的。可是后来越长越大，红肿得厉害。弟弟夜不能眠，大哭大闹，奶奶不知道是被吵烦了，还是看在弟弟要传宗接代的份上让妈妈带着去看医生。医生一边给弟弟手术，一边骂妈妈是个＂蠢堂客＂。妈妈亲眼见刀子生生切下去，淤血溅出来，泣不成声＂他奶奶说不要紧，我做不得主……＂让不到一岁的弟弟受这种痛苦妈妈一定心如刀绞吧。
　　好不容易叔叔工作了，没等爸妈松口气，我又该上学了。再后来叔叔成了家，又给我添了个弟弟，那时奶奶整天念叨着：＂XC（指爸爸）现在好了，孩子都上学了，我的LC怎么办呀？孩子这么小，房子也没买，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没人的时候我告诉给妈妈听，妈妈只是搂着我，摸着我的头黯然垂泪。那时起，我便懂得有些话不能乱说，心里明白就好。再后叔叔提议让爷爷奶奶与我们一家四口分伙，那样俩老口可以生活得好些。弟弟偶尔可以从奶奶那边得到一些好吃的，我从来不去，奶奶也从来没有叫我去过。爷爷偷偷分我一点，奶奶知道后就会骂爷爷，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知道他们在吃饭便知趣地躲远。我没跟妈妈说过，怕看到她哭。然而长大后才知道对于这一切，妈妈都心知肚明，说我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上中学的时候，村里人都去广东打工，妈妈也想跟别人出去，爸爸不同意，说我和弟弟的学习都需要妈妈管着。后来我毕业考上高中，成绩优秀，爸爸却说没能力供我上学了，如果我硬要上就是要了他的命。我没把内心的感受告诉任何人，但我想妈妈一定懂我。妈妈劝爸爸为我借钱，将来由我来还。爸爸拒绝。妈妈也生气地对爸爸吼＂那时砸锅卖钱拚了命地供弟弟上学，现在捞到什么好了？现在女儿有能力读书你却说出这样的话！当年你爹爹逼你，现在你逼女儿，她才多大？！＂我说：＂算了，我成绩不如弟弟，我去打工和爸妈一起供弟弟上大学。＂背地里，我哭得肝肠寸断。妈妈四处打听费尽周折为我找了所电脑学校，一年后我被学校老师介绍到深圳进了工厂上班了。妈妈又提出想去外出打工赚钱，有我照应爸可放心。然后爸却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多病，家里需要有人照应为由驳回了妈妈的提议。其实，当年村里比爷爷奶奶年纪大的留守老人多了去了。就这样，妈妈为了我们，为了爷爷奶奶一直守护在形山村。
　　奶奶患了喘哮病，犯病时心里抓狂，床前照顾的人是爸妈，可她心里装着的始终是叔叔一家子。每次去耒阳都会带很多土产，也许那些东西入不了叔叔他们那些城里人的眼，但那却是我们家的奢侈品。然叔叔每次回家探亲都不会给我们带礼物。看隔壁家和我同龄的娟穿着婶婶给买的新衣，由叔叔举得高高地玩耍，好羡慕！
　　在我远离家乡的日子里，给妈妈打电话是我的一大乐事。那时妈妈说奶奶经常发病，有时莫明其妙摆脸色给她看，说些让她委屈的话，让她难受。我还打趣说：妈妈真厉害，和这样的婆婆相处十几年也未见大吵大闹过。村上某某家，又比如某某家的婆婆还不及奶奶过份，那媳妇都是怎么做的？妈妈还骂我没大没小，还教育我孝乃为人之本。再说了，如果真和奶奶吵红了眼，你爸爸会很为难。我知道妈妈其实是想维持这个家的平静。我对妈妈说：你的做法是对的。但要让奶奶知道你不是懦弱的，而是在尽孝道，否则你作出的牺牲到头来不会有人感恩。接下来的事果真应难了我的话，奶奶受不了病痛折磨，轻生自尽了。Mi姑妈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喊着：＂娘啊，你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啊……＂爸妈还有叔叔伯伯们过去劝她，她一把甩开妈妈的手，拉拉着叔叔说：＂弟啊，你不知道吧，娘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啊＂我一旁站着，无语，心想着妈妈怎么受得了这些话，感觉是在告诉叔叔，奶奶生前受过虐待，甚至不是自杀。妈妈也情不能已，硬说要去死了给奶奶陪葬，以示自己无愧于奶奶。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还真不知所措，只能陪着流泪。奶奶去世的第三天是我20岁的生日，晚饭后一个人坐在外面哭，只有妈妈知道我的心事，她说：不知不觉你已20岁了，今天本该高兴的……都看到了吧，以后眼睛擦亮点，嫁了人不要像妈妈一样，受苦受累还不得心宽。那一刻我就决定了以后要嫁独生子（有姐妹也行）。
