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三）

　　八
　　终于毕业了，袁野进入 B 城最大的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报到后，他又返回 X 大看望刘琉。刘琉也要上大四了，她开始为工作去向徘徊不定，回不回家呢？与袁野最后一次坐在学生食堂吃饭，感觉那么不同。袁野说了很多，也很随意，刘琉的心豁然开朗，他们还可以作朋友吧，尽管以后彼此都不大愿意常常见面。
　　＂生活报＂忙着机制改革，袁舒健大半年的时间都没好好休息过了，有时他也会想起 X 大那个女孩，而头脑里要思考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他只好先把心事撂在一边。和妻子单独一起的时候，他俩提到儿子的事，尹明雨发愁地告诉丈夫，袁野和刘琉吹了，而伍平也没有追求到那个女孩。袁舒健心里翻腾着，听着妻子忧虑的唠叨，他敷衍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伍平的寒假还没有过完，便跑到＂生活报＂应聘。袁舒健为免旁人说闲话，把这事推给了办公室处理。在＂生活报＂与贺元共事的这些年，两人渐渐都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对陈年往事也能摆出一副平淡心，真是老了吧！心里想的只剩下现在和将来的日子如何过好。贺元从办公室拿走了伍平的简历和成绩单，仔细翻阅着。
　　看到伍平，就想到伍军，想到妹妹贺兰，好久没她的消息了。妹妹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在外奔波，除了电话，写信，不曾回过 B 城一次。贺元也不再要求她回来，回来干吗？一个伤心的地方，有机会自己去看她就是了。哎！有时贺元也想，当年要是把贺兰的去向告知伍军，现在的局面或许又是别样。这一生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欠来欠去，不过都是匆匆数十载，命啊！
　　七月底，伍平收到＂生活报＂的录用通知，兴奋地跑去告诉刘琉。刘琉正在打点行装，看来她去意已决。
　　＂非要走吗？＂伍平还是有些惋惜。
　　＂嗯，父母身边没别人了，我也该回去的。＂
　　＂也好，＂伍平长出口气，＂只是别忘记 B 城，和 B 城这些朋友！＂
　　＂不会的，＂刘琉放下手中的衣物，＂无论离多远，朋友永远都是朋友，再说，我还是会回来看望大家的，你要是去 G 城出差或者旅游，也要通知我的哦！＂
　　伍平笑笑：＂走前大家再聚聚吧，以后机会不会常有的。＂
　　刘琉当然知道伍平指的＂大家＂是谁，她摇摇头：＂算了，临别聚会，徒增伤感，不见也罢。＂
　　伍平默默点头，也是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非要制造机会再拭伤口呢。
　　刘琉说得很轻松，心里总有些牵挂是放不下的。她翻看通讯录，看着袁舒健的电话号码，是否也不告诉他，自己的离去呢？刘琉独自来到梅园，棵棵梅树枝叶繁茂，不过她还是更喜欢飘雪的花开季节。边走，边重温着往日情景。她来到梅园的尽头，意外看到袁舒健正对着一株小树发呆。
　　听到脚步声，袁舒健转头看去，是刘琉，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婷婷玉立于眼前，他失声叫道：＂刘琉！真的是你吗？＂
　　他们有太长的时间没有相见，袁舒健以为过了千年，再不会有遇到的可能。刘琉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你该转身就走，走得越快越好，远远逃开这个男人。可是她的双脚不听使唤，人依旧怔怔地立在原地。
　　＂刘琉！＂袁舒健走过来，站得离她很近，近得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好久没见了……＂
　　＂是啊，＂刘琉想装出一副潇洒的表情，眼泪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快回家了，想来这里再看看。＂
　　袁舒健的内心也在激烈的斗争着，哪怕再有一点点自制，或者偶尔能有个陌生人经过呢，他们也许还可以装得象普通朋友那样镇定。可惜，梅园深处只剩下这一双人影。
　　＂袁舒健……叔叔，＂刘琉强迫自己这样称呼着他，＂我先走了，还有东西没收拾完，我订了后天的车票，在此……就告别吧。＂说完，刘琉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已经无法再停留，不听话的泪水在转身的瞬间便滑落下来。
