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瘪了瘪嘴,看样子是想笑,结果没有笑出来;也许是想哭,结果也没有哭出来。她默默地拿起酒瓶,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对于一个伤心透顶的人来说,有时,忘记痛的方法就是更加的痛,肉体的痛有时真的会让我们忘记心灵的痛;忘记悲伤的方法就是更加悲伤,新有的悲伤会冲淡我们旧有的悲伤;而忘记所有痛和悲伤的方法,就是放纵,肉体的放纵会让心灵得以解脱。我不知道,这样的理解是对还是错?就像此刻的燕,她病弱的身体是不该喝酒,可不让她喝难道就会让她不再心痛和悲伤吗? 燕终于如愿以偿地喝了个酩酊大醉。正如她所说的,醉在了我的面前,醉在了我的床上,醉得一塌糊涂。看着这个不知道把自己的身体应该放在何处的17岁就远离父母无所依靠的女孩,我忽然有了一种心痛和怜悯的感觉,曾经产生的趁火打劫的念头也荡然无存。对于这样一个已失去任何保护已不知道如何保护甚至无所谓保护自己的女孩来说,所有的邪念和所有的欲望就是一种无耻和罪孽,甚至禽兽不如!我忽然感觉自己高尚和纯洁了许多,似乎都能看到曾经躲藏在邪念和兽欲背后渺小的我来。我笑了笑,轻轻地给燕盖上毯子,一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边打开电脑上起了网。 燕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当我戴着耳机正在出神入迷地看着鬼片《午夜惊魂》时,一只手,一只绵软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我的肩头,吓了我一跳!但我知道,我的屋子里是不会有鬼的,鬼的手也没有这么绵软和温暖,据说鬼的手是很凉很冷的。我没有回头,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软软的手,燕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软软的,蜷缩在我粗糙且有点脏乱差的手心,感觉是那么的脆弱和无助;而后,我感觉燕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像只可怜而又孤独无助的流浪猫一样,轻轻地爬在我那饱经沧桑的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虽然比不上施瓦辛格但绝对比巩汉林魁实和宽阔许多的不知道都匍匐过多少个异性的肩上,一句话也不说。我转过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不瞌睡?"燕轻声问道,嘴里散发出淡淡的酒味。 "不瞌睡,"我说,"我还得给你值班放哨呢,现在这个社会治安可是不怎么好!" "我刚才做梦了,又梦见了他!"燕若有所思地说。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样。我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就没气了,心也不凉了。 "你要说不想那是假的,"我对燕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泥巴塑的,也不是石头刻的,更不是用稻草扎的。人都是有感情的,没有那么说忘就忘的。" "但是我感觉我现在不爱他了,"燕极其认真地说,"真的有这感觉!" "这就对了,"我高兴地说,"是垃圾就得把它扔进垃圾筒!人要学会遗忘,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忘记那些给你伤害的人,忘得干干净净,尽管这很难做到。" "其实他是挺自私的,也不负责任!" "感情就是这样,牵手时都是睁眼瞎,只见其好,不见其坏;分手了,也就该睁开双眼,多看看那些缺点吧!宁想其坏,不想其好,全盘否定更好!" "嗯!"燕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假懂,"如果谁嫁给你,肯定会很幸福的!"她幽幽地说。 "别!千万别这样说!"我一把推开燕,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给我说这话的人多了,也没见有哪一个真的嫁给我!都是在给我灌迷魂汤!我早就成老中医了,谁也别再给我配这副药!" 燕微微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笑她自己所说的话还是在笑我所说的话。 她笑了,那就够了。 那天夜里,我给燕讲了很多很多。 天亮的时候,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燕不在屋子。 我躺在动一动身就"嘎吱嘎吱"作响的床上,看着布满灰尘蜘网纵横的天花板上那几道像蚯蚓一样裂开的口子,琢磨着从哪弄些钱来。