　　奶奶去世后，爷爷一度悲伤。他说，奶奶发病时胸口闷得慌，呼吸困难，整夜睡不得安稳。几次说受不了，活着还不如死了。可是爷爷也不跟爸妈说半句，让家人有个提防。事后，也任凭姑妈叔叔们猜忌爸妈，没在子女们面前说句良心话让爸妈好做人。此后爷爷变了，少言寡语，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去外面遛哒。经常忘记吃饭时间。妈妈每天忙里忙外不得空闲，做好饭还得四处打听爷爷的去处，不免生气。于是要求爷爷要记得按时回家吃饭。爷爷竟然回答妈妈：你们干脆和我分家，我一个人开伙。下雨天，爷爷穿着布鞋出去，也不打伞，经常湿淋淋回家，爸爸就说：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下雨天路滑，万一摔到田埂边哪个沟沟里都没人看到。淋了雨又会生病，下雨天就别出去了。爷爷却说，那就摔死算了。爸爸也生气了：这下雨出去不见得不会摔死，呆在家里就不行吗？爷爷说：我出去辞路（辞路应该是说人死之前到从前去过的地方辞别吧）。爸更加生气，随口回应＂这种天气也非出去不可，那不是辞路是干什么？＂其实爸妈都是好意，不知道爷爷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有意跟爸妈过不去，可能到叔叔姑妈们面前告状了吧，反正矛盾加剧了。几年来，误会已无法化解了——其实也没有化解的必要了。
　　经历这么些事，妈妈心寒也是自然的。二十几年来对爷爷奶奶的付出和照顾得不到兄弟姐妹们一个＂谢＂字也罢了，毕竟尽再多的孝道也是本份。不成功劳，连苦劳也无人理解与肯定。姑妈也作罢，毕竟农村有＂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一说。可是叔叔为什么也不能理解呢？同样是做儿子的，爸妈尽的义务比叔婶多十倍有余，而叔叔却得到父母全部的爱。更何况没有爸妈，叔叔一辈子也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介农夫。爸妈都没念完小学，却能以＂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教育我们。我的父母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父母！
　　老公说我们应该到叔叔家去探望爷爷。我也很坚决地说：＂不去！＂从来没有去过叔叔家，几个月前叔叔喜迁新居，听说连表哥们都邀请了，惟独没有我，可见惟一的侄女根本不够资格登门拜访。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么二十几年之寒不知冰冻了多少尺呢。应该死了吧。但是妈妈，对爷爷的心还不能死啊，我也知道暂时不会死的。已经88岁高龄的爷爷还能有几年天下呢？二十几年都过来了，何必在乎这屈指可数的年限呢。如果爷爷回家，就还像以前那样吧。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做到问心无愧就好。等到爷爷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相信你会没有一滴泪。至于那复杂的矛盾也会在那一刻消散，如果矛盾会再伤害到你，那么该决裂的就决裂，即使失去所有还会有我们在身边守护。
　　今天想太多了，也扯太远了，其实这段成长经历一直都想写下来的，因为它对我的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和重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