　　袁舒健心里一阵抽搐，象被无形的手狠狠拧过，那双手又在偷偷推着他，推去刘琉的方向。他尽力与自己的心抗争着，只需几秒，刘琉的身影就会淹没在梅林中。天意呀，刘琉的裙带被低垂的树枝挂住。她伸手去拉，却越拉越紧，刘琉的眼泪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扑簌簌犹如散落的珍珠。
　　袁舒健终于迈步过去，帮刘琉从树枝上解脱出来。手触到一起时，两人象是被电击般战栗，待刘琉再想走时，袁舒健已经不可能再放开她。融入他怀抱那刻，刘琉都搞不懂自己是恐惧，还是期待已久。总之，她很快便停止挣扎，宁静得象只疲倦的小猫，乖乖靠在袁舒健宽阔的胸前。
　　时间静静淌过，月亮悄悄爬上枝头。袁舒健低头看看怀里的刘琉，她合着双眼，脸上浮着幸福的红云，嘴角一丝甜甜的浅笑，熟睡了一般安详。袁舒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刘琉便如同被唤醒，微微张开眼睛，笑着望望夜空：＂天黑啦！幸好有星星照亮，就不会害怕了。＂
　　＂呵呵，难道我在身边不能给你安全感嘛。＂
　　刘琉没有回答，只是把头扎进他怀里，细数着袁舒健的心跳。
　　袁舒健忽然捧起刘琉的脸，柔声问她：＂琉琉，真要离开 B 城？真的吗？真舍得让我再见不到你？真的吗？真的吗？琉……＂
　　刘琉低垂眼帘，意味深长地笑笑：＂健，你已经给了我想要的。＂她推开袁舒健的怀抱，挽起他的手臂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我知道，现实嘛……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但相隔万水千山，想见一面该有多难！＂
　　刘琉摇着头：＂我没想过那么多。知道你也爱我，正如我爱着你，就足够了。＂
　　袁舒健也不知再说什么，生活中常有如此无言作答的时候，不能给她任何承诺，不能在亲朋好友面前表露对她的真情，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出双入对，不能在任何想见的时候就见到她，除了心里那份牵挂，他们还能有什么？这样的爱，爱得有一点无奈，有一点凄凉。
　　刘琉离开了 B 城，袁舒健的心也空荡荡的。尹明雨看出丈夫近来情绪有些低落，不清楚是否他工作中遇到难题。几次关心地问询，袁舒健都支吾过去，尹明雨琢磨来琢磨去，估计是他工作压力太大，该找个机会让他放松一下。
　　十月中旬，同届的老校友准备办个聚会，极力邀袁舒健夫妇参加。尹明雨觉得这对袁舒健不错，趁机换换脑子，休息休息，可她自己倒不是很想出席。
　　十月十二日是个星期六，不少同学聚集到郊外一处休闲场所。袁舒健与贺元先后到达，他们同时看到久未见面的潭静水。几个人坐到一起，居然谈笑风生。潭静水显然大不同于从前，甚为健谈。袁舒健不禁感叹，原来环境可以如此改变一个人。贺元四下望望，奇怪地问：＂怎么不见杨溢啊？去年有人张罗办个聚会，他那时特积极的，今年怎么反倒躲起来啦？＂
　　潭静水看看没有旁人在场，很神秘地小声对袁舒健跟贺元说道：＂哎！你们不知道，杨溢现在正闹离婚呢，烦心呀，不愿意来！＂
　　＂离婚？什么嘛！＂袁舒健感觉相当意外，＂他和明婵大学刚毕业就结了，一直好好的，听说特幸福，后来有对龙凤胎，嘿嘿……挺让人羡慕的哈！＂
　　＂他儿子杨晓羽跟你儿子还认识的吧？＂
　　＂嗯，都做电脑那行，又同龄，常常一起出去吃吃喝喝的，哎！现在的年轻人哪……对了，他女儿叫什么来着？春天那会儿和一个开酒楼的才结婚吧？＂
　　＂杨晓翎。＂贺元补充道，＂婚礼时，我们俩都去祝贺了，你那时在出差，赶不回来。＂
　　＂是啊，当时你们看他两口子是不是还挺好的？＂
　　＂嗯……看样子蛮亲热。＂
　　＂你消息准吗？＂贺元有点怀疑地问潭静水。
　　＂我能不准吗？杨溢他们单位就在我们单位隔壁，我俩没事就一起吃饭神聊的。＂
　　＂为什么离婚呀？都四十多多多岁的人了，感情不合也不至于现在才发现吧？＂贺元还是不能理解。
　　＂呵呵，你直接说奔五十不得了？……咳，什么感情不合吧！今年年初，杨溢单位调来一个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年轻漂亮，还很能干。杨溢是领导啊，那女孩刚来就被安排做了他的秘书，俩人接触多，那女孩就对杨溢动了感情。＂
　　＂啊？＂贺元惊叫道，＂那杨溢也就……＂
　　＂最开始拘着面子，谁对谁都没表示过什么，到后来，那女孩一开口，杨溢也绷不住了，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