燕可能不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钱,但我清楚自己有几个钱。 我马不停蹄地一连找了好几个平常有点来往的朋友,结果一个比一个穷,起码嘴上是! 我打电话给北京和我签了出版合同的文化公司,答复是一分钱也没法预支! 我向几个聊天聊到做爱时谁上谁下谁屁股下垫不垫枕头这份上的网友借钱,结果未遂! 我面无表情地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上到楼顶一连好几个来回,还是心烦! 我回到屋后目光最终停留在自己的电脑上并且一连喝了好几瓶啤酒,痛下决心! 我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就这样吧!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吧! 我打电话给一个早就对我电脑垂涎三尺的老乡,那小子不到10分钟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一进屋,他连我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奔到电脑前,又是左看看,右摸摸,上瞧瞧,下望望,最后还打开电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试个不停。看着他那熊样,我真想从背后给他一脚!那小子看了半天后,开始东挑毛病,西拣不是起来。看着那小子唾沫星子乱飞地跟我讨价还价,看着那小子在讨价还价之后像奔丧一样跑到银行取来钱的样子,看着那小子跟他的同学在抱着我的电脑心花怒放地下楼时的样子,我心里的气腾腾地往上窜,真想立刻就把他女朋友给撬过来。 那狗日的走时还灌了我一瓶啤酒呢! 看着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屋子,我心乱如麻。几杯酒下肚,我索性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把书架上的一大摞书卖给了租书店的老板,把做饭的煤气罐退了50块押金,最后真想把房东那铝合金门窗给他拆了卖给收破烂的,想想还是算了。反正电脑都没有了,要别的东西有什么用? 我终于被现实打回到刚来西安时的原形。 我终于又回到了写作的石器时代。 我终于有了一解燃眉之急的钱。 我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像被鬼捏住一样在屋子里唱起了歌,从"康定情歌"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再到SHE的"YOUAREMYSUPERSTAR"……我神经错乱地唱着,跳着,喝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燕回来了。 回来后的她一进屋子就直奔放电脑的地方,在原地转了两圈确信那地方已经没了电脑后,这才开口了。搞不清她是一直在惦记着它还是惦记着我? "你、你、你……"燕"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什么。 "那咋办?"我问她,"电脑没有,等有钱时还可以再买,买的还是新的;书没了,有钱的时候也可以买,买的也是新的;但是你那个玩意要不处理的话,它还在一个劲地长!" 燕不再吭声,忽然间就泪如雨下。 第二天,我陪燕去医院消灭了那个寻欢作乐的罪证,别人的;第三天,我给燕交了一个月的房租;第四天,我给燕500块的生活费;第五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第六天过去了…… 有一天,燕忽然对我说她不想自考了。 "为什么?"我问她。 "我想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燕声音低低地说。 也许是吧!对于一个伤心透顶、失望至极的人,也许只有走,只有远远离开不顺心的一切埋头就走,才是最好的归宿。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一次次离开已经熟悉的地方,一次次离开已渐渐熟悉的人,一次次,一次次,我不也是在逃避一种东西吗? 可是,离开又能怎么样呢? 有些事情也许只要淡淡一笑就可以遗忘得一干二净。而有些呢?即使走到天涯海角,耗尽一生的时间和精力也忘不了,逃避不了,就像我所经历的一次次欲爱不能、欲罢又不能,让我神经错乱、精神变态、心理扭曲的感情。 我问燕愿不愿意带我走?燕没有吭声;我问燕愿不愿意跟我走?燕没有吭声;我问燕以后还敢不敢这样跟人上床?燕没有吭声。 看来,燕成哑巴了。 "你真的爱不爱我?""哑巴"忽然开口了。 "你说呢?"我问她。 "说不上来,"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 "你回去后准备干什么?"