　　＂哎哟！＂贺元摇摇头，不可理解地轻叹着，＂杨溢怎么这样糊涂，他和明婵是多久的夫妻了，感情也算久经考验吧，哪能这么晕头啊！＂
　　袁舒健默不做声地听着，联想到自己和刘琉，忽地不寒而栗起来，想来贺元当然不能理解，可自己能说什么，责备杨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就算说了，也不会理直气壮的。
　　潭静水继续述说：＂杨溢倒是没瞒过我，可我能怎么表示？当然劝他对家庭负责任，对婚姻慎重。没用啊！他是认死这条道，非和明婵离了不可。＂
　　＂那明婵呢？＂袁舒健很关心地问。
　　＂明婵一看离婚书，大哭大闹，死说活说都不肯签字。杨溢呢，干脆住到单位，家都不回了。双方单位的党委书记，工会主席，加上管妇联的，轮番劝说他。人家怎么回答啊？感情和婚姻不能强求，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别人最多提提建议，做主的还是自己。＂
　　＂那……真准备离了？＂袁舒健继续追问。
　　＂能不离吗？杨溢说了，房子，存款，家里的东西，他一概都可以放弃，除了他的自由，别的通通可以不顾。＂
　　袁舒健默默地点着头，或许感情到那个地步，没有人是冷静的。杨溢做不到，那自己呢？他自顾自琢磨的时候，旁边两人却在相互调侃。
　　＂贺元，你可得注意啦！听说最近生活报也来了几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哈哈！＂潭静水开始拿贺元开心。
　　＂我？嘿嘿，我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老婆厉害得很哦！＂
　　＂你说的哈！明儿我就上你家告诉刘青罗去，看她怎么收拾你！＂
　　＂别呀，多年的朋友啦，不能这么害我吧！再说，我也就是和你瞎说，其实我这么个老实人，哪有那个花花肠子呀！＂
　　＂哈哈哈，瞧把你吓得！都知道你惧内，看来不是谣传哈！＂
　　＂呵呵，我不怕人说，老婆就是一杆红旗，指引我前进的方向。怕她，说明我爱她，对吧？＂
　　两人说笑了一阵，忽然发觉袁舒健半天没声了。
　　＂舒健，想什么呢？＂潭静水问道，＂你不会思想也活分了吧，哈哈！＂
　　＂别瞎说，舒健跟咱们不同，＂贺元点燃一支烟，＂在我们社里，他们两口子可是恩爱的典范呢！＂
　　＂也是， X 大里也广为流传，说谁要是能象尹明雨老师和袁舒健总编那样过一辈子，才真算是幸福呢！＂
　　袁舒健笑了。
　　的确，在老同学中，他和尹明雨早被推崇为模范夫妻，常被拿来作为教育下一代的样板。一个家，丈夫事业有成，妻子贤惠，孩子有出息，似乎没什么缺陷了。他还要怎样呢？能说不爱自己的妻子吗？不能。相信杨溢也不能，他对明婵是有感情的，只是另一份感情超越了界限，人就必须做出取舍。
　　袁舒健越想越恐惧，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会走到那一步呢，他真的不想，也明白如何才能彻底避免，只是当断时就是断不了，难哪！
　　袁野难得准时回家，走到楼下时，打开信箱取报纸，里面夹着几封给尹明雨和袁舒健的信件，多数都是些不明来历的邀请函。袁野没多大兴趣，把一沓信丢在书桌上，其中有个精美的信封很吸引人，他随手拿起来细细端详。淡蓝色的信封上书写着娟秀的字体，看样子寄信的该是个女人，袁舒健的名字后面没有写什么＂先生 / 女士＂＂总编＂一类的字眼，多半象朋友的信件，发出地在 G 城，好远啊，没想到父亲在那里还有朋友。
　　再仔细看时，袁野总觉得这笔迹很象一个认识人的，他回到自己房间，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各地同学的来信，里面只有两封是刘琉发来的，一封在圣诞节，另一封是告诉袁野，帮他寻到了一些电脑周边产品的报价。对照信封上的笔迹，袁野几乎可以肯定，写给父亲的信出自刘琉之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重重缘由，最后他不由得怀疑袁舒健与刘琉之间……
　　正在疑惑间，尹明雨进了家门。袁野迅速把信放回到桌上。尹明雨瞧出儿子神色有点慌张，便问道：＂天天，怎么了？＂
　　＂没事！＂袁野连忙掩饰着，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前，他不想无中生有，带给父母烦恼。
　　尹明雨观察了儿子好一阵，也看不出有太大问题，就开始准备晚饭了，一边还和袁野聊着天。
　　＂天天，最近工作忙吗？＂
　　＂还行，忙点，也算适应吧。＂
　　＂哦，有没有和老同学聚聚呀？你们年级有几个班的学生还回学校聚过呢。＂
　　＂大家都挺忙的，下个月春节了，我们准备出去玩三两天，行吗？＂
　　＂呵呵，你都大人了，这事还问妈？对了，都谁去呀，有没有女孩子呀？＂
　　＂妈……＂
　　尹明雨笑着不说了。
　　袁野看着窗外，天完全黑了下来，便问道：＂妈，我爸怎么还不回来？＂
　　＂你爸明天要出差，今天得把工作安排好，这次听说要十天呢。＂
　　＂哦，又出差啊，去哪儿？＂
　　＂ G 城。＂   尹明雨随口一答。
　　袁野不觉轻叫了一声，母亲诧异地看了看儿子：＂怎么了？＂
　　＂没事……好象是我爸回来了，我瞅瞅去啊。＂
　　袁舒健将钥匙收回衣袋，站在门口换拖鞋：＂哟？儿子，今天居然赶回家吃晚饭啊？＂
　　＂啊……正好不太忙。＂
　　＂嗯，你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没有啊？＂袁舒健边说，边拎着公文包走进书房。袁野很想知道父亲看到书桌上的信封时，会有什么反应。他故意装作无事，靠在书房门口继续和袁舒健聊天。
　　信放在很明显的位置，袁舒健一眼就看到。袁野注意着他的表情，看到父亲拿起所有的信一一翻过，最后把那个蓝色信封装进包里，却没有打开。袁舒健转过身时显得很平静，搂着儿子的肩，一同走到餐桌旁坐下。袁野心里的感觉很不好，父亲到底什么意思呢？还是自己太多心了？
　　吃饭时，一家人闲聊着各自单位的新闻，说着说着，便扯到出差的事上。袁舒健很开心的样子，不由得让袁野心中发紧。他斟酌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试探究竟的。
　　＂爸，你不是特别不喜欢出差吗？＂
　　＂呵呵，是啊，不过这几个月事情太凑巧，想推也推不掉。＂
　　＂诶？你去年底好象你刚去过 G 城吧，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呀，又要去那边？＂尹明雨只是随口问问，倒给袁野提了醒。
　　袁舒健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咳，烦人呗，上次是参加新闻出版署召开的工作会议，这次是中国记协的年度总结会。本来该贺元去，正赶上他家里有事，会议很重要，派别人又不合适，只能我再去一次了。＂
　　＂哦，＂尹明雨点点头，也没再细问。
　　袁野听着，心里却总是划着问号，真象父亲描述的这样吗？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怀疑袁舒健的说法，袁野犹豫着如何继续问下去。
　　＂爸，你在 G 城那边熟人多吗？＂
　　＂有一两个报社的朋友，不多。怎么，是有事想让我找人帮你吗？＂
　　＂没什么，＂袁野迟疑着，＂爸……刘琉在那边，你见过她吗？＂
　　＂没有啊，＂袁舒健一脸茫然的表情，＂呵呵，还惦记人家？＂
　　＂嘿嘿，不是，只是随便一说嘛。＂
　　＂哦……＂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忧郁瞬间从袁舒健脸上划过，他也在揣摩儿子的心思，＂袁野，你对刘琉……还是念念不忘？＂
　　＂我们现在是普通朋友，其他的……谁也不会再提了。况且，＂袁野顿了顿，他认真地注视着父亲的表情，＂我早就知道她心里想着别人。＂
　　袁舒健在儿子的面前，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害怕自己的一丁点细微反常，都会带来无穷后患，毕竟儿子曾经深爱过那个自己也割舍不下的女孩子。袁舒健却万万没想到，他越是泰然自若，袁野越是加深了对他的猜疑，越是想尽办法掩饰，儿子越是认定父亲在说谎。
　　第二天一早，袁舒健拎着行李箱出门走了。袁野没有急于上班，他坐在沙发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尹明雨上午没有课，还在打扫房间，看见儿子呆坐着，越发感觉他似乎有事瞒着家里。
　　＂袁野，怎么不去上班？＂
　　＂哦，最近不是一直忙嘛，觉得太累了，想请半天假。＂
　　＂是吗，＂尹明雨坐到儿子身边，＂不耽误事吧？＂
　　袁野点点头。
　　＂儿子，你从小有事都瞒不了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和同事闹意见啦？工作不顺心？还是……＂
　　＂妈……＂袁野终于憋不住了，＂有件事我想了又想……＂
　　＂嗯，说出来吧，看妈能不能帮你。＂尹明雨握住儿子的手，慈爱地注视着他。
　　＂或许是我瞎猜的，但愿吧……不过，我认为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对于儿子少有的频频解释，尹明雨只微笑着点点头。
　　＂是关于我爸的，妈你听我慢慢说。＂袁野拿出刘琉寄给自己的两封信，开始讲述自己心里的猜测……
　　九
　　袁舒健下了火车，坐上出租车，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给刘琉拨了个电话。
　　＂到啦！我正上班呢，你住哪儿呀？＂
　　＂还是上次那个酒店，我入住后，先去协会报到，晚上方便见吗？＂
　　＂嗯，我都买好菜了，晚上在家吃吧。对了，你这次具体怎么安排呀？＂
　　＂明天起，开三天半的会，然后就是组织大家参观周边景点。咳！年年换地方开会，不就是凑一起四处玩嘛。＂
　　＂呵呵，那你就和他们玩去呗。＂
　　＂坏东西！我来是为的和他们玩呀？怎么了，是不是没工夫理我呀？＂
　　刘琉在电话那边＂嘻嘻＂笑着，声音还是那么动听诱人，袁舒健真恨不得立时见到她，把她搂在怀里，好好亲亲那张小嘴。思念的滋味真是难熬啊！两个月前和刘琉匆匆见面，匆匆分别，袁舒健一个多星期都有种缓不过来的感觉。为什么要相距如此遥远呢？说什么相见不如思念，相思却令人肝肠寸断，说什么距离产生美，美吗？除了离别的凄凉和想见不得见的煎熬，袁舒健看不出美在哪里。
　　放下行李，他又坐车去了记协。不少老同行聚在大会议室里，虽说正式会议要等到明天，大家也没事可做，天南海北地神侃着。袁舒健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也有热心人给他介绍起那些脸生的，都是新闻领域的工作者，共同的话题当然不少，谈起各自心得，一聊就聊到下午五点。多数人建议机会难得，先聚餐一回，当地工作的人积极提供着可选的酒楼。袁舒健看看表，刘琉快下班了，便找个理由，说是约好老同学吃饭，在一片挽留声中走出记协大门。
　　刘琉早就从父母家搬了出来，她在单位附件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父母觉着她多少有些奢侈，不过就这么个宝贝女儿，贴补她又是很自然的事。刘琉想出来单住，最重要的原因是为的没人约束。她的工作是家里帮忙解决的，在父亲老友任职的出版社里，刘琉当了个悠闲的小编辑。每天社里的大事小情，没等她到家，就有人＂汇报＂到自己家里，刘琉多少感觉不自在，象是被监控了一般。可惜工作不是轻易能调换的，她只得在别的方面为自己多争取些自由的空间。
　　有件事，刘琉未曾告诉袁舒健知道。她在高中的男同学丁俊风已经回国了。丁俊风是家里的独子，父母一直从事翻译工作，高中还没毕业，家里便计划把他送到国外念大学。当年丁俊风与刘琉就很要好，只是苦于高中学习紧张，老师和家长更是极其反对早恋，所以他与刘琉始终保持着模糊而微秒的感情关系。同学聚会上再次见面，丁俊风已是风度翩翩的大男人模样，刘琉也出落得越发楚楚可人。久别重逢，又勾起两人对往事的回忆。
　　丁俊风抑止不住对刘琉的感情，加上这些年国外的环境影响，他的求爱大胆热烈，一三五红玫瑰，二四六白百合，刘琉的办公室里，永远鲜花盛开，同事的玩笑中充满羡慕，刘琉表面装得无所谓，心里也是甜滋滋的。女孩子嘛，哪个不想有人追有人爱的，关怀照顾怎么也不会嫌多。
　　在刘琉的心里，袁舒健的地位是没人可以取代的，毕竟是她真正爱上的第一个男人，那么刻骨铭心的初恋。但是，刘琉也清楚这份感情是没有结果的，袁舒健不可能为了她放弃现在的一切，她呢，也根本没想要求他做到这点。爱的残缺才更显得美好，刘琉会莫名其妙地为之陶醉，为之感动。
　　丁俊风对于刘琉来说则不同。他总是在她的身边，刘琉觉得他才是真实的。相似的年龄，总有相似的话题，相似的爱好。晚上没事，他俩会泡酒吧，狂饮到两三点钟，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着，满嘴疯言疯语。或者想温馨一下，两人就去咖啡厅坐坐，整晚沉浸在小资情调的氛围里，聊着些转头就会忘掉的话题。晴朗的周末，丁俊风一定会开车带刘琉去郊外，离开市区的喧嚣，呼吸自然的气息，吃点农家饭，再停到路边饶有兴致地与卖土产的老乡讨价还价。
　　刘琉对现实生活基本满意，有时快乐得几乎把袁舒健忘记了。丁俊风是个典型的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爽快，仗义，做事大大咧咧，只是没有很强的进取心，本来在公司可以更有发展，他却成天晃晃悠悠的满不在乎。刘琉就是对他这点有看法，比起袁舒健那样事业型的男人，丁俊风多少有些让她失望。不过人不能太完美，何况丁俊风机遇蛮好，公司里最需要精通外语的人才，他刚进去便得到经理的器重，常出席重要场合，慢慢也磨炼得沉稳了些。
　　外人眼里，刘琉与丁俊风根本就是一对情侣，而他俩之间并未有太多制约，可能是现代人想问题的角度发生变化，他们会更注重给对方留有自主的空间。如果刘琉说自己不想见面，丁俊风也不会诧异，短暂分开有助于保持新鲜感，再说他也会有自己的朋友需要应酬。刘琉很欣赏他这点，也让她有可能，把属于自己的时间，拿来与袁舒健共同分享。
　　刘琉是提前知道袁舒健要来的，她头天采购了些蔬菜，下班后又去市场买了条活鱼。袁舒健在家时，偶尔也会下厨，他拿手的只有水煮鱼，上次就做给刘琉吃，结果被刘琉吃个干净，还说味道远远超过那些餐馆里的，这也让袁舒健颇为得意。洗净菜和鱼，刘琉蒸上米饭，听到门铃＂叮咚＂一响，肯定是袁舒健到了。
　　进来后，袁舒健不等刘琉关好门，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抱住，嘴里喃喃地说着自己好想她的话。刘琉一只手把门扣好，另只手搂住袁舒健的脖颈，任由他表达重逢的激动欣喜。长久的热吻后，两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坐在沙发里说了会儿甜言蜜语，便手拉手进了厨房。
　　坐在餐桌两边，刘琉一边夹菜，一边问袁舒健：＂去年 11 月你才来过，这么快怎么又来呢？＂
　　＂你不希望我来？＂
　　＂当然不是！我是怕你总往这边跑，万一有什么闲话……＂
　　＂咳，前几天不是告诉你了，这次本来该社长来，不过社长还有个会要去，推给副社长，副社长说家里有事，跟我商量，我才答应的。＂
　　＂哦……对了，副社长还是贺元吧？＂
　　＂是啊，怎么了？＂
　　＂难怪，他妹妹最近想回 B 城，估计是因为这事。＂
　　＂他妹妹？贺兰？＂
　　＂对呀，你也认识？＂
　　＂何止……＂袁舒健忽然闭口不说了，看到刘琉满脸狐疑地盯着他，他赶紧解释，＂我原先跟贺元有点过节，当时贺兰和伍平他爸爸……＂
　　＂啊？他们原来是一对呀？＂刘琉甚为意外，＂你把他们拆散的？＂
　　＂什么呀！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咳！＂
　　＂那你一直不知道她在 Z 市？＂
　　袁舒健摇摇头。
　　＂前不久，省里各市几个出版社开会，大家都忙，就让我代表去了。我正好和贺兰住一个房间，聊着聊着，才知道的。后来，我们就算认识了，常打电话的。＂
　　＂你没和她说我们的事吧？＂袁舒健警惕地问道。
　　＂傻瓜！我当然不会说的。我听说她一直没回过 B 城，好不容易这次才下了决心。他哥肯定怕自己过来开会的话，贺兰就会打消回去的念头，所以才说什么家里有事的。＂
　　袁舒健＂哦＂了一声，幸好是＂突然＂有事，不然就算是看妹妹，贺元肯定也会参加记协这次会议，自己就又少了一次机会与刘琉见面。
　　＂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刘琉收拾了碗筷，坐到袁舒健身边。
　　＂嗯？没什么，想着能有这次机会来见你，真是幸运！＂
　　袁舒健伸手搂过她，爱抚地摸着她的长发：＂琉，想我吗？＂
　　＂多余问！我能不想吗？＂
　　＂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啊！老是想见你，想得心里好难受！＂袁舒健无限感慨。
　　＂想我有什么不好？见到又能怎样？＂刘琉似乎有些怨气，＂还不是自己过自己的，倒不如离得远远的，一年半载见上两回。＂
　　袁舒健听她口气，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说的没错，就算近在咫尺能怎样？自己身边有妻子儿子，刘琉呢，孤单一人，自己有心多陪陪她，还不是得想方设法，偷偷摸摸的怕人知道。想到这些，越发觉着自己很对不住刘琉。
　　刘琉看他表情严肃，知道他又想多了，便推推他：＂别想了，我顺嘴说说的，你干吗呀？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几天，开开心心地过嘛！＂
　　袁舒健淡淡一笑，多难得的几天，是该好好珍惜。他们静静地坐了很久，都感觉有些困意。刘琉起身想去做睡前准备，袁舒健也站起来。
　　＂琉，我还是回酒店去了。＂
　　＂为什么？＂刘琉吃了一惊，又有些不愉快。
　　＂明天早上 8 点就要开会的嘛，＂袁舒健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柔声细气地安慰，＂酒店离记协很近的，琉，你也不想我第一天就迟到吧？会后还有好几天呢，我什么都不做，全用来陪你，成不？＂
　　刘琉依然噘着嘴，但是没再强求他留下。关好房门，墙上的挂钟才指向 12 点。刘琉早没了睡意，她拨通丁俊风的电话。
　　丁俊风正和几个哥们在酒吧，一听刘琉想出来，二话没说，开了车直奔过来，接上刘琉又返了回去。
　　酒吧紧靠水边，一支不出名的乐队正在小小的台子上号叫着。丁俊风的朋友们喝得有些半醉，趴在吧台边，跟着乐队哼哼唧唧。丁俊风拉着刘琉坐到外面临水的座位，服务生送来两杯啤酒和一篮爆米花。
　　＂刘琉，你不是说最近有外地朋友来，没空出来玩吗？＂丁俊风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着。
　　刘琉的神情略微有些沮丧：＂他是出差来开会的，刚到，得开三天呢！＂
　　＂哦，＂丁俊风点点头，＂刘琉……是你的……我随便猜的啊，呵呵。＂
　　刘琉白了他一眼：＂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我的老情人，不过他有家。＂
　　＂啊？你傻呀？有家的男人怎么能招惹？万一说你破坏他人家庭，你值吗？又不是嫁不出去啦！＂
　　＂用你管吗？我就是喜欢他！你要受不了，我们以后别来往！＂
　　＂看看看看，至于气成这样？本来，不高兴的该是我吧？好歹在大家的理解上，我才是你男朋友，你都不顾及我的感受，现在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
　　＂好了……＂刘琉也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过分，＂对不起，俊风，其实我心里挺烦的……＂
　　＂哎！得了，我这个人，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是个什么脾气，对你又是怎样，你心知肚明。只要我们的关系依旧保持在朋友状态，你就有你的自由，动了什么心，爱上什么人，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就行，我呢，觉得该继续争取，就不会轻易放弃，要是真没希望了，我也不会死皮赖脸的，这个你别担心。＂
　　丁俊风的一番话，让刘琉不禁有些感动，自己是该好好思考一下，得不到的始终不是自己的，若是在身边的也留不下时，剩给自己的还能有什么？
　　几天后，袁舒健终于开完会，象征性地和大伙儿出去玩了半天，便找寻借口退出了集体活动。刘琉的工作性质特殊，上下班时间相对也比较宽松。和丁俊风的谈话，并没有影响到她与袁舒健在一起时的幸福感。只是最后那一晚，他俩坐在沙发里闲聊，刘琉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丁俊风。
　　＂我交男朋友了，是高中同学。＂
　　＂哦？＂袁舒健有点意外，＂是吗，那是……重温旧情啦？＂
　　＂呵呵，也算不上吧，＂刘琉听出袁舒健的语气中带着酸味，＂过去我们只是不错，那时年纪小，没想过谈情说爱这回事。＂
　　＂他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外企，工作挺好。＂
　　＂嗯，那对你呢？＂
　　＂对我？当然好了，不然干吗要相处？＂
　　＂琉琉……＂袁舒健又不知怎么说了，他伸手抓住刘琉的小手。
　　＂健，你比我大二十几岁，懂得的应该比我多的多，每个女人都会希望有个家，过正常的，安定的生活。＂
　　＂嗯，说的没错，男人不也一样吗？＂
　　＂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刘琉深情地望着他，＂健，你在我心中，永远占据别人不能取代的位置，但是我的现实生活中……始终不能拥有你……＂
　　＂对不起，琉琉，有些东西……我的确给不了你！＂
　　刘琉搂住他的脖子，摇晃着他：＂别说这些啦，我知道你听了不会开心。明天什么时候的火车呀？＂
　　＂中午。＂
　　＂这一走，不知道何时你再会来……＂
　　＂是啊，再来时，不知道你又过成什么样子……＂
　　一时间，两人都伤感起来。刘琉一直以为，心里只能装下唯一爱的男人，就象当初有了袁舒健，袁野或者伍平总是她无法再去接受。现在她慢慢体会到，心里不但可以容纳两个男人，而且对他们任何一个，自己付出的感情都是真实的。
　　她忽然抬起头问道：＂健，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袁舒健点点头。
　　＂我和你妻子，你更爱哪一个？＂
　　袁舒健凝视她的眼睛，想看清她问得到底有多认真：＂我更爱你，但是……我不能没有她。＂
　　刘琉笑了。她相信袁舒健的话是真的，他的心里可以装下两个人，两份放不下的感情。不仅仅是他，自己也可以的。
　　中午送别袁舒健，刘琉也无心去上班，逛了几个小时的街，买了许多永远用不着的东西。脚走得生疼，手里的五六个纸袋也越来越沉重，她打了辆出租车，跑回家煮面条吃。刚通了电话，丁俊风今晚有饭局，刘琉不免郁闷起来，把煮面的锅往厨房水槽中一泡，她独自先奔了酒吧。
　　因为时间尚早，酒吧里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她坐在吧台边喝着啤酒，听着乐队正在演唱＂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什么有所谓无所谓的，能怎么样？刘琉撇撇嘴，不屑地把目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天色渐黑，火车也不知道开到哪里了？
　　＂刘琉！＂丁俊风走进来，坐在她身边。
　　＂你这么早就完事了？＂
　　＂咳，那个客户要赶飞机，我们把饭改在四点半吃了，车一送他走，我就奔你这儿来了。＂
　　丁俊风要了杯酒，慢慢喝起来。他时不时看一眼身边的刘琉，她很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丁俊风知道她的朋友离开 G 城回去了，可能她有些伤感吧。
　　＂怎么了，刘琉？心情不好？＂
　　＂没有啊，我在想事嘛。＂
　　＂哦……和你那个朋友怎样了？＂丁俊风迟疑地问道。
　　＂还能怎样？就那样呗，谁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不可能有变化的。＂刘琉淡淡地回答。
　　＂哎！你呀……＂
　　＂算啦，不提他了。我最近感觉在 G 城呆得很疲劳，春节想出去走走，一起去吗？＂
　　＂你看你看！上次我问你想不想旅游，你不肯，现在离春节不到一个月了，各大旅行社报名参团的人数都爆满，怕是没什么好选择了。＂
　　＂非要跟团呀？死心眼！诶，不愿意跟我去，直接说。＂
　　＂不跟团也无所谓吧……呵呵，你想去哪儿？＂丁俊风歪头盯着她，脑袋里禁不住播放起某些暧昧的画面。
　　＂没想好呢，你有提议？＂
　　＂嗯……去哈尔滨看冰灯吧，反正咱俩都没去过，就是忒冷，你有问题吗？＂
　　＂冷怕什么呀，多穿呗！不过你最好托你旅行社那朋友帮忙订票和酒店，省得到时候冻死在大街上。＂
　　＂没问题！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丁俊风在手机键盘上按着号码，拨出前又停下问刘琉，＂打定注意，不变了？＂
　　刘琉哈哈笑起来，一边还不住地摇头，看着丁俊风把电话打给对方，她的心里也上下翻腾起来。
　　袁舒健在餐车吃了份饭，躺回到铺位上拨了个家里电话，他听到尹明雨的声音。
　　＂喂，雨儿……嗯，我在车上，走完一半了……晚饭吃过了？……行，明天中午就能到家，放心吧。＂
　　尹明雨在电话另一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简单回应着袁舒健。
　　＂对了，雨儿，前段时间你看过那本服装杂志，上面不是有一两款新出的春装是你很喜欢的吗？那时商店都在卖棉衣羽绒服什么，这次我转了几个大商厦，都给你买到了，呵呵。＂
　　＂看你，过这么久的事啦！我当时就随口一说嘛，自己都忘了，你干吗那么认真啊？＂
　　＂你喜欢嘛，我当然忘不了的！再说，我老婆天生好身材，有漂亮衣服不买回家穿，那才是损失呢，嘿嘿！＂
　　＂油嘴滑舌的，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次次都乱花钱！＂尹明雨嗔怪着，心里却浮起一丝暖意。
　　＂嘿嘿，老婆漂亮，也是老公的荣耀嘛！对了，这次碰上海南日报的总编，他邀请我们春节去那里玩，反正儿子也要出去，就我们俩，不如趁机去海南过个假期。＂
　　＂这个啊……＂尹明雨看了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儿子，＂再想想吧。＂
　　＂咳，你真是的！我们也老没出去旅游了，春节呆在家里，不就是吃饭看电视嘛？别想了，我都答应人家啦！＂
　　＂行吧，＂尹明雨犹豫着答道，＂明天……你不就回来了嘛，到家再说啊。＂
　　看到尹明雨挂上电话，袁野担心地问母亲：＂我爸说什么？＂
　　＂他……想让我和他春节去海南玩。＂
　　＂哦，好事啊，去吧！＂
　　＂可是……＂
　　＂妈，我看爸还是很顾家，很疼你的，那事……要不先放放？＂
　　尹明雨下意识地点点头，儿子说的也没错，什么都不讲，一家人还能象从前一样生活。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继续做个快乐的母亲，幸福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