我接着问。 "本来想在西安外院学好外语后,回去当导游!"燕轻声地说,"其实要想学习,在哪都能学的!"停了一会,燕忽然情绪激动地说,"敦煌可美啦!如果我以后当上导游,你要去敦煌旅游结婚,我一定给你免费当导游!" "只要你别把我像猪宰就谢天谢地了!"我哈哈大笑,样子像疯子,笑得跟哭的一样。 "其实我也很喜欢西安,所以才来到西安,"燕又陷入了沉思,"如果不是因为这场乱七八糟的感情,我还是会爱上这个城市的,我也会在这里呆下去!" "那就呆下去吧!谁也没撵你走!" "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想我会爱上你的!" "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说不定现在还用脚后跟看我呢!" "如果你愿意等,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忘记这场感情,一年后我一定会找到你!" "别说一年,一辈子都可以!我的心从不设防,你啥时想来就来,想用手推就手推,想用脚踹就脚踹,只要你方便!" "如果我们有缘分,我们还会见面的!" "缘分?我就从来不相信从女人嘴里说出来的什么缘分,我只相信从羊屁股里拉出来的屎蛋蛋是圆粪!" "那万一见了?" "见了我管你叫妈!" 燕终于还是走了。 走的那天,我执意要送她到火车站,她婉言谢绝,说什么想要独自感受一下离别的滋味。 燕走后,我忽然感觉自己心里空空荡荡。当我一次次经过燕租住过的屋子时,当我一次次上到楼顶喝得酩酊大醉时,当我一次次在半夜忽然醒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时,眼前闪现的总是燕那张美丽而无辜的脸。我感到了难过,感到了伤心,更多的是内心被掏空后无所支撑的一种虚空。 燕走后的第六天,我去了火车站,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张回汉中的硬座票。我也想离开这个给过我许多梦想和爱情也毁灭了我许多梦想和爱情的城市,离开这个让我奋斗了好多年仍一无所获的城市,远远地离开,永不回来。 我心乱如麻地想着,百无聊赖地走着。 就当我伤感万分地路过外院门前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一身新衣新裤的燕正阳光灿烂地站在街道边那茂密的梧桐树荫下,她面如桃花,神采飞扬,指手画脚地和她的同学又说又笑……呸!领口上还挂着一副墨镜呢!燕在同时也看见了我。 "你不是回兰州了吗?"我问她。 "你别管我回没回,快叫妈!"十七岁的燕开始笑了起来,笑得花容灿烂,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连牙床以及嗓子眼前面那个红红的口腔组织都让我给看见了。她笑的时候,那双颊上便露出两个圆圆的深深的酒窝,圆圆的像羊粪蛋蛋,深深的看样子至少可以盛二两洗脚水或猪泔水。 "妈!"冲着燕得意的样子我爽快地喊了一声。 "乖!"燕高兴地没大没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叫妈干啥?"她依旧疯笑,得意极了。 "我想吃奶!"我恶狠狠地说。 燕的笑容在一瞬间就凝固了。 就在她四下寻找砖头的时候,我怪叫着跑了。 如果你高兴,叫你一声妈又怎么样?我边跑边想。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管一个女孩叫妈,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我妈,因为我已经买好了离开这里的车票,因为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路过的爱。 我渐渐地放慢脚步,忽然间感觉嗓子干哑,眼睛也跟着潮湿和酸涩起来。我抬起头,看见这个夏日灿烂的阳光像被醉鬼砸烂的镜子一样破碎开来,变成无数锋利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撒在我的心上,撒在我的眼角,撒在我脚下越走越长的路上。 有些爱是路过的。 从一开始你就心里清楚,她迟早是要离开的。 即使你把吃奶的劲都使上,即使你心甘情愿地管她叫妈,她终究是要走的。因为她有她的方向,因为她有她要找的人,因为她有她的目的地。即使她曾经那么地靠近你,推开了你的门,进了你的屋,上了你的床,她终究是要走的。她来了,只是避雨的,是歇歇就要走的。即使你杀了鸡,宰了鹅,卸了磨,杀了驴,倾尽一切地款待她,她始终还会惦记着外面的雨停了没有。雨歇了,天晴了,她也就走了。那么,你也该静下心来,拿起笤帚好好地打扫一下自己的屋里屋外以及屋檐下,看看在下一个无法预知的雨天,会不会还有别的爱经过。 爱就爱了。 该剪新头发就剪新头发,该换电话号码就换电话号码,该装傻时就装傻,该叫妈时就叫妈。 叫就叫了。 做就做了。 爱就爱了。 走就走了。 疯就